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到底多蛇獸，這么拖下去，也是兇多吉少。

    “陛下……”潘瑜跪在一旁，小心翼翼、磕磕巴巴地再度稟了一聲，“皇……皇太后請(qǐng)您去長樂宮一趟。”

    霍洹神色一凌，目光掃了過去。雖是沒有去長樂宮的意思，但這聲音倒是提醒了他，還有些事沒料理妥當(dāng)。

    抬頭又看了看那煙花……

    馮家上下那么多口人，這奇景還會(huì)再持續(xù)一陣子，還有機(jī)會(huì)讓云嬋看到。

    便轉(zhuǎn)身回了殿里，沒有理會(huì)潘瑜，在案前落了座，喚了人進(jìn)來。思量中，手指在案上輕擊了一下又一下，而后氣息一沉：“白芷說最初是襲氏要騙小嬋開門？”

    “……是?！蹦腔鹿賾?yīng)道，“白芷姑娘是說過這話?！?/br>
    “傳旨下去，襲氏車裂。不牽連襲家旁人?！?/br>
    聽得那宦官悚然一驚。

    車裂，說白了就是“五馬分尸”。

    從未傳過這樣的旨意，那宦官一時(shí)嚇住了，怔了半晌足下未動(dòng)?；实垌谎?，解釋得心平氣和：“她屢教不改，去。”

    “諾……”那宦官這才壓制著心驚一揖，哆嗦著去傳旨。

    殿中旁的宮人都屏了息，均暗道今日必定什么錯(cuò)都不能犯。若不然，皇帝在氣頭上，自己這條命大抵是要搭上了。

    “外頭那個(gè)潘瑜。”皇帝舒了口氣，靠在靠背上，視線投向殿外。這話不是著意對(duì)誰說的，滿殿宮人就都側(cè)耳聽著，他頓了一頓，又道，“助紂為虐也有些日子了，你們?cè)谟岸记宄??！?/br>
    “是……”眾人應(yīng)得猶猶豫豫、稀稀拉拉。

    于是聽到皇帝一聲輕笑，口氣閑閑地續(xù)道：“也車裂吧?！?/br>
    也車裂吧……

    眾人皆覺喉中噎住，后頸發(fā)僵地轉(zhuǎn)過頭朝外看去。依稀能看到侍衛(wèi)的身影走過拖著潘瑜走，卻沒有聽到潘瑜的告饒聲，也不知是尚未得知旨意還是已嚇得昏了過去。

    “白芷如何了？”他問道。話題變得太快，宮人們一時(shí)沒能反應(yīng)過來。

    闔殿都靜了一靜，過了好一會(huì)兒，才有宦官強(qiáng)作鎮(zhèn)定地回稟：“御醫(yī)已診治過，白芷姑娘無大礙了，再好生歇息幾日便是?！?/br>
    他“哦”了一聲，神色輕松起來，站起身往外走，一壁走一壁道：“朕去看看。”

    .

    長陽城中，禁軍都尉府忙了一個(gè)徹夜。

    辦這樣的事，他們本就是不會(huì)手軟的。加之云意平日里待人不薄，眾人知道他的meimei目下生死未卜，辦起差來也就格外盡心。

    抓了二十七人，屠了千余人。

    把那二十七人往外押時(shí)，已是步步踏血而過。馮子沅的目光始終停在足下家人的血跡上，行至了前院，才猛地停了腳，看向押送自己的禁軍，神情有些恍惚：“指揮使大人可在？”

    “你還想見指揮使？”那人皺了眉頭，馮子沅淺淡而笑，低頭看了看，解了腰上玉佩塞給他，“在下有事相求，有勞通稟一聲?！?/br>
    那禁軍看著那佩愣了一會(huì)兒，伸手塞回給他，大有不耐之色：“大人說了不許胡亂收禮。你若真有要緊事，我去稟一聲?！?/br>
    于是將他交給了旁的禁軍押著，徑自去找云意稟話。片刻后回到前院來：“你進(jìn)去吧?！?/br>
    馮子沅進(jìn)了正廳，馮家唯一一處未怎么沾血的地方。他一拱手：“大人。”

    “伯淮君有事？”云意擱下筆看向他。

    “除卻你禁軍都尉府要審的人，馮家人差不多都死了?！瘪T子沅輕笑著，有說不出的苦澀，“能不能有勞大人……給他們收個(gè)尸？”

    云意眉頭一挑：“收尸？”

    “是……”馮子沅點(diǎn)頭，“置口薄棺便是，也不求……往祖墳里送，欠下的錢，我……”

    “錢的事就不必提了?！痹埔獯驍嗔怂脑?，“馮家被抄了，上千口人置棺材，我知道你沒法子。”

    他說著站起身，揮手命旁人退出去，踱近了兩步，又道：“此事我來辦就是。還有，伯淮君的幾房美妾我沒能保住，但你的幾個(gè)庶子。”云意頓了一頓，“我差人送出去了?！?/br>
    “什么？！”馮子沅一驚，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禁軍都尉府查馮家的時(shí)候，查到些舊事。”云意輕一哂，深深頷首道，“算我替小嬋謝你?！?/br>
    馮子沅驚得向后跌了一步，俄而一聲啞笑：“禁軍都尉府真是好本事……那些事，我若死了，大人不必告訴小嬋了?！?/br>
    “嗯?！痹埔馄届o點(diǎn)頭，“但你若還有機(jī)會(huì)見她，親口告訴她一聲無妨?！?/br>
    .

    在忙碌了一個(gè)徹夜之后，禁軍都尉府又從黎明破曉審案到夕陽西斜。人人都一根弦繃緊了，加上城外還沒有找到人，誰都不敢松懈半分，此次到底是天子震怒。

    云意穿梭于各刑房之間，了解著各處的進(jìn)展。末了停在了馮家家主跟前，隨手拿起供狀看了一看，眉頭倏皺。又翻了幾頁，幾乎渾身都發(fā)了寒。

    “大人？”手下見其神色大變，剛要問一句，他卻已向外走去：“我回府一趟，你們接著審，有事直接來稟?！?/br>
    連日來的諸事，包括云嬋遭遇行刺之事，都敵不過此事讓他更為震驚。

    策馬回府，這一襲飛魚服這兩天算是名聲大噪了。街頭的百姓一見，就紛紛猜測(cè)起又出了什么事，趕忙避讓開來，不敢阻了他的路。

    在府門口猛勒了馬，云意進(jìn)了府，聲音發(fā)沉：“長公主呢？”

    “在房里。”門口的小廝回了一句，他稍一點(diǎn)頭，就朝內(nèi)院行去。推開門，看見霍檀靠在榻上，腿上放著本書，似是讀著讀著就睡著了。

    云意走進(jìn)去，靴子踩在地上聲響難免，是以他還未走到榻前，她便醒了過來。定睛看一看他，頓時(shí)眉開眼笑：“夫君?！?/br>
    云意一怔。

    “又忙了一整天么？”霍檀一壁問著一壁站起身，睡眼惺忪地往外走，“我做了湯，夫君嘗嘗看?！?/br>
    他的話噎在喉中，爾后逼著自己喝出時(shí)，聲音有些發(fā)了厲：“阿檀?！?/br>
    “嗯？”霍檀停住腳，回過身看一看他，等著他說話。

    “馮家倒了?！痹埔獗荛_她的目光，闡述得平靜，“禁軍都尉府審了一天。你告訴我，那巫蠱案里的最后一個(gè)人偶是怎么回事——就是詛咒你的那一個(gè)人偶，是怎么回事？”

    “夫君……”霍檀后脊一冷，驀地醒過了神。怔然看一看他，她啞然一笑，“夫君信不過我？”

    “我就是信得過你才會(huì)來問你?！痹埔庋垌穑纤哪抗?，“還有，你告訴我馮家要在圍場弒君，實(shí)則卻是城中出了亂子——不是你被騙，也不是馮家臨時(shí)變了想法，而是你根本就在幫他們行調(diào)虎離山之計(jì)，是不是？”

    他逼問著，眼見霍檀神色發(fā)白，自己也覺這話問得殘忍?？赡前准埡谧值墓畈皇羌俚?，馮家沒有必要拿這樣的事栽贓霍檀，且那是馮家家主、前大將軍供出的話，霍檀的親舅舅。

    “我……”霍檀驚慌失措，想要解釋幾句，卻是目光閃爍了許久也未說出話來。

    云意一聲笑：“怨不得……伯淮君說，他要帶白芷到圍場的時(shí)候，你曾出言阻攔?！?/br>
    她并不想他們知道長陽城中發(fā)生了什么。

    “你知不知道，這樣會(huì)天下大亂；你知不知道小嬋因此生死未卜！”

    “我……”霍檀怔然地?fù)u著頭，不知是在否認(rèn)這些事還是只是不愿聽到。她怔了許久，目光游離著，好像在尋著什么，驀地沁出一聲笑，“我只是想……和夫君好好過日子而已?！?/br>
    這答案讓云意一愣：“你說什么？”

    “那巫蠱……”她的笑容分明又添了些，卻看上去更痛苦，“只有詛咒到我身上，母后才會(huì)容不下夫君和嬋jiejie，我才能借著給夫君求情的機(jī)會(huì)迫著母后準(zhǔn)我嫁給夫君……”

    好個(gè)欲揚(yáng)先抑的法子。

    霍檀抬起頭，上前一步抓了他的衣袖，解釋得慌張不已：“可……可那巫蠱沒有傷到任何人啊……皇兄本就打算借這機(jī)會(huì)廢了嬋jiejie的長公主位，我只是……”

    “那這次的事呢？”他平靜地逼問著，“你知不知道馮家要做什么——知不知道他們要謀逆、要對(duì)小嬋下手？”

    霍檀的辯白噎在口中。云意深吸了一口氣：“你是知道的……”

    相對(duì)靜默了許久之后，霍檀點(diǎn)了頭：“是，我知道……但我、我若不答應(yīng)，母后就會(huì)把巫蠱的事告訴夫君……”

    她多怕他知道了那件事，就再也不喜歡她了。

    作者有話要說：→_→看評(píng)論，昨天覺出霍檀有問題的菇?jīng)瞿銈兒脵C(jī)智……

    【于是戳了個(gè)小紅包么么噠o(*////▽////*)o 】

    ☆、第67章 迷霧

    “我也是沒有辦法……”霍檀惶恐地望著他，“為我要嫁給夫君的事……母后惱極了我。她說我若不幫馮家這次，她便會(huì)把那件事都告訴夫君，我……”

    云意淺鎖著眉頭看著她，心緒復(fù)雜。

    成婚了大半年了，莫說他覺得霍檀是個(gè)好妻子，云家上下都這么覺得。奶奶尤其喜歡她，除卻待云嬋以外，他沒有見過奶奶待誰這么好了。

    今日卻突然得知這些。

    云嬋長長地嘆了口氣，覺得積攢了整日的疲憊好像都涌了出來。他看著霍檀的神情未變，聲音卻一分接一分地冷了下去：“所以……你知道全部的安排?！?/br>
    霍檀咬唇不言。

    “你知道馮家要攻下長陽，也知道他們要派高手去抓小嬋來當(dāng)人質(zhì)。如若此計(jì)不成，便拿她要挾陛下?！?/br>
    平靜的闡述口吻，不是問話。在禁軍都尉府這么久了，他已能輕而易舉地從神情得知對(duì)方在想什么。

    每一次問得犯人心虛都讓人喜悅，有進(jìn)展總是好的。這次卻不一樣，他滿心希望，從霍檀面上看到的并不是心虛。

    “你清楚馮家的行事手段，高手齊去，小嬋本就命懸一線；若當(dāng)真被馮家拿去要挾陛下而陛下不答應(yīng)……”云意短一屏息，“馮家絕不會(huì)手軟，小嬋必死無疑?！?/br>
    而關(guān)乎江山的事情，霍檀又怎么可能有信心覺得霍洹會(huì)為云嬋把江山拱手相讓？絕不可能。是以簡而言之，便是霍檀為了瞞住魘勝之事，把云嬋推出去送死了。

    不僅如此，她還試圖阻攔馮子沅去稟此事，真是“一不做二不休”。

    云意沉了一沉，目光從她面上移開，提步向外走去：“我進(jìn)宮一趟。”

    “夫君……”霍檀驟然一驚，上前緊拽住他，搖頭連連，“不……夫君不要告訴皇兄?；市譃閶萰iejie的事已惱得殺紅了眼，若讓他知道，我……”

    “小嬋現(xiàn)在是死是活還不知道！”云意一聲沉喝，甩開她的手切齒而道，“竟還想瞞下去……若小嬋回不來了，你還能安心度日？”

    “夫君我……”霍檀惶恐以極，望著云意，語聲直打了顫，“馮家沒了、母后大約也……命不多時(shí)，我只有夫君了……”

    她向前跌了一步，怕云意離開又要伸手去拉住他，手伸至一半，又自己縮了回來，她的聲音聽上去凄凄的：“從小，我就知道皇兄和母后不和……可是我沒算計(jì)過，沒有幫過誰任何一次，還是常夾在中間，里外不是人?！彼龁⌒σ宦暎ы纯丛埔?，“夫君以為皇兄與馮家這一爭里，最為難的是皇兄或是母后么？是我！”

    霍檀哭了出來，云意下意識(shí)地要伸手給她擦眼淚，手上緊握了拳忍住，一動(dòng)不動(dòng)地聽她繼續(xù)說。

    “可即便這樣我都沒有算計(jì)過誰——巫蠱是唯一一次！”她抬手擦著眼淚，望一望他，續(xù)道，“因?yàn)槟谴挝也庞辛税驯ピ谀负笫掷铩以趺锤也淮饝?yīng)！這把柄關(guān)乎夫君啊……”她苦笑著搖頭，抽抽噎噎的，再忍都忍不住眼淚繼續(xù)往外淌，“我不想讓夫君厭棄我……”

    因?yàn)檠}相連，霍檀夾在皇帝與馮家間這許多年，可見心里也是真苦的。

    云意短短一聲哀嘆，定了定神，又看一看她，再度轉(zhuǎn)身離開。

    “夫君！”霍檀徹底慌了，原道他會(huì)心軟，沒想到他聽完后還是要入宮去稟。愕了一瞬才提步去追，他已出了臥房，她又追得急，在門檻處足下一跘，猝不及防地跌了下去。

    云意眼疾手快，目光一掃就回了身，手在她胳膊上一扶。輕而易于地把她扶穩(wěn)了，手上的力氣很溫和，出口之語卻仍冷漠如斯：“你該知道小嬋是我的親meimei，此事我絕不能瞞陛下。”他語中一頓，手上將她松開，“當(dāng)初馮家要?dú)⑽?，是你去獄中救的我，我以為你和他們不一樣?！?/br>
    言外之意，若已先將云嬋推了出去、現(xiàn)在又要一瞞再瞞，為了個(gè)人所求而不顧他人性命，和馮家又有什么區(qū)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