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頓好了在京的藩王，遷都之事被韃靼和兀良哈的事情蓋過，朝臣的反對之聲漸小。

    皇后的健康狀況越來越好，朱高熾漸漸安分。寧王世子小動作頻頻，派人盯著應(yīng)無礙大局。算不上事事順心，但比起剛坐上龍椅的時候，卻著實好上許多。

    朱棣本來挺開心，哼著小曲準(zhǔn)備北上，結(jié)果欽天監(jiān)突然來報，有月食，就在近日！

    月食剛過，江都郡主又薨了。

    江都郡主是懿文太子朱標(biāo)的長女，朱棣的親侄女。雖然對朱允炆的兄弟很不客氣，尋到機會全部貶為庶人，送到中都看管起來，對自己這個侄女，朱棣還是相當(dāng)不錯的。

    封號未除，俸祿又加三百石，皇后在坤寧宮設(shè)宴，還特地?fù)嵛窟^。

    原本好好的一個人，沒病沒災(zāi)，怎么突然間就薨了？

    閉門稱病的儀賓耿璇收到錦衣衛(wèi)架貼，當(dāng)日被請到錦衣衛(wèi)北鎮(zhèn)撫司喝茶聊天。

    得知兒子被錦衣衛(wèi)帶走，耿炳文再也坐不住了。叩請覲見天子，不期望能保全長子官位，只望能把耿璇從詔獄里囫圇個的撈出來。哪怕再被關(guān)到刑部大理寺，都比落在錦衣衛(wèi)手里強。

    歷經(jīng)三朝的耿炳文不缺乏政治智慧，求見天子時，絕口不提朱元璋賜的鐵券。他清楚，如果皇帝真要殺一個人，鐵券頂腦門上也沒用。

    這一點，凡是經(jīng)歷過洪武朝的人都一清二楚。

    在朱棣面前舉著朱元璋發(fā)的鐵券，無疑是用老子壓兒子，很容易讓他聯(lián)想起發(fā)生在靖難期間，尤其是濟南城外種種不愉快的經(jīng)歷，事情恐會更糟。

    耿炳文想得很明白，與其冒著一家被拉上法場的風(fēng)險，不如拼著老臣的臉面不要，到朱棣面前痛哭一場。

    如果是他自己，死就死了，說不得還能換得全家平安。

    換成耿璇，老將軍卻忍不下心。舐犢之情，至親不舍。

    服一等侯朝冠，耿炳文在奉天殿中長拜不起。

    朱棣看著耿炳文，看著老將軍花白的頭發(fā)，終究嘆息一聲，“長興侯請起?！?/br>
    戎馬一生，登上九五。

    朱棣難得心軟一次。

    耿炳文是洪武老臣，開國功臣，建文時站錯了隊，資歷仍擺在那里。

    借著江都郡主的死，錦衣衛(wèi)有相當(dāng)大的運作空間。只要朱棣點頭，一場清洗在所難免。凡是皇帝看不順眼的，鐵定都難逃一死。

    錦衣衛(wèi)只忠誠于天子，朝臣可以不遵守皇帝下達(dá)的中旨，錦衣衛(wèi)卻能不經(jīng)刑部和大理寺直接拿人。

    洪武朝的腥風(fēng)血雨是否將在永樂朝重演，只在朱棣一念之間。

    江都郡主，耿璇，耿炳文，不過是暴風(fēng)雨來臨前的預(yù)演。

    但在這一刻，朱棣突然心軟了。這樣的事發(fā)生在朱棣身上，幾乎可以用奇跡來形容。凡是同朱棣接觸過的人，都會感到不可思議。

    錦衣衛(wèi)指揮使楊鐸接到放人的旨意，沉思半晌，沒有向?qū)m中再遞條子，親自帶人將耿璇送出了詔獄。

    詔獄之外，耿炳文正焦急的等著。

    侯爵的冠服都已除下，略有些傴僂。

    短短兩天，人似蒼老了十歲。

    “父親！”

    耿璇跪地叩首，長淚不起。

    耿炳文向楊鐸抱拳，楊鐸忙讓開，“長興侯不必如此，本官是奉旨行事?！?/br>
    話中不帶一點煙火氣，一身大紅色的錦衣，晚霞映照下，竟似染上了血色。

    面容俊美，唇邊帶笑，仍讓人覺得冷。

    這種冷，同沈瑄不同，不是被殺氣震懾，而是像被毒蛇盯上，讓人冷到骨子里。

    見到現(xiàn)在的楊鐸，孟清和定會驚詫。除了長相，他幾乎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蛟S該說，這才是真正的楊鐸，永樂帝親封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

    看著耿炳文攜耿璇離開，錦衣衛(wèi)千戶紀(jì)綱眼中閃過不甘。

    是他拿著架貼，親自帶人抓了耿璇。

    人逮到詔獄，正要用刑，卻被楊鐸下令攔住。

    若不是楊鐸橫加阻攔，定能從耿璇嘴里問出不少“有用”的東西。

    據(jù)聞，江都郡主薨前，曾有形跡可疑的人出現(xiàn)在郡主府附近，但在郡主薨后，這個神秘人又消失了。紀(jì)綱抓耿璇，就是為問出此人身份和下落。說不定還能查到建文余黨的蛛絲馬跡，只要證實，絕對是潑天大功。

    建文帝死還是沒死，葬進(jìn)皇陵的究竟是誰，皇帝關(guān)押為建文帝講經(jīng)的和尚是為了什么，種種疊加，環(huán)環(huán)相扣，知情人口中不言，心中卻已經(jīng)明了。

    抓人之前，紀(jì)綱已報知楊鐸，但楊鐸仍不許他用刑，實在令人不忿。

    “紀(jì)千戶為何做出這副樣子？是對楊指揮使不滿？”

    錦衣衛(wèi)指揮何聚在靖難中立有大功，看紀(jì)綱很不順眼。這樣的jian邪小人，無賴之徒，怎配錦衣衛(wèi)千戶一職！

    “卑職萬萬不敢！”

    紀(jì)綱連忙低頭。

    何聚冷哼一聲，到底顧忌場合，不再多言，轉(zhuǎn)身離開。

    身后，紀(jì)綱抬起頭，看著何聚離開的方向，面色陰沉。

    耿璇被抓一事，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波瀾。

    朝臣紛紛上疏，言錦衣衛(wèi)之弊，請?zhí)熳蛹{諫，裁撤錦衣衛(wèi)。部分朝臣給長興侯府遞了帖子，希望耿炳文能夠出面，以苦主的身份力諫天子，請?zhí)熳映峰\衣衛(wèi)，還政治清明。

    長興侯府將遞來的帖子全都送了回去。

    耿炳文的態(tài)度很明確，哪怕得罪滿朝，也絕對不出這個頭。

    魏國公府也接到了同樣的帖子，不用徐輝祖出面，徐增壽直接把人堵了回去。為防徐輝祖抹不開面子，干脆借口侯府修繕，搬進(jìn)魏國公府借住。有這位在，沒人敢繼續(xù)給徐輝祖遞帖子。

    成國公淇國公等武將不能指望，六部堂官和御史言官只能孤軍奮戰(zhàn)。

    遇到皇帝心情不好，拖下去打幾棍子不是稀奇事。擱在仁宗以后，受廷杖是光榮，在永樂朝，被敲棍子絕對是要命。

    幾次下來，京城里鬧得沸沸揚揚，連邊塞都聽到了風(fēng)聲。

    孟清和一邊忙著統(tǒng)籌大寧城的各項工作，一邊關(guān)注朝中動向。正想著事情鬧大了，皇帝北巡的計劃怕會夭折，畢竟朝中不安定，出來也不會安心。

    可事實證明，猛人到底是猛人，任憑六部天官輪番上疏，言官們抱頭撞柱子，低頭砸石磚，幾乎把奉天殿砸出幾個坑來，永樂帝照樣集結(jié)隊伍，擺出儀仗，按期北上。

    天子離京，朝中定然要有部分官員跟隨。

    勛貴踴躍報名，文官則是被等著點名。

    在天子北巡期間，一應(yīng)政務(wù)全部遞送至天子駕前。

    傳送有困難？想辦法解決。

    沿途耽擱時間？哪個部門耽擱，就問罪掌印。掌印不想丟官，就要督促下邊的人拼盡全力辦事。

    解縉等人本欲諫言天子，可以世子代理朝政。奏疏未上，就被世子派人攔住了。

    朱高熾不是傻子，被老爹日漸冷淡，采用冷暴力，足夠他受的。若是解縉等人的奏疏送上，可以想見，老爹對他的態(tài)度會變得如何。

    聽說還有人走周王的門路，意圖促使周王上表請立皇太子。

    不管消息真假，朱高熾都冒了滿身冷汗。這不是在幫他，壓根是在害他！

    派王安去查這背后到底是怎么回事。三查兩查，最終查到了寧王世子朱盤烒頭上。讓朱高熾更加怒不可遏的是，其中竟然還有世子妃的影子。

    就算沒有直接證據(jù)，但同周王聯(lián)絡(luò)的人，的確與世子妃的父親有舊。

    查到這里，朱高熾再也坐不住了。

    他能查到的東西，父皇豈會不知道？

    想想近日來父皇對他的態(tài)度，母后不時的提點，朱高熾頭上的汗越冒越急，猛的一拍桌子，站起身，臉色卻驟然間變白，視線模糊，向前栽倒，不省人事。

    世子昏倒的消息驚動了永樂帝和徐皇后。無論朱高熾讓他們多失望，到底都是他們的嫡長子。

    太醫(yī)院的院判和當(dāng)值的幾位御醫(yī)都被請到了文華殿。世子妃守在朱高熾身邊，臉色發(fā)白，卻沒有哭哭啼啼，與一旁的側(cè)妃形成了鮮明對比。

    即便如此，徐皇后對她也不見多少親近。

    “世子如何？”

    “回陛下，世子一時急怒攻心，痰迷心竅，醒來即無大礙?！?/br>
    急怒攻心？

    院判實話實說，朱棣的臉色卻未見任何好轉(zhuǎn)，反而更加難看，顯然誤會了世子急怒的原因。不等朱高熾醒來，袍袖一揮，大步離開了文華殿。

    在朱高熾醒來之后，徐皇后叮囑世子妃好生照顧世子，也很快離開了。

    皇帝皇后同時駕臨卻先后離去，皇帝更是沒等到世子醒來就轉(zhuǎn)身離開，宮中傳言世子不得寵，可見確有其事。

    文華殿中一片可怕的寂靜。

    朱高熾躺在床上，青白著臉。

    世子妃想為他擦汗，卻被躲了過去。

    御醫(yī)親自熬好湯藥，奉上，待世子用藥之后，告辭離開。

    殿中的宦官宮人放輕了腳步，呼吸幾不可聞。

    許久，朱高熾出聲道：“張氏。”

    “妾在?！?/br>
    結(jié)縭多年，又生育了朱高熾的長子，世子妃一直被世子看重，如此冰冷的口吻，從未出現(xiàn)過。

    “自今日起，除向母后問安，不得踏出殿中一步。另外，管好身邊的人?！?/br>
    “妾……”

    “恩？”

    “是，妾聽命?！?/br>
    世子妃咬著嘴唇，潸然欲泣。朱高熾?yún)s不再多看一眼，他尚且自身難保，何能憐惜世子妃？何況，斷了世子妃同宮外的聯(lián)系，也是變相保住了她。自己動手，總比父皇和母后追究要好上許多。

    “你下去吧。瞻基問起，只說孤偶染風(fēng)寒，身體不適。讓他好好讀書，孝敬皇祖父?！?/br>
    “世子……”

    “孤累了。”

    朱高熾閉上眼，世子妃不敢多言，帶側(cè)妃一起從側(cè)門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