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洪亮的聲音哈哈一笑：“壯士果然虎膽，可知某是何人，竟敢放此大言？”

    那甕聲甕氣的聲音自然只有憨娃兒了，他依舊毫不畏懼，大大咧咧道：“管你是誰，只須是擾了我家郎君，俺都是要一棒打殺的?！?/br>
    那聲音不僅不怒，反而笑得越發(fā)大聲了：“好好好，是個好漢！——某家李嗣昭，自藝成起，從軍數(shù)載，河?xùn)|十萬大軍之中，敢與某這般說話的，你是第三個！”

    憨娃兒不僅不喜，反而道：“你在俺見過的人里，卻只好排個第四。”

    李嗣昭似乎一愣，然后笑道：“這倒怪了，你見過存孝吾兄，他是勝得過某的，這算一個，可你還見過誰比某厲害？莫非你還見過嗣源吾弟？怎的沒聽他說起？”

    憨娃兒道：“俺沒見過什么是圓是方，俺說的這三人，一個是俺家郎君的師父，一個是俺家郎君，再一個是在太原給事帳中府見過的那個耍槍瘦子?！?/br>
    李嗣昭道：“你說的那耍槍瘦子，必是存孝吾兄，他乃天下神勇，某實不及。他也曾提到過你，說你有生裂虎豹之力，只是卻是沒說起你家郎君如何……你嘛，某已見了，確實不凡，然則你家郎君莫非比你還要了得？”

    憨娃兒毫不猶豫：“那是自然，俺的這幾手把式，都是俺家郎君學(xué)剩了的，俺遇到學(xué)不會的，還要等著請教俺家郎君哩！”

    李嗣昭很是吃了一驚：“此話當(dāng)真？”

    憨娃兒果斷地道：“自然當(dāng)真，俺憨……俺朱八戒從不撒謊?！边@夯小子居然也知道對面這人是個人物，不肯說自己的小名，以免弱了名頭，故而把李曜賜給他的大名亮了出來。幸好李嗣昭不知道“豬八戒”的鼎鼎大名，否則怕不要被震得摔一跟頭。

    這時候另一個聲音輕咳一聲：“李將軍，正事要緊。”

    這個聲音的主人或許年紀(jì)甚輕，說話之際雖然已經(jīng)故意壓低了聲音，可仍然有些尖細(xì)了一些，仿佛還未變聲的童子似的。

    李嗣昭卻偏偏對這少年的話頗為重視，當(dāng)下便道：“朱……老弟，某此來是有喜事告之你家郎君，你快喚你家郎君出來?！?/br>
    哪知道憨娃兒卻道：“你帶著兵沖進(jìn)來找俺家郎君，還說是有喜事，當(dāng)俺憨……當(dāng)俺朱八戒沒長腦子么？要不是王秦郎君在此，俺都懶得跟你說話?！?/br>
    李曜在里頭再也聽不下去了，臉色都漲紅了，一是因為憨娃兒剛才吹噓他吹噓得過甚，二是這夯貨本來就跟沒長腦子差不離了，偏偏還冒出這么一句來，簡直連他李五郎的臉都跟著丟了。

    李曜剛要喝令憨娃兒讓行，卻聽見憨娃兒繼續(xù)道：“王郎君，俺是個呆人，不會說話，說錯了你不要怪俺?！?/br>
    王秦微微帶笑，說道：“朱小兄性情耿直，某深知之，豈有怪罪之理？”

    憨娃兒就道：“俺家郎君待你極好，那五千貫錢，俺吃rou都能吃幾十年了，你耶耶過世，俺家郎君二話不說就給他買下了那陰沉木棺，回來之后還為這件事被三郎君罵了……他這般對你，你卻帶著兵來，俺是蠢人，不知道這卻是作何道理，請王郎君教我。”

    王秦一下子臉色都漲紅了，這憨娃兒一口一個自己是蠢人，要請教自己，可自己若真是這般做的，那便只有當(dāng)眾抹脖子以謝天下才足以贖罪了。

    她連忙解釋道：“朱小兄誤會了，此來的確是喜事，只是事關(guān)軍旅，才有李將軍隨行。哦不，此事李將軍才是正主，某是隨行，某是隨行……朱小兄，你家郎君此刻安好？”

    憨娃兒還欲再說，李曜在里頭忍不住了，大聲喊道：“是燕然兄弟嗎？某這里正出了一檔子麻煩事，要請你妙手回春！”

    王秦一聽，一顆心一下子就提了上來，暗道：“不好，他說要我妙手回春，只怕已然中了毒了！就是不知道我預(yù)先配下的解毒之藥是否對癥，萬一不對癥可就麻煩了！李正陽與我家實有大恩厚德，若叫他毒發(fā)死與我眼前，今后我有何面目去見耶耶？”

    她心中大急，慌忙道：“正陽兄怎的，可是中毒了？兄長無須驚慌，某帶了解毒之藥！”

    王秦此言一出，房中諸人都是一怔。

    李曜心中大奇：“他家是學(xué)醫(yī)的，又不是學(xué)易的，難道還能未卜先知不成？居然還帶了解毒的藥！不過他的易學(xué)好像還不是很到家，中毒的可不是我啊……”

    李衎則一怔之下立刻大怒：“這孽畜還說自己未曾下毒，他根本就連自己的退路都準(zhǔn)備好了！這分明就是擔(dān)心自己也意外中毒，才備下的解藥，如此居心，如何瞞得過某去！該死，孽畜該死！”

    他既然有了這般成見，當(dāng)下便是冷笑：“好個孽畜，好個未曾下毒！如今救兵也搬來了，解毒藥也準(zhǔn)備好了，當(dāng)真是策劃周全。我李衎養(yǎng)了你十七年，從來只當(dāng)你寬厚仁孝，哪知道卻是這般貌似忠良、心如蛇蝎！”

    李曜的脾氣本來就不是那個真李曜那么好，連著被他罵作“孽子”、“孽畜”，此時也忍不住怒了：“你們父子三人都是這般莫名其妙，好似我多看得上你這些家業(yè)似的！我實話跟你說了吧，就這點家當(dāng)，我李正陽還真不看在眼里！我心中志向，爾等燕雀之輩，只怕連想都不敢去想！”

    李衎這么多年來第一次聽見這種話，尤其是這句話還是從李曜這個從來就唯唯諾諾的庶子口中說出，一時竟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李曜：“你，你，好，好……孽畜，孽畜！”

    李曜最受不了這句話：“別以為你是我老子就可以不問青紅皂白只管罵得高興！孽畜？我若是畜生，你這個‘畜生他爹’很光榮么！我李曜做事，自問上對得起天地，下對得起良心！我若真要對付誰，多得是光明正大的本事，何須用下毒這等下三濫的伎倆！”

    這時候王笉已然搶進(jìn)門來，急急道：“你中了毒怎么還說這么多話？……呃？這是……？”

    第049章 五郎斷案

    李曜忙道：“燕然兄弟來得正好，某未曾中毒，倒是某大兄三兄不知何故，似是中毒倒地了，方才已然浪費(fèi)了許多時間，你乃回春妙手，快幫忙看看是怎么回事！”

    王笉大為驚訝，看了李暄和李晡一眼，一邊點點頭，朝他們走去，一邊道：“我還以為是正陽兄你會中毒，今日之事……頗為古怪?！?/br>
    她剛要走到李暄身邊，李衎忽然一伸手?jǐn)r?。骸拔粗±删c某這孽子是何關(guān)系？”

    王笉一愣，看了李曜一眼，卻見李曜忽然沉下臉來，卻不說話。她只好拱手道：“原來是李公，晚生太原王秦，先父生前與正陽兄有忘年之交，晚生也曾數(shù)受正陽兄大恩，此番前來本是順道拜訪正陽兄，不意竟遇此等變故……晚生家中自曾祖起，俱曾淺習(xí)醫(yī)道，二位郎君看似有中毒跡象，只怕耽擱不得……”

    李衎冷笑道：“你太原王家世代望族，某家高攀不上，吾兒是死是活，也不勞你來插手！某家今日有事，不便待客，王郎君，你請回吧！”

    王笉面色一變，還未說話，她身后書童打扮的小平已經(jīng)冷笑起來：“好大的口氣！若非看在李正陽的面上，便是因你方才這句話，代州李家便可休矣！”

    王笉回頭怒聲低喝一聲：“小平噤聲！”

    李衎卻是不懼，冷笑道：“某今日拼了三子俱喪又如何，代州李家存與不存，某倒要看看你們‘太原王’的手段！”

    王笉深吸一口氣，心平氣靜地道：“李公言重了，‘太原王’的手段，不過是樂善好施，救苦助貧罷了，以代州李家之形勢，倒是不必救助?！?/br>
    李衎心道：“這孽子不過我家中庶子，就算能跟太原王家搭上什么關(guān)系，了不起也就是王家的某些偏方子侄罷了。難怪那書童胡吹大氣之后，這小后生見我不懼，便也不敢繼續(xù)打王家的招牌，想來也怕事情鬧大，被家中責(zé)罰。”

    當(dāng)下便冷然一笑：“王郎君若是恐嚇夠了，現(xiàn)在便可以走了。”

    王笉就算再大度，這時候也有些慍怒了，剛要說話，李曜搶先道：“耶耶莫非是真欲二位兄長毒發(fā)生亡不成？燕然家學(xué)淵源、杏林圣手，比之代州的郎中高明不知多少倍去，耶耶不叫他看，只恐今后悔之晚矣。”

    李衎冷笑一聲，這次卻沒答話。

    王笉知道他是放不下臉面，也不介意，微微一笑，走到李暄身邊，看了看他的臉色和捧腹的模樣，問道：“可是腹痛如絞，猶如腸斷？”

    李暄這時候已經(jīng)疼得十分厲害，卻又巧不巧地出了這么多事，也不好自己喊人送解藥來，正硬撐著，此時一聽王笉一口就說破所中之毒，忙不迭點了點頭。

    王笉道：“別動?！比缓笊焓址朔铌椎难燮ぃ⑽Ⅻc頭，又問：“這位郎君也是一樣的么？”

    李晡當(dāng)時想裝得更像一點，喝那羊腸湯比李暄更多，此時早已疼得打滾，而且全身無力，視線模糊，聽王笉問起，忙不迭撐起精神點了點頭，又開始哼哼了，但卻口齒不清，仿佛舌頭都大了似的。

    王笉轉(zhuǎn)過頭，對李曜道：“正陽兄家中可有活羊？”

    李曜對這個還真不清楚，當(dāng)下就是一愣，看了李衎一眼。哪知道李衎也不清楚，一時也語塞了。這時候憨娃兒突然從旁邊冒出來，道：“有的，有的，活羊還有三口?！?/br>
    李曜便朝王笉望去，王笉點了點頭，道：“宰一頭活羊，最好是公羊，放盡血，端來讓二位郎君飽飲。”

    李曜愕然一愣，想想王笉不是亂說，當(dāng)下對憨娃兒道：“憨娃兒，你帶張三去宰羊放血，速去速來！”

    憨娃兒應(yīng)了一聲，匆匆去了，他對李曜的話向來不打半點折扣，聽李曜說速去速來，那就是一陣風(fēng)一般跑了去，絕不拖延半點。

    李衎卻有些不悅，雖然關(guān)心二子安慰，還是忍不住沉聲道：“茹毛飲血……王郎君這是羞辱犬子不成？”

    王笉搖頭道：“二位郎君所中之毒，乃是斷腸草之毒，當(dāng)年神農(nóng)嘗百草，便是誤食斷腸草而亡……此毒并無什么特效之藥可以遂解，但其毒附著腸道之中，以羊血痛飲，可清除大部分毒液，之后某再用些……”

    李衎依舊不放過她，又打斷道：“便非要做這等茹毛飲血之事不成？”他心中有了成見，聽什么都覺得是故意針對他的一般。

    李曜在一邊都聽得臉色一沉，王笉卻是風(fēng)平浪靜，點頭道：“斷腸草此物頗有怪異，人食必死，而羊食則反而速見肥大，毛色鮮亮，且不懼羊瘟。羊血于斷腸草有奇效，此事某家中有長輩曾于札記之中記載多次，斷無錯理?！?/br>
    既然是太原王氏尊長之輩曾經(jīng)記載的醫(yī)道之法，李衎也無話可說，只好默認(rèn)了。

    但他只是稍微頓了頓，又冷笑起來：“這孽子費(fèi)盡心機(jī)要毒死大郎三郎，你是他的友人，卻反而要救大郎三郎，就不怕救了之后，這孽子不與你干休么？”

    王笉奇道：“正陽兄要毒死二位郎君？”她搖了搖頭：“絕無此理，正陽兄君子之風(fēng)，上承三代，絕非這等卑鄙小人。”

    李衎冷笑一聲，將剛才的事情一一說來，然后道：“便是這般情況了，現(xiàn)在，王郎君還覺得某這孽子是什么君子么？”

    李曜剛要辯解，王笉卻道：“此事其中必有誤會，李公何不先查明真相，再來問罪？”

    李衎哼了一聲：“如此清楚的事情，還有什么好查的？方才掌勺的張氏也說了，她沒有下毒……嘿，她與大郎三郎無冤無仇，自然沒有下毒的理由。可是除了她之外，還有誰會下毒，又有機(jī)會下毒呢？今日酒宴本就是在他這里舉行，他想趁機(jī)一舉殺死二位兄長，以為到時候某只剩一個兒子，無論如何也是要保他的，是以此事有驚無險……王郎君，現(xiàn)在你明白了么？”

    王笉不僅不信，反倒轉(zhuǎn)頭問李曜道：“正陽兄何不辯解？”

    李曜道：“人可以無證據(jù)而罪我，我不能無證據(jù)而自辨。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等先將二位兄長救回，再做辯解不遲。”

    王笉欣然點頭：“君子原當(dāng)如此?！?/br>
    李衎卻冷笑道：“裝模作樣……”

    “羊血來了！”李衎一句話沒說完，憨娃兒已經(jīng)扯著嗓子跑了進(jìn)來，手里提著一個木桶，里頭裝了半桶羊血。還放了一個瓜瓢，用來舀血之用。

    憨娃兒拿著木桶走到李暄身邊，李暄剛抖著手要拿瓢，李晡卻也顫顫巍巍地爬了過來，想搶那瓢。

    這么多人看著，李晡卻是這種表現(xiàn)，李衎頓覺面上無光，喝道：“你是怎么辦事的，就不會拿兩個瓢么？”

    憨娃兒悶聲不吭。

    李曜卻是哂然一笑，他今天被李衎罵得怒了，也不顧及什么，當(dāng)下便道：“光罵人不解決問題，憨娃兒，接著！”

    說著，拿起一個瓷碗，將里頭的剩菜倒在別的碗碟之中，朝憨娃兒丟了過去。

    憨娃兒腦子不好使，手腳卻好使得很，順手接住，舀起一碗羊血遞給李晡，卻把那瓜瓢遞給李暄。

    兩兄弟為了解毒，顧不得其他，爭先恐后去喝羊血，這兩人中了毒，手又有些抽搐，直弄得滿臉滿身都是血，斯文全無。

    李衎看得又是心疼，又是憤怒，對李曜這個“殺人兇手”恨不得抽筋剝皮，方消心頭之恨。

    過了一會兒，兩人果然神志清楚了不少，身體也不那么發(fā)抖了。李衎忙過問道：“大郎、三郎，可還疼么？”

    李晡面色痛苦，慘笑道：“這疼得，可不光是肚子……”

    “五郎，某究竟是如何害過你了，非要置某與死地？”李暄見這次戲都演到這個程度了，而且兄弟二人也沒料到斷腸草吃下去威力如此了得，已然控制了分量，卻仍然差點弄巧成拙，一腔怒火都發(fā)泄到李曜頭上，一清醒過來立刻質(zhì)問李曜。

    李曜哼了一聲，轉(zhuǎn)過頭對張氏道：“張家娘子，這幾日可有平時并不與你有甚交往之人找你？”

    李衎在一邊冷笑，張氏心中恐慌，忙道：“沒有。”

    “那么，可曾有不相干的人去過廚室？”李曜繼續(xù)問道。

    張氏也搖頭：“沒有?！?/br>
    李曜微微蹙眉：“也沒有？”

    張氏忽然“啊”了一聲，道：“有！”

    “誰！”李曜和李衎同時發(fā)問。

    張氏道：“三郎君的幫閑蔡佳蔡大郎曾經(jīng)去找過奴家那兄弟，不過他是為了告訴奴家兄弟大郎君和三郎君的忌口與偏好而去的?！?/br>
    李曜露出一絲笑容，剛要再問，李晡已然怒道：“莫非這也不行？某自幼衣食無憂，所食之物當(dāng)然要自己喜歡的，難道有何不可？”

    李曜淡淡一笑：“自無不可。”又問張氏：“那么，今日你與張三下廚之時，可曾離開廚室？又是否有人在你們離開之時進(jìn)入廚室？”

    張氏想了想，搖頭道：“沒有?！?/br>
    這時候王笉突然插話問道：“那位蔡佳蔡大郎，可是與你兄弟到過西街那新開張的酒樓喝過酒？”

    張氏愕然：“這個……奴家不知?！?/br>
    李曜看了一直沒有說話的趙穎兒一眼，道：“穎兒，去叫張三來。”

    趙穎兒應(yīng)了一聲，連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