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jié)
思諫,就是拓跋思諫,也就是李思諫。他是拓跋思恭的弟弟,也是歷史上下一任的夏綏節(jié)度使,拓跋思恭的繼承人。 李思諫沒有直面李克用,對李克用沒有拓跋思恭那種來自心底里的畏懼,聞言還很鎮(zhèn)定,平靜地問:“兄長可還記得,我們黨項人過去是何等悲苦,遷徙流竄的嗎?” 拓跋思恭先是一怔,繼而面色一肅,點頭道:“自然記得?!?/br> 所謂黨項,本是羌族的一支。提到“羌族”,后人第一個想到的一定是那句著名的“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 實際上,游牧在西部地區(qū)的羌族,是一個有著悠久歷史的古老的民族。早在商朝時期,現(xiàn)存甲骨卜辭上就已有了有關(guān)羌族的記事。羌族與漢族的祖先黃帝族,在遠古時期已建立了密切的聯(lián)系和交往。漢時,羌族的活動中心在西??ぃń袂嗪J『j炭h西),有一百五十多個部落,相互之間誰也不搭理誰,都各自過著“逐水草而居,老死不相往來”的日子。 東漢的時候,羌人也時不時地跟著匈奴到中原旅游一番,到了后來匈奴被趕跑以后,羌人也就嘗到了“跟風(fēng)”的害處。你說羌人也是,自己在家好好呆著比什么不強,跟著匈奴起哪門子哄?。?/br> 到了魏晉時期,羌人的日子更是不好過了。別看中原亂得可以,可是還是沒忘記跟羌人算賬。羌人后來被逼急了,也不跟著水草跑了,哪能活命去哪吧。就這樣,羌人“或臣于中原,或竄于山野”。跑不動的或者不愿意再跑的,就到中原低頭認罪。身體結(jié)實又對中原不服氣的,有的經(jīng)青海到了西藏,后來這一支建立了強大的吐蕃王朝。而另外一批人,則在四川、青海之間的山野樹林中找尋生計。 到了西晉的時候,鮮卑慕容部吐谷渾西遷到枹罕,建立吐谷渾國,游牧在這一帶的羌族人便依著這棵大樹乘起了涼。而這一支羌人,便是日后黨項羌人的前身。 經(jīng)歷了南北朝的亂世,中原大地天天是喊打喊殺的。相比之下,黨項羌人所處的西南倒是安靜了許多。各方勢力都在中原你爭我搶,西南成了個“三不管”的地方。 這一下,可是高興壞了黨項羌人。在這段時間里,他們一反魏晉時期的破落像,迎來了第一個發(fā)展的春天。經(jīng)歷了幾十年無憂無慮的生活,到了唐初,黨項羌勢力范圍有所擴展。他們生活在“東至松州(今四川省松潘縣北),西接葉護(指西突厥領(lǐng)地,即今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南界春桑(在今青海省南部果洛藏族自治州境內(nèi)),北鄰?fù)鹿葴啠ㄆ浣y(tǒng)治地盤在今青海省北部、甘肅省南部一帶,活動中心地區(qū)則在青海湖附近),有地三千余里”的白河流域。白河,在今天四川省得西北部。據(jù)說,后來李元昊建國,自稱“白高大夏國”,與黨項人興起于白河上游就有著莫大的關(guān)系。 這時候的黨項人是相當落后的,他們基本上啥都不會,過著“織牦牛尾及毛為屋。服裘褐,披粘以為上飾俗尚武力,無法令,各為生業(yè),有戰(zhàn)陣則相屯聚。無徭賦,不相往來,牧養(yǎng)牦牛、羊、豬以供食,不知稼穡”的日子。按照自氏族分化出來的家族結(jié)為部落,并以家族的姓氏作為部落的名稱。在眾多的族姓中,比較顯赫著名的計有細封氏、費聽氏、往利氏、頗超氏、野利氏、米擒氏、拓跋氏等八個族姓。而這八大族姓中的“龍頭老大”,就是傳說中那個留著高貴的北魏皇族鮮血的拓跋氏。 隋朝建立以后,隋文帝楊堅一統(tǒng)天下,原來那些跑到山林里的黨項羌人,這個時候又有的動了內(nèi)附之心。開皇四年,黨項羌有千余家愿意歸順隋王朝。開皇五年,其大首領(lǐng)拓跋寧叢率領(lǐng)部落請求定居旭州(今甘肅省臨潭縣境),文帝任他為大將軍。這次,黨項羌人第一次出現(xiàn)在了正史之上。 到了唐朝的時候,隨著黨項人的“近親”吐蕃人的興起,黨項人賴以生存的吐谷渾變得岌岌可危。在這樣嚴峻的形勢下,越來越多的黨項人選擇了當識時務(wù)的君子,可偏偏就有那死鉆牛角尖的人。他同樣出身在那個有著高貴血統(tǒng)的部族,他的名字叫拓跋赤辭。 拓跋赤辭和吐谷渾的老大慕容附允是兒女親家,兩個人的關(guān)系那不是一般的鐵。唐貞觀八年,吐谷渾叛唐。這也是一個許多人一直都想不明白的問題,此時的大唐,正是稱得上“盛唐”的時候,就連突厥都被打得可汗獻舞了,也不知道老慕容是哪個筋錯了位,難道他也想重建“大燕”不成? 要知道此時的唐太宗正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時候,哪里能容得下西南小兒胡作非為,一代戰(zhàn)神李靖“靖雖年老,固堪一行”。 要說這拓跋赤辭也是夠?qū)嵲诘?,要是個心眼活的,見李靖親自出馬,早就在一旁看熱鬧了,何必給自己找那個不是呢。可他老人家偏不,與唐軍對陣狼道峽(今甘肅迭部縣境內(nèi))。唐朝真的很夠意思了,早先已經(jīng)有細封氏等黨項部族歸附了,實在不想把拓跋氏怎么樣,于是“廓州刺史久且洛生遣使諭以禍福”。 拓跋赤辭還是在那死犟,嘴里嚷嚷著“我和慕容是親家,我們哥倆好,一條心。誰勸我也不聽,你們還是趕緊走,要不然我殺了你們還得臟了我的刀!”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只能是手底下見真章了。 可憐的是,拓跋赤辭嘴上牛哄哄,可是手底下實在不怎么樣。被唐朝的輕騎一擊即潰不過唐太宗的“天可汗”之名也不是白叫的,不但沒殺他,還賜姓為李,并在松州(今四川松潘)設(shè)立都督府,轄下三十二州,多為辟遠之地,以拓跋赤辭為西戎州都督,拓跋部這才有了安身之地。 拓跋赤辭是第一個被大唐皇帝賜國姓的黨項人,可是從史料上證明,他根本就從來沒用過這個國姓。被賜國姓,是多么榮耀的一件事,你就算是把李世民的畫像掛在墻上天天磕頭都不為過,可是拓跋赤辭居然不用。他是傻了,還是不服氣呢?估計李世民不知道這事,也沒空搭理他,要不然的話,沒準后面的事都不會發(fā)生了。 到了唐玄宗開元年間,吐蕃勢力東擴,黨項拓跋部根本不是吐蕃的對手,越來越感覺到了來自青藏高原的威脅,天天提防著被人背后捅刀子的日子實在是太難熬了。沒辦法,黨項人把心一橫,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嗎?我走!從此,他們離開最初生息之地,離開了養(yǎng)育他們的白河,開始了再也沒有停止過的遷徙漂泊的生涯。 唐開元九年,唐玄宗李隆基下詔在慶州(今甘肅慶陽)置靜邊州,安置不堪吐蕃人壓迫請求內(nèi)遷的黨項人,以拓跋赤辭之孫守寂為右監(jiān)門都督,并封西平公。而后,安史之亂爆發(fā)。拓跋守寂帶兵勤王,被提升為容州刺史,領(lǐng)天柱軍使。而拓跋守寂的勤王,也開了黨項拓跋氏“勤王”的先河。日后,幾代拓跋氏的優(yōu)秀子孫在“勤王”的道路上大步流星向前奔,占盡了便宜,出盡了風(fēng)頭,這其中就尤以他拓跋思恭為最甚。 雖說在安史之亂中,拓跋家站穩(wěn)了立場,堅定不移地跟著皇帝陛下走,表現(xiàn)很是不錯??墒钱吘裹h項族是“異族”,經(jīng)歷了安史之亂的大唐,雖然天可汗氣度尤在,但是絕對看不得“異族”們在一塊扎堆的。 唐廣德二年(公元764年),唐代宗李豫聽取郭子儀的意見,以左羽林大將軍拓跋乞梅居慶州,號為東山黨項部(慶州在六盤山以東),拓跋朝光居銀州(今陜西米脂縣,李繼遷、李自成都出生在這里)、夏州(今陜西靖邊縣),也就是今天的鄂爾多斯大草原東南。由于這里曾經(jīng)是南北朝時期赫連勃勃大夏國的故地,又緊靠騰格里大沙漠,所以號為平夏黨項部。背井離鄉(xiāng)的黨項人從高山走到平原,從邊疆走到內(nèi)地,從青海走到四川,從四川走到甘肅,又從甘肅走到陜西。終于,黃河母親接納了他們,一場改變了黨項人命運的百年大遷徙,在陜西北部畫上了句號。 這樣的遷徙,從來不是黨項人自己所愿意的,實在是生活生存所迫,不得不為之,因此只要提起此事,知者無不凜然,無不唏噓。 拓跋思諫很滿意兄長的神色,當下沉聲道:“兄長可有想過,朱三雖然刻薄,可此次出兵,對我黨項而言,好處甚大。只須占據(jù)麟州以及沿河五鎮(zhèn),則河套之內(nèi),我黨項北有長城,東有大河(黃河),那時若有人要伐我,即便是李克用,我等亦無懼矣!” 拓跋思恭猛然一驚,繼而哈哈大笑:“果然,果然如此!吾弟好算計!如此,便遂了那朱三此意又如何?” 第085章 兵臨府谷 七月中旬,天炎地熱。一支五百余人的騎兵,正不緊不慢地在從朔州往府谷的道路上行進。全軍并不解甲,卻也不高展大旗,只是在隊伍前、中、后各有一名騎士背插雙旗,一桿旗上只有一個“李”字,另一桿旗上卻是“飛騰軍使”四個字。 李曜和折嗣倫的馬并排走在隊伍略靠前的位置,他的身邊是一成不變的甲旅旅帥朱八戒,也就是憨娃兒。憨娃兒如今在軍中日久,也不知是殺人殺得多了,還是軍中將校見得多了,他似乎也逐漸養(yǎng)出一種氣勢來,隱隱有些讓人不可逼視。 當然這僅僅是對旁人而言,以憨娃兒足可稱為天下有數(shù)戰(zhàn)將的武力做底子,身量又足夠魁梧高壯,一身頂盔貫甲之下,只要他面色一肅,自然而然會有幾分肅殺之氣,但這點“氣場”對于李曜來說,卻是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 憨娃兒的武藝突破,原本就是他所指點,以他此時的能力,與憨娃兒硬拼硬打固然毫無勝算,但他那青龍劍法練得久了,身體矯健,步履輕靈卻是日漸所長。原先他和憨娃兒若是比跑路,憨娃兒甩他不知幾條街,而現(xiàn)在雖然論起長跑,李曜仍不及憨娃兒那種神力不絕之人,但短距離突然加速的沖刺、小范圍靈巧的騰挪,憨娃兒卻已經(jīng)比不上他了,因此李曜甚至有信心能跟憨娃兒拖個五十招以上。 當然,武藝之說其實不是關(guān)鍵,關(guān)鍵是憨娃兒對他一片赤誠,歷來最聽他的話,對待他的時候,自然也就不會流露出什么戒備啊、殺氣啊之類的情緒,是以李曜從來沒覺得憨娃兒有什么“氣場”。 折嗣倫這一路來,對李曜的表現(xiàn)還算滿意。他其實始終擔心李曜是不是會帶兵,因而這一路頗為注意李曜的行為舉止,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李曜雖然很少對行軍過程中的一些具體事務(wù)做出安排,但他每日必然最早起來,最晚安寢。早上天還沒亮,他便起來查看夜哨,晚上除了哨崗之外所有人都已睡下,他卻仍舊一處不放過地查完所有哨崗才會安睡。就沖這態(tài)度,折嗣倫便放了一半的心。 折家治軍甚嚴,但作為主將,也不一定每天都要查崗,因為軍中自有都虞侯負責此事。折嗣倫見李曜每日查崗,滿意之下也不禁疑惑,終于忍不住問了他一句,說主將只須下令安排,事情自有專人去做,為何要親力親為? 結(jié)果李曜回答:“以身作則,是最好的命令。” 折嗣倫聞之,肅然起敬。 “或許這位李軍使帶兵確有所能,否則并帥如何能放心叫他來援府谷?”折嗣倫這般想著。 忽然,他便看見李曜轉(zhuǎn)頭朝他看來,一手卻指著前方,問道:“前方可是有河?是大河(黃河)嗎?” 折嗣倫點頭笑道:“不錯,正是黃河,過了大河,對面便是府谷了。” 李曜松了口氣:“那就好,今日到了府谷,諸事便好安置了?!?/br> 此番西來,可不是容易之事。別看史書記載出兵只是一句話,這其中牽涉許多事物,譬如后勤轉(zhuǎn)運,就很麻煩。尤其是李曜這般臨時出兵,后勤上最容易出現(xiàn)問題。由于只是出兵五百,李克用并沒有為其任命轉(zhuǎn)運使,轉(zhuǎn)運之事,一概由李曜親自負責。 河?xùn)|軍的后勤基地無疑是晉陽,也就是太原。原本此番出征云州,后勤糧秣是從太原往北,經(jīng)代州過雁門關(guān)而到云州,此番李曜忽然出兵西去,太原方面就要另外派一支運糧隊保障他這一支軍隊不會餓死。但這里就有問題了,這支運糧隊是從太原直接往府谷去,還是從云州往府谷派,亦或者干脆直接讓李曜帶上足夠干糧奔到府谷,接下來他這五百人直接就吃府谷的糧草?種種細務(wù),均須議論。 好容易確定此節(jié),飛騰軍拔寨西行,李克用所謂的沿途揀練軍隊被李曜發(fā)現(xiàn)完全是扯淡,他除了在云州不遠處發(fā)現(xiàn)幾十個赫連鐸麾下被打散的漢軍騎兵之外,一路根本沒有收獲。這幾十個漢人騎兵乃是因為家在云州,不愿隨赫連鐸逃走,這才偷偷離隊的。李曜碰上的時候,還以為遇見了赫連鐸殺回馬槍,不過他仗著手下陣容豪華,又是騎兵,當下也不懼怕,讓李嗣恩親自領(lǐng)上處木昆·克失畢前去試探。 哪知道這群漢軍騎兵本就是回來“投誠”的,一見是河?xùn)|軍,根本不跑,把武器往地下一丟,自己乖乖下馬受縛了。 李曜一邊接受他們的投誠,一邊心中暗念“諸葛一生唯謹慎”,趁著離云州不遠,飛速派人回去查探,結(jié)果第二日派出去的人快馬趕回,確定這批投誠的赫連鐸軍果然是云州當?shù)貪h人,家室都在云州。 李曜這才放了心,但卻不給他們單獨一個旅的編制,而是將其打散,分置五個旅之中。他這一點上膽子不小,在自己的牙兵,也就是甲旅之中也塞進去十三個人。如今清點全軍,居然是五百二十人,李曜心道:“這倒是個好數(shù)字,就是不知道愛誰?!?/br> 既然黃河已經(jīng)遙遙可見,而河對岸就是府谷,李曜當下傳令全軍加速,而折嗣倫也立刻派人飛馬到河邊聯(lián)系船家過河,請他耶耶折宗本折兵使趕緊調(diào)集船只過來接人。 望山跑死馬,那黃河雖然遙遙在望,但李曜這次出來雖是騎兵,卻帶了不少攻城器械,雖然大多數(shù)能拆卸的都是拆卸“打包”押運而來,但仍然過于影響速度,以至于折騰了一個半時辰,這才趕到河邊。 此時自然沒有什么黃河大橋,滔滔黃河等同于天險,李曜這伙人總不能游過去,對面折兵使估計還在調(diào)動船只,河邊安靜得只聽見水聲風(fēng)聲。其實不遠處就有一座小村莊,但李曜嚴禁全軍,不得有人過去,大家只好按照他的要求臨時落腳。因為對面就是府谷,他們也沒有扎營的意思,只是停下來休息休息,甚至都不遠埋鍋造飯,都想著過去了吃折家的來得劃算。 李曜懶得計較他們這點心思,只是站在河邊,望著滔滔黃河對面的府谷,心中一時感慨。 這對岸,就是府谷了。那個孕育了數(shù)代名將,北抗契丹,西戰(zhàn)西夏的府谷……想不到啊想不到,我本只是想著躲避兵災(zāi),如今卻偏偏親自領(lǐng)軍,來造兵災(zāi)了。只是,若不投身軍旅,我又如何出得了心中這口悶氣? 想著想著,竟不覺有些悵然。 他身邊的折嗣倫見了,不禁笑道:“軍使勿急,府谷并無錢帛打造水軍,是以這調(diào)集船只總要有個一時半會。不過折家對府谷商賈素來公道,調(diào)他們船只來接飛騰軍至府谷,也是守其家園,他們不會故意推脫的?!?/br> 李曜微微一笑,搖頭道:“某非著急過河,只是遙望府谷,一時感慨罷了?!?/br> 折嗣倫一愣,繼而回過神來,笑道:“哦,李軍使可是詩意上來了?某雖駑鈍,好歹識字,即便不知軍使詩中神韻,卻總能將之記住,以遺后世?!?/br> 李曜笑著擺手:“折兄說笑了,哪有什么詩意?!?/br> 折嗣倫只當李曜學(xué)著文人習(xí)慣,故作謙辭,哪里肯依,再說李曜如今享譽文壇,若是為府谷寫下一首詩,則他折家豈非也要跟著出名?當下非要李曜賦詩一首。 李曜本無什么詩意,被他一番恭維,招架不住,只好隨口道:“河水本無憂,風(fēng)來浪白頭。本是逍遙客,何故宦海游。濤拍東石岸,云壓西麟州。借得倚天劍,問爾幾時休?!?/br> 折嗣倫雖然讀書不多,但唐人喝個酒都要賓主賦詩,以彰風(fēng)氣,而這首詩李曜本是脫口而出,是以言語淺顯,一聽就懂,他自然也一下就明白過來。 折嗣倫心中想道:“李正陽偌大名頭,果然不是幸至,如今我府谷,我折家,豈非便是那河水,本來自無憂愁,只因拓跋氏的大風(fēng)吹來,上下緊張,便如那浪花一樣,幾近白頭!只是他說‘本是逍遙客,何故宦海游’不知何意,莫非說我耶耶不該做這兵馬使,惹得徒耗心力?這卻是他不知我家情形了,我折家本是黨項大族,與拓跋氏卻一貫不和,若不做這兵馬使,我家何處生存?至于倚天劍,想必是說他自己了,不過我家借了你這倚天劍,是不是真就能喝問拓跋氏‘幾時休’,那卻還要打上一仗,才見分曉。” 他自按自家心思來理解李曜這隨口之作,卻不知道李曜這詩,前半闕根本不是說府谷折家,而是說他自己。他方才心中所想,就是自己原本沒有任何野心,只想一世逍遙,不受兵災(zāi)就好,奈何因緣際會,居然成了帶兵的將領(lǐng)。他心中悵然,下意識便將這份心思寫進詩中,不料折嗣倫卻誤會了。 至于后半闕,折嗣倫的理解大體沒錯,但李曜卻沒囂張到把自己說成倚天劍,這倚天劍之說,本是指李克用。他的意思是,府谷有李克用撐腰,大可以毫不畏懼夏州,如此而已。 不過無所謂,折嗣倫那般理解,反倒對李曜有了幾分好感,覺得李曜能猜出他們折家心中憂慮,又肯當那把“倚天劍”,幫他們質(zhì)問拓跋思恭“幾時休”,那就行了。當下連連稱贊,說已牢記此詩,日后擊敗拓跋氏之軍,便以此詩下酒以賀。 李曜對折家可從來沒有想過要用什么文才讓人懾服,那純屬癡人說夢,是以折嗣倫如何稱贊,他都不當回事。隨意敷衍兩句,便轉(zhuǎn)而問起府谷防御情況來。折嗣倫正覺得自己跟李曜談詩不是個頭,一聽李曜輕輕轉(zhuǎn)過話題,心中很是松了口氣,當下把府谷的防御布置說了一說。 原來府谷防備定難軍的關(guān)鍵之地,不在于府谷本身,而在于西南不遠的神木。神木西臨窟野河,背靠群山,最是險要不過,卻偏偏是大軍由西進入府谷的必經(jīng)之地。 李曜知道神木地理地貌獨特,地處陜北黃土丘陵向內(nèi)蒙古草原過渡地帶,地勢西北高、東南低。其北部為風(fēng)沙草灘區(qū),中南部為丘陵溝壑區(qū)。現(xiàn)在一問折嗣倫,果然如此。如今神木風(fēng)沙草灘地區(qū)多是折家放牧之地,折家騎兵就是從這里來的,而中南部則是漢族聚集之地,城鎮(zhèn)都在此處,商業(yè)也好、農(nóng)業(yè)也好,甚至一些為數(shù)不多的手工業(yè),都集中在此處。 而在神木對岸,也就是窟野河西岸,沿河五鎮(zhèn)兵馬使折宗本在臨河的一座山上立下寨子,那山叫做西山,寨子就叫神木寨。此寨乃是神木的橋頭堡,拓跋氏若不拔下此寨,則既無法收羅船只過河攻擊神木,又面臨神木方面的隨時偷襲,總不得安生。反之,若是拔下此寨,則神木方面的情況就要有些艱難了。拓跋氏可以隨時征調(diào)附近的民船在寨后水泊集合,出兵神木,又不必擔心神木方面能對他們有所sao擾。 因此,窟野河西的神木寨,可以說便是此戰(zhàn)最為關(guān)鍵之地。 其實李曜對神木的了解遠不止如此,他知道后世神木的資源情況,此地絕對可以稱得上風(fēng)水寶地。蘊藏著極為豐富的礦產(chǎn)資源,主要有煤炭、石英砂、天然氣、石油、鐵礦和石灰石等,其中以煤炭儲量為最。 別的不說,就說煤炭,神木的煤炭主要分布在縣境西部和北部,儲煤面積具體是多少,李曜不記得,但記得面積很大,而且最關(guān)鍵的是已探明儲量足足500多億噸,且煤質(zhì)優(yōu)良,埋藏淺,易開采,為世界少有的優(yōu)質(zhì)動力環(huán)保煤和氣化用煤,在國際能源市場上具有很強的競爭力。其富煤區(qū)每平方公里地下儲煤量高達1000多萬噸。 在后世,神木和府谷交界的東勝煤田成煤于一億四千萬年前的侏羅紀,煤田面積為三萬多平方公里,探明儲量2300億噸,占全國探明儲量的30%以上,相當于70個大同礦區(qū)、160個撫順礦區(qū),因此神、府東勝煤田稱得上是世界最大的煤田之一。 李曜因為穿越前所在單位過去就在神、府買過煤,是以記憶猶新。雖然現(xiàn)在石炭的作用遠不如后世那么廣泛,但李曜掌握著冶鐵的改進技術(shù),今后是可以通過改進生產(chǎn)器械而可以使用煤炭煉鐵的,他豈能不關(guān)心?更何況,神、府二地本身就出產(chǎn)鐵礦石,主要有磷鐵礦、褐鐵礦和赤鐵礦三種,平均含鐵量為30%,最高達60%,對于中國這個鐵礦石連年進口的國家來說,也算不錯的鐵礦了,李曜焉能忽視?只不過這事情急不來,暫時只能存在心里,說出來反正也是沒用。 李曜于是專心聽折嗣倫說起神、府防御,聽罷之后,心中略有成算。他此番帶來的都是守城器械,自問威力不小,若說以他這點兵力,守個城池,那是太過于勉強,但是守個寨子,想來就要簡單得多。 不過李曜還是忍不住問道:“折兄,這神木寨是夯土之寨,還是竹木之寨?” 折嗣倫聽了,不禁有些郁悶,但也不好怪責李曜,畢竟他也知道,在李曜他們這些李克用養(yǎng)子級別的河?xùn)|“大將”看來,他們折家真的太窮了,沒準真只能斬木為寨,又因為神木這個地名帶著木字,因而有這些擔心也不奇怪。當下便解釋道:“神木寨地勢緊要,豈能斬木為寨?自然是夯土壘成,堅實可靠。只要拓跋氏沒有準備數(shù)日前在云州看見的那些攻城利器,某可以豪言,即便失了此寨,也絕不會是因為城破。” 李曜聞言,這才放下心來。他還真就是怕折家現(xiàn)在太窮,這神木寨只是個木頭竹子搭建的山寨,如果那樣的話,拓跋氏一旦使用火攻,只要當天順風(fēng),這寨子多半就保不住,到時候他萬一也屯兵其中,這事情可就糟糕之極了。 兩人又就府谷防御商議了一會兒,黃河之上終于看見數(shù)十艘船只緩緩駛來,中間一艘最大的船只上,高掛著一面大旗,上書“沿河五鎮(zhèn)兵馬使折”,竟然是折宗本親自來了。 李曜看了,也不禁有些驚訝。此前就聽折嗣倫說過,他父親折宗本的身體近來有些不適,而戰(zhàn)爭的來臨,必然又會加重這種不適,李曜甚至都做好了計劃,準備看見病床上的折宗本了。哪知道今天才到黃河邊,便看見折宗本親自來迎。 李曜心中估計,折宗本并不一定是多么看重自己這個人,而是看重自己李克用養(yǎng)子這個身份,或者再包括自己身后這五百兵吧。 但是不管怎么說,人家折兵使親自來了,李曜也不能怠慢,當下整了整甲裝儀容,帶著李嗣恩、史建瑭以及五旅旅帥在岸邊相迎。 船隊漸漸靠近,中間那艘大船船頭,巍然站立一位五旬老者。此公身披戰(zhàn)甲,長髯飄飄,雖官位不大,只是沿河五鎮(zhèn)兵馬使,卻是頗見威儀,他身后兵馬帶得不多,只有四五十人,卻個個威武挺拔,面對飛騰軍這樣由老兵組成的軍隊,也絲毫不見露怯。 折嗣倫在一邊道:“李軍使,那船頭所立之人,便是家嚴?!?/br> 第086章 唯君唯民 李曜面帶笑容,遠遠朝折宗本拱手示意。他所在之處本就處于眾人中心,猶如眾星捧月一般,折宗本老遠便已看見,此時已然能看清岸上李曜的眉目。 他見李曜一襲冷鍛戰(zhàn)甲,腰佩橫刀,豐神俊朗,儀表非凡,更兼舉止得體,心中不禁贊了一聲:“果是河?xùn)|名士之望,如此言揚行舉,姿容俊美,望之令人心折!可惜老夫膝下無女,否則這等佳婿,誰肯錯過?”當下也滿面笑容地朝李曜拱手回禮。 李曜笑著對眾人道:“諸位,且請隨某移步,以迎折公?!闭f著,就帶著麾下諸將迎往那臨時搭建的簡易碼頭,折嗣倫在一旁連連謙辭,李曜正要做出這番姿態(tài)來,卻又哪里肯聽? 折宗本見了,忙快步搶先下船。李曜這次卻搶先行了個軍中禮節(jié),抱拳道:“飛騰軍使李存曜,奉河?xùn)|節(jié)度使隴西郡王帥令來援府谷,所部兵馬五百二十人,全數(shù)在此,請折兵使查驗。” 折宗本原本正要客套幾句,沒料到李曜卻首先上來說了這樣一番話,微一錯愕,立即心中又是一贊:“好個先公后私的李軍使?!碑斚乱猜晕⒚C然了一下表情,但還是面帶微笑:“李軍使有心了,犬子與軍使同來,兵丁幾何,想來也有所知,這人數(shù)就不必再查了。此番拓跋氏出兵來攻,沿河五鎮(zhèn)兵微將寡,竟要勞動李軍使尊步,折某實在慚愧?!?/br> 李曜笑道:“折公何故有此一說?拓跋氏如今有兩鎮(zhèn)節(jié)度,括地數(shù)千里,擁兵數(shù)萬眾,雄踞河套,虎視關(guān)中。而折公治下之地,不過沿河四百里,麾下兵丁不過數(shù)千,如此形勢之下,面對拓跋氏來伐而面不改色,折公已然是英雄了得。然,夫英雄者,并非逞一時意氣,不計成敗,率性而為,此等草莽意氣,我等為將帥,豈能有之?折公深明其道,請大王發(fā)兵相助,于情于理,正是該當,何言慚愧?” 折宗本沒料到李曜口才這般了得,這番話看似反駁他,卻偏偏正是捧他,而且當真是說到他心底里去了,聽得他不禁老懷大暢,哈哈一笑:“人言正陽乃是太白之后謫仙第二,某本以為言過其實,哪知聞名不如見面,此等舌辯之才,老夫駑鈍,實在望塵莫及,就不與你相爭了。李軍使,李副軍使,史都虞候,諸位將軍,列位遠道而來相助府谷,老夫不勝感激涕零,現(xiàn)已在府中略備薄酒,為諸位洗塵。且請上船,到我府谷一醉方休!請!” 李曜等一齊側(cè)身,道:“折公請?!?/br> 當下一番賓主相洽,在折家的安排下,李曜的飛騰軍上船渡河,到達府谷。 府谷目前地位并不高,從行政的角度來說,只是一個小鎮(zhèn),連縣都還不算,這是因為折家原本也屬于游牧,歸唐一來,尤其是近些年來漢化越發(fā)深入,才漸漸變得游牧與耕織相結(jié)合,定居下來的人越來越多,連折家自己也在府谷筑城建房定居下來,此地才逐漸有了人氣。同時又因此引得不少漢人來此與他們交易,府谷便逐漸形成了一個小鎮(zhè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