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雖說自己也不是什么厚道人,經(jīng)常想著法的去踹鄰居房門,可一旦被踹的鄰居比自己更不厚道,更兇悍那就麻煩大了。 草原上的北元騎兵,無數(shù)次的深刻體會到了這一點。 饒是如此,洪武帝大行之前仍不放心北邊這群鄰居,曾于四五月間經(jīng)屢次下詔,令左軍都督楊文,武定侯郭英為總兵官,都督劉真,宋晟為副總兵,率軍往北平布防,受燕王節(jié)制。并聯(lián)合遼王,代王,寧王,谷王等加強邊境防御,時刻警惕北邊的鄰居秋收時過來打谷草。 當時,洪武帝已經(jīng)預料到自己的生命將走到盡頭,提前為即將登位的年輕皇帝打造了一條堅固的邊防。 但百密一疏,洪武帝錯估了建文帝和各地藩王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也沒預料到,在他眼中是國之棟梁,負鼎之臣的燕王朱棣,并不打算繼續(xù)為侄子打工。而年紀不大的孫子也不是善茬,收拾起叔叔來一點也不手軟。所謂以德服人和以理服人,都被扔到墻角種蘑菇去了。 如果他料到了……世上的事,本就沒有如果。 大人物之間的博弈,同此時的孟清和扯不上丁點關(guān)系,唯一受到影響的,大概就是沈副千戶應下的恩賞要拖一段時日。 對這一點,孟總旗表示理解,手下的兄弟也沒提出異議。 非常時期,沒辦法的事情。如今衛(wèi)所上下都在忙,隱隱之中似有暗潮涌動。孟清和有自知之明,他現(xiàn)在還是只小蝦米,明哲保身才最為重要。 前幾日,洪武帝遺詔也頒行天下。 遺詔中寫明,各地藩王留守,不得到京城祭奠。 燕王是在去京城奔喪的路上接到的詔令,同行的還有北平府各地官署派出的官員。想起自己老爹去世,這些下級都能去致祭,自己這個做兒子卻不行,心中難免不是滋味。 有同樣感想的不只是燕王,也包括分封到其他各地的藩王,礙于洪武帝定下的詔令,倒也沒哪個藩王敢在此時公開抗議。 燕王在路上折返,心里有火氣發(fā)不出來,燕王府中的道衍和尚再次看到了時機,幾乎是一天三遍的開始對燕王進行疲勞轟炸。 王爺,如您這般雄主英才,應該全身心的投入到造反這一偉大事業(yè)中來! 王爺,造反是有理想有道德有報復的人才能做到的偉大事業(yè)! 王爺,皇帝輪流坐,今天到您家啊! 平日里,道衍和尚幾乎見天的把這種大逆不道的言論掛在嘴邊,燕王的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了,說一點心思沒有,平白清正是假的,但他需要考慮的事情遠比道衍和尚多得多。 造反成功,坐上皇位,擁得天下,大善。 造反失敗,一無所有,去見老爹,大大的不善。 反還是不反?這是個問題。 就在燕王舉棋不定,還拿不定主意時,建文帝朱允炆已經(jīng)準備幫他做出決定了。 洪武三十一年七月,建文帝剛登基一個月,周王次子突然密報周王向朝廷圖謀不軌,建文帝立刻下令曹國公李景隆率兵奔赴周王封地,二話不說把周王抓了起來。 很快,周王就因“罪名確鑿”被貶為庶人,流放云南勞動改造去了。 不得不承認,建文帝的確洪武帝的親孫子,當初流放沈萬三,洪武帝選擇的也是云南。 風水寶地啊。 收拾了周王之后,建文帝沒再急著動手,或許也是想看看叔叔們反應。 周王是燕王的親兄弟,同父同母,無論怎么看,建文帝此舉都和捅了馬蜂窩無異。 這是殺雞給看呢? 這下子,就算燕王還有猶豫,也不得不認真考慮道衍所鼓吹的造反理論了。 進入八月,距離秋收越來越近,北疆諸衛(wèi)開始進入全面的戒備。 洪武帝駕崩,新皇登基的消息已經(jīng)傳到了草原,今年的打草谷,這些鄰居是來還是不來? 怎么想,都是前一種的可能性更大些。 不只來,怕是人頭不會少。 孟清和仍奉命戍守城北十里處的瞭望墩臺。 地堡已經(jīng)建好,鄭千戶親自來看過,對整個工程大表贊賞。衛(wèi)指揮使徐忠的奏疏已經(jīng)送出,在送往京城之前,先送到了北平府,放到了有司的案頭。 孟清和同前郎中大人商量過,用野物換糧食的交易可以暫停了。秋后就要麥收,換來的糧食也足夠支應弟兄們這段時間的生活,還有沈副千戶發(fā)下的布匹,鹽巴,不需要繼續(xù)冒險。 手下多了不少新面孔,及時收手,小心些才是上策。 而且…… 孟清和直起身,站在山頂,眺望遠處,洪武帝大行了,建文帝登基了,他應該認真計劃一下,接下來該干點什么了。 小蝦米也有小蝦米的優(yōu)勢,不是嗎? 遠處卷起一片煙塵,一支騎兵正飛馳而來,瞭望墩臺的邊軍立刻提高了警覺。 騎兵徑直朝墩臺而來,待到兩百步左右,騎士們一勒馬韁,駿馬揚起前蹄,踏起一片塵土。 看清騎兵身上的袢襖和熟悉的長刀,墩臺守軍才松了口氣,一人爬上地堡二層,示意堡頂上的人不必點燃狼煙,是自己人。 見墩臺守軍不再戒備,騎兵才繼續(xù)向前,為首者,正是不久前被授游擊將軍的沈副千戶,沈瑄。 第十八章 信還是不信 明朝軍制承襲自前朝,中央為五軍都督府,分設左右都督,地方設都指揮使司,其下設立衛(wèi)所。五軍都督府和都指揮使司分別為朝廷和地方的最高軍事機構(gòu)。 都指揮使司和各地設立的衛(wèi)所均隸屬于五軍都督府,平時負責cao練士兵和屯田,作戰(zhàn)時卻要聽從兵部調(diào)令,由朝廷下派的總兵官調(diào)動指揮。明前期多由公侯伯等充任總兵官,明中后期以后,總兵官常駐地方,朝廷另派遣巡撫節(jié)制。 從洪武到永樂,帶兵的基本不負責練兵,練兵的是否帶兵要參考多方面因素,例如朝廷決議,皇帝心情,以及兵部大佬們看某人是否順眼。 因此,明朝的武官身兼“數(shù)職”是必須的。 沈游擊目前的主職是副千戶,相當于地方官職,從五品。游擊將軍屬于完全的軍職,統(tǒng)帥三千余人,主野戰(zhàn),秩比正五品。 當下,這支三千人的野戰(zhàn)部隊主要負責邊境巡邏,城內(nèi)防守,并與各處瞭望墩臺互為犄角,一旦發(fā)現(xiàn)北元騎兵跡象,立刻派兵示警,兇猛一點的,例如沈游擊,直接cao刀子沖上去也有可能。 進入八月以來,戍守城外瞭望墩臺的邊軍,幾乎每天都能看到穿著朱紅戰(zhàn)襖的騎兵呼嘯而來,呼嘯而去,據(jù)說會來打谷草且人頭很多的韃子卻一直沒見著。 不知是被兇神惡煞一樣的同儕嚇到了,臨時打了退堂鼓,還是以靜制動,在等待最佳時機。 有的時候,過于“平靜”的日子反倒會讓人感到緊張,不只是守城的邊軍,連每天守田放牧的壯丁,隨身都帶著一兩件趁手的武器。 保住自己的命是主要,萬一運氣好能殺一兩個韃子,余丁貼戶也是有功勞可領(lǐng)的。 沈瑄這支騎兵不是第一次路過孟總旗戍守的瞭望墩臺,大家也算得上熟悉。 孟清和登上地堡二層向下眺望,見隊伍中有兩個騎兵策馬上前,舉起隨身的水囊,立刻知道了他們的來意。 “總旗,要派人下去嗎?” “我親自去。”孟清和轉(zhuǎn)過身,找來今天當值的丁小旗,也就是前郎中大人,“準備水囊和大餅干糧。還有我今天帶來的那些咸雞蛋,都送下去?!?/br> 地堡建成之后,當值戍守的兵卒基本都睡在這里,儲存的食物和水都不少。加上孟清和想方設法弄來給大家改善伙食的葷腥,便是后來分到他手下的四個小旗也說孟總旗仁義。 見孟清和打算把雞蛋也送出去,丁小旗攔了一下,并非是小氣,而是覺得此舉可能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總旗,是不是再考慮一下?” 孟清和笑笑,說道:“無妨。城里也不是沒有商戶,咱們光明正大換來的,查又能查得出什么?大行皇帝親令邊塞荒閑平地及山場可以放牧砍柴,偶然得些野物也說得過去。況且,”孟清和頓了頓,“咱們做的那點事,副千戶未必不知道?!?/br> “總旗是指?” “我聽劉經(jīng)歷說了,西城千戶所里的那兩個鎮(zhèn)撫,別看平時不顯山不露水,以前可都是錦衣衛(wèi)北鎮(zhèn)撫司里的?!?/br> “嘶——” 前郎中大人倒吸一口涼氣,滿臉的驚訝。 孟清和卻是一撇嘴,“丁小旗,又過了啊,聰明人用不著這樣。我不信你真不知道這事?!?/br> “總旗莫怪,”前郎中大人一拱手,訕笑道,“習慣了,一時難改?!?/br> 做官的,尤其是在大明朝廷做官的,一定要記住一點,絕對不能讓上官覺得你比他聰明。哪怕彼此心知肚明,表面功夫也要做。 能干不要緊,有上進心也沒問題,但要把握個度,否則就會像那個力爭上游的雜造局副使一樣,卷起包袱回家待業(yè)。 人要謙虛,謙虛是種美德。 這是孟清和的話,也是廟堂之上不可動搖的行為準則。 古今中外,一概通用。 孟清和笑了笑,他發(fā)現(xiàn)大明的文官其實也挺可愛的,雖然這種可愛要加上個引號。 留下前郎中大人繼續(xù)在墩臺上瞭望,孟清和親自帶人將東西送到山下。 時間尚早,沈副千戶想是要在外邊多溜達一會,才選擇到他這里來找補給,而不是直接回城。 除了地堡,山腰上也布置了拒馬和木籬,只要能增加自身的安全系數(shù),孟清和同手下的兄弟都不會嫌麻煩。正因如此,沈瑄和他手下的騎兵才沒直接上山。 一腳踩進自己人布置的陷阱,冤不冤? “標下見過副千戶!” 孟清和等人將東西放下,先向一身青色武官服的沈瑄行禮。 沈副千戶彪悍得很,外出巡邏時很少著甲胄,一身武官服,一把長刀,騎在馬上,俊挺如修竹,氣勢卻凌厲如刀。 沈瑄示意孟清和起身,一躍下馬,接過水囊,擰開蓋子大口的喝了起來,晶瑩的水線沿著嘴角滑下下頜,隱入領(lǐng)口,孟清和低下頭,沒事長這么好看干什么?這不是明擺著讓人犯思想錯誤碼? 他絕對不承認,此刻腦子里突然冒出了嘉靖皇帝名垂千古的一句詩,朕與將軍解戰(zhàn)袍什么的,著實是太邪惡了。 必須承認,男人都是視覺動物,很少能夠例外。 孟清和也是一樣。 沈瑄手下的騎兵分成了幾支,分批守城或是巡邏。 若是三千人一起浩浩蕩蕩的在草原上東奔西跑,明擺著告訴鄰居,我來了,我來找你了,找著了肯定揍你個生活不能自理,你是跑還是頑強堅守?。?/br> 有思考能力的,基本都不會選擇后者。 明初邊塞疆域極廣,沈瑄帶著的不過三百余人,其他人分散到各處,偶爾還能遇到其他屯衛(wèi)和遼東衛(wèi)所派出的騎兵,大家互通一下有無,交換一下消息,表達一下對鄰居的不滿,拍拍肩膀,掉頭,繼續(xù)巡邏。 如果運氣好,說不定還能遇上遼王世子。寧王世子也經(jīng)常帶兵出來溜達,據(jù)稱是和寧王一樣的猛人。打起仗來赤膊上陣,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不可思議嗎? 燕王世子是身體條件所限,沒辦法,其他幾個兒子可都是弓馬嫻熟。戍守北邊的九個藩王和世子,只要是沒長歪的,基本都能拿得出手。 起初,孟清和也覺得這事不可思議,仔細想想,又不是不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