第14節(jié)
送走了劉經(jīng)歷,孟清和拋開其他心思,召集手下現(xiàn)有的十名邊軍,準備再做一番思想動員。 眾人也沒那么多顧忌,直接盤膝坐在了地上,等著孟總旗發(fā)言。 比起初時的不信和懷疑,孟清和在眾人心中的形象已經(jīng)大有改善。 孟總旗說過不會輕易讓大家去死,也說過會讓大家的日子越來越好。 如今事實證明他說的不是虛言。沒人再認為孟清和是腦袋發(fā)抽,把他們往炮灰的路上推。也沒人覺得孟清和是書生意氣,滿嘴大忽悠。 孟總旗清了清嗓子,首先重申了之前對眾人許下的承諾,其次提拔前武庫司郎中代理小旗一職。待孟總旗正式走馬上任,“代理”二字便可以去掉了。 眾人對此沒有異議。論起來,就算是罪發(fā)充軍,人家也好歹做過五品官。 “謝總旗提拔。” “不必,”孟清和笑瞇瞇的說道,“晚上到我家吃飯,還有另外的事要和丁小旗商量。” 孟清和臉上的笑容很熟悉,前武庫司郎中,現(xiàn)開平衛(wèi)邊軍小旗很鎮(zhèn)定。在洪武帝手下當了一年多快兩年的官,怎么可能連這點定力都沒有。 當夜,孟清和于家中“設(shè)宴”款待前郎中,一盆大餅,一盆湯,兩盤野菜,孟總旗的家宴委實稱不上豐富,量卻充足。 室內(nèi)只有一張新打的矮桌,椅子沒來得及做好,只能用樹樁和木根代替。 很快,桌上的食物被一掃而空,在前郎中大人斯文掃地的打著飽嗝時,孟清和說出了他的計劃。 話音剛落,前郎中大人尚未怎樣,孟虎卻是嚇了一跳。 “十二郎怎敢如此?”孟虎皺眉,“此事萬不可行?!?/br> “五堂哥以為那幾袋蕎麥種子是如何得來?兩張狼皮加上五張兔皮?!泵锨搴褪掌鹆四樕系男θ荨拔逄酶缫詾榍搴妥龅貌煌?,四堂哥也是一樣?” 孟清江搖了搖頭,“若沒有那些蕎麥,便是一斗的稅糧都交不上?!?/br> 孟虎的眉頭皺成了川字,還想再勸,卻又貌似找不到更好的理由。 此時,前郎中大人終于不打嗝了,“孟總旗,依卑職所見,此中確有不妥?!?/br> “哦?” “商人多狡,總旗恐為jian商所欺,以卑職之見,換得糧數(shù)可再增一倍?!?/br> “一倍?”孟清和搓搓下巴。 “然。以卑職所見,此舉不但可為,且大有可為?!鼻袄芍写笕孙@然也為邊塞生活苦惱已久,雖沒到三月不知rou味,卻也差不了多少,“況總旗所言之地即墩臺所在之地,怎不可為?” “勤練弓箭于戍卒大有裨益,獵獲之物亦可充戍卒之腹,省卻米糧??偲齑伺e非為一己之私,實乃為兵卒計,為邊軍計,為國家計,卑職欽佩……” 聽到這番話,就算臉上是牛皮,也不能不紅。 孟清和真實體會到了大明文官的威力。這還只是個武庫司郎中,要是換成各科給事中,科道監(jiān)察御史,老而彌堅的官場油條,黑的說成白的都不值一提,能說成紅黃藍三色才是霸氣。 想達成他定下的目標,早晚要與這些嘴上彪悍,拳腳同樣彪悍的文官打交道,孟十二郎突然感到壓力山大。 他可是武官,大明的武官在朝堂上一向比文官斯文。 文官群毆那叫為了真理和正義而戰(zhàn),武官群毆那叫逞匹夫之勇。要是武官敢對文官動手,不好意思,趕緊辭官回家種田去吧,否則唾沫星子淹死你。 前郎中大人仍在滔滔不絕,口若懸河,引經(jīng)據(jù)典,甚至從思想層面開始升華,“……國之棟梁,國之基石!” 孟虎和孟清江四只眼睛全是蚊香圈,孟清和也表示扛不住了,再謙虛也扛不住了。 “丁小旗,過了點。” “過了?” “過了?!?/br> “總旗見諒,”前郎中大人臉色羞赧,“許久未能直抒胸臆,一時把持不住?!?/br> “……” “然卑職句句屬實,還望總旗明鑒?!?/br> “……”這話怎么這么熟悉? 錯覺,一定是錯覺! 說到底,孟清和也沒想做多出格的事情,不過是想在戍守城外時,利用地利之便獵些野物,同行走邊關(guān)的商人換取糧種,若有可能,再換些牲畜。 不是沒想過來錢更快的辦法,最終卻被一一否決。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他認為好的辦法并非一定有用。建堡一事,就是個教訓(xùn),不會次次都有這樣的好運氣。 真正的傻子,才會只當自己是聰明人。 此時的氣候還不像幾十年后一般惡劣,草原上的野物并不少見,孟清和建地堡的山上時常能看到兔子。 不久前,有幾頭草原狼不小心溜達到了瞭望墩臺附近,結(jié)果可想而知,狼皮被換成了蕎麥種子,rou進了旗中兄弟們的肚子。 由于皮子沒經(jīng)過硝制,商人的出價并不高。孟清和吃了一次虧,之后便有了計較。 “總旗只管放心,卑職定謹慎從事。” 孟總旗和前郎中大人愉快的交換了意見,孟虎和孟清江非自愿成為了與商人交易的代理人。 “四堂哥,五堂哥,一兩次尚可,次數(shù)多了,手下的兄弟不便出面,只能委托兩位堂兄了?!?/br> 還能怎么辦? 孟虎苦笑,孟清江突然開口道:“若有獲利,我與五堂弟需得一分?!?/br> “那是自然。堂兄不提,清和也會如此?!鳖D了頓,接著說道,“兩位堂兄也不必擔心,這只是權(quán)宜之計,不會長久。” 孟清江應(yīng)了一聲,孟虎也松了口氣,“如此才好。” 前武庫司郎中不著痕跡的看了孟清和一眼,他果然沒看錯,這位不做文官著實是可惜了。 洪武三十一年閏五月初八,孟總旗主持修建的地堡繼續(xù)施工,沈副千戶說話算話,孟清和腰牌上的小旗二字換成了總旗。 前武庫司郎中搖身一變成了丁小旗。孟虎和孟清江也開始了白日種田,晚間銷贓的刺激生活。自此,這對堂兄弟終于踏出被孟十二郎坑,順帶幫他坑人的歷史性一步。 洪武三十一年閏五月初十,又逢每月大cao,開平衛(wèi)校場中殺聲震天,孟清和總算不再像是風(fēng)一吹就倒,而是同身旁的兵卒一同大吼出聲,用渾身的力氣揮出腰刀。 同日,南京城內(nèi)各寺廟道觀鐘鼓齊鳴。 明朝的開國皇帝,洪武帝朱元璋大行。 年輕的建文帝跪在祖父床前,神情中帶著哀傷和迷茫。自此之后,再沒有祖父為他遮風(fēng)擋雨,他必須獨自坐在龍座之上面對群臣,面對他那些正當壯年,羽翼豐滿的叔叔。 洪武帝立藩,為的是鞏固邊防,永固朱家江山。 可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卻忽略了一件事,兒子會聽老子的話,因為不聽話老子會揍他。但叔叔會樂意聽侄子的話嗎? 答案顯而易見。 在鐘鼓聲中,傳遞詔書的快馬從城門疾馳而出。 朝中文武,各地藩王,乃至于尋常百姓,都將從這一刻開始迎來新的命運。 這是一個時代的逝去,也是另一個時代的開啟。 按照孟十二郎的話來說,那就是歷史的車輪,終于沿著原本的軌跡,咔咔咔咔的開始轉(zhuǎn)動了。 第十七章 捅馬蜂窩 洪武三十一年閏五月十一,南京城。 天還沒亮,便有大量的京官候在了宮門前。禮部定議,在京官員聞喪次日,需到內(nèi)府聽皇帝遺詔。 宮門前的官員,無論文武,也不論品級,均需著一身素服,戴烏紗帽,束黑角帶,沒誰敢在這個時候出奇。 往日的朝廷大佬,文魁武首,如今都低著頭,垂著眼,面帶哀泣,淚如雨下。幾個年齡大的,身體不好的,哭著哭著險些一頭栽倒。 聽遺詔是主要的,哭也是不能免的。 至于是哭洪武帝的駕崩,還是哭壓在頭頂?shù)囊蛔笊浇K于被搬開了,就不得而知。 官員們也曾私下交流過,聽說皇太孫和英年早逝的太子一樣是個厚道人,很尊重讀書人,也不樂于砍人腦袋。之前出門上朝必須提前交代好后事的日子,應(yīng)該是到頭了吧? 朝中文武心懷忐忑,隱隱中又帶著希望,面上卻絲毫看不出端倪。 經(jīng)歷過風(fēng)吹雨打而僥幸不死,也沒因各種罪名流放充軍的洪武朝官員們,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年輕的建文帝比想象中的更加和藹可親,更加平易近人。 屬于文官的日子,貌似終于來到了。 大明朝的讀書人,終于可以抖起來了! 雖然,這段日子著實有些短…… 吱呀一聲,宮門緩緩開啟,官員們來不及擦去淚水,匆忙間整理衣帽,以品級文武排成兩列,由內(nèi)官指引,魚貫踏進宮門。 于此同事,從京城出發(fā)的快馬接連到達南北各處驛站。 補給換馬之后,再次出發(fā)。 各地藩王,在外文武,陸續(xù)得知洪武帝大行的消息,立刻頒發(fā)署令,貼出告示,換上素服,并令家人趕制衰服。所用一應(yīng)器具衣物皆按照禮部定議,只要有犯忌諱的器物全部收起,不敢有絲毫逾矩。同時下令轄下民匠軍商等,一個月內(nèi)不得婚嫁祭祀,無論男女均要穿著素服,婦人不得妝點首飾。 京城軍民需穿素服二十七日,京外各地,在詔令到達日起,著十三日素服即可。 官員需?;榧薨偃?,京官上朝時要穿著素服,用白布裹住紗帽,腰纏麻布,腳穿麻鞋,穿滿二十七日為止。 若有違制,就算建文帝再平易近人,后果也不會太美好。 此時交通尚不發(fā)達,基本上是陸路靠馬,水路行船,遇到山高林密的地方,還要考研一下人的野外生存能力。因此詔令到達各地的時間慢且不說,時間上也各不相同。例如從南京到北平,后世坐火車頂多是幾個小時,就算慢車也不過十小時左右。飛機就更快了。可在當下,幾天的路程是必須的。 從北平傳到塞外的開平衛(wèi),就更慢了。 當開平衛(wèi)指揮使司貼出告示,建文帝早已正式登基繼位了。 饒是如此,該走的程序也是必須的。 衛(wèi)所中儲備的布料不足,一時間無法趕制上萬人的衰服,只能每個兵卒先分兩條葛麻布帶,一條綁腰上,一條綁頭上,倒也看得過去。 孟清和榮升總旗,手下領(lǐng)著五十個大頭兵,五個小旗,擱在后世,怎么也算得上一個加強排排長了??稍诿鞒倪呠婓w系中,仍是不入流的小官,可小官也是官,也得帶著手下這五十幾號兄弟,表情嚴肅的排排站,面相京城方向,吸氣,呼氣,再吸氣,預(yù)備,哭。 邊軍就是邊軍,哭都是按照鼓點來,不服不行。 整個開平衛(wèi),加上左右前后中五個屯衛(wèi),上萬人,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放開了嗓子,其聲勢,何等的驚人。 由于交通閉塞,對面的草原鄰居還不知道洪武帝駕崩的消息,聽到開平衛(wèi),全寧衛(wèi),大同各衛(wèi)等地接連傳來狼嚎似的吼聲,還以為明朝的某個或某幾個藩王又打算來一場邊境軍事演習(xí),嚇得差點連夜拆帳篷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