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jié)
略一沉吟,楊行密復(fù)取一支令箭在手,道:“史儼將軍,李將軍出發(fā)后,必被龐師古刺探到行蹤,他會準備一晚,于明日一早出動,辰時前后可到達清口,今令你率五千步軍并弓弩營,建主將旗幟,即刻出發(fā),于今日晚間抵達南岸,休整一夜,明早迎敵,阻敵渡河!某另有令于張訓(xùn),會將漣水的三千水軍于明日午時前后趕來助你,務(wù)必固守南岸一日,天黑之后,你再分兵潛行至清口上游十五里處,掘土壅河。待后日天明,立刻破堤,水淹清口!”李承嗣既然可以領(lǐng)命,史儼地位尚不及他,自然也上前領(lǐng)命退回。 不得不說,楊行密雖然自稱“托大”,行令于李承嗣、史儼,但他也不是真正托大,反而卻將自己麾下偏將如魏約、王茂章、米志誠等,全部安置于李承嗣、史儼麾下。雖然一是防備,二來也是做給李曜等人看:看看我老楊,對你們還是很厚道的! 可惜李曜不知何時已然閉目,倒似在養(yǎng)神一般。楊行密哭笑不得,心道你才多大年紀,怎么就學會這招了。 他也沒奈何,俯視階下,仍待領(lǐng)命的大將,便只有臺蒙、朱瑾二人!楊行密俯視良久,思討一個是隨己多年,作戰(zhàn)勇猛的義弟,一為新投的驍將,取舍卻是兩難,只得斜睨一下戴友規(guī)。 戴友規(guī)見狀,哪里不知行密心意,當下說道:“淮南之事,全憑大王作主!” 楊行密會心一笑,不再猶豫,下令道:“朱瑾!” 朱瑾立即高聲回道:“朱瑾聽令!”聲音鏗鏘有力,足見他對此戰(zhàn)已是急不可耐! “令你為清口之戰(zhàn)主將,率本部精兵一萬,明夜戌時出發(fā),偃旗息鼓,銜枚裹蹄。于后日天明前到達南岸,于壅水壩上過淮,待決堤放水后,建汴軍旗幟,直沖清口,務(wù)必全力出手,不留余力!泗州李簡為你之副將,屆時也將領(lǐng)兵前去助你;某自率余軍在你之后,會合濠、楚等各處守兵,觀你之成敗,全師決戰(zhàn)清口!” 朱瑾得令大喜,卻又恐楊行密麾下大將、據(jù)說是楊行密早年的老兄弟、義弟臺蒙不服,猶豫一下,道:“大王隆恩眷顧,瑾不勝惶恐,只是敗軍之將不言勇,恐是難以勝任主將。頂云兄(臺蒙,字頂云。)乃江淮砥柱,某意更勝主將之職!” 臺蒙見楊行密雖然有令在先,可朱瑾主動謙讓在后,覺得面子也有了,還是不要恃寵而驕,以免為義兄不喜,便道:“朱公何出此言?將軍沙場驍將,又有國仇家恨,正為此次大戰(zhàn)主將之不二人選。且,蒙自從軍,一切聽命大王……還請將軍勿要見懷!” 楊行密聽了這話,果然喜道:“三弟能以大局為重,我心甚慰,明日便隨我后軍一道。朱瑾,如此可愿接此令?” 朱瑾本想報仇,聽得此言,忙頓首泣謝道:“不取龐首而回,則提瑾首來見!” 楊行密哈哈大笑,不知為何,卻下意識又看了一眼李曜。哪知李曜面色平靜,不怒不喜,混似未曾聽見一般,楊行密見了,不禁心中嘀咕。 散會之后,楊行密走進偏殿,繞過屏風便道:“潞兒,我意已決!” 屏風后面,果然端坐這一襲江南女子打扮的楊潞。如今已是冬天,她穿著一身紫色貂裘,面前放著暖爐,爐中炭火映得她白玉凝脂一般的面上帶著一層紅暈,仿佛害羞一般。 但她的表情卻很平靜,不疾不徐地問道:“耶耶如何決斷?” 楊行密深吸一口氣,目光一凝,緩緩道:“留下李存曜!” 楊潞黛眉一跳,似有掩不住的喜色一閃,卻馬上又沉靜下來,問道:“如何留法?” 楊行密微微抬起下巴,道:“李存曜雖然才高,但他畢竟年輕,似這等少年得志之人,必有雄心大志,某以淮南節(jié)度副使之位待他,何愁他不就犯?” 楊潞微微一嘆,道:“耶耶果然這般想?” 楊行密皺眉道:“怎的?有何不妥?他雖是李克用養(yǎng)子,然則李克用養(yǎng)子何其多,就算他是最親近的幾人之一,可潞兒你別忘了,李克用尚有親子,雖然李落落據(jù)說前些日子被羅弘信斬首祭旗,可往下也還有李廷鸞、李存勖等諸子,李晉陽的大位輪不到他們這些養(yǎng)子。李存曜既是這般能揣摩他人心思,李克用的心思難道他便猜不出來了?” 楊潞嘆道:“猜出來又如何?耶耶以為,您給他的,比李克用給的多么?” 楊行密大惑不解:“某給他淮南節(jié)度副使,如何不比李克用給的多?” 楊潞搖搖頭,道:“耶耶你想,在河?xùn)|,李存曜雖只是養(yǎng)子,但畢竟是‘子’,以他之能,一旦他有所異心,耶耶就敢斷定,今后李克用那些親子一定坐得穩(wěn)河?xùn)|的表里河山?若是如此,他便是河?xùn)|之主,旁人縱要嚼舌,也無甚可說,人家那是兄弟之爭,家事而已,輪不到外人插嘴。而若是在淮南呢?節(jié)度副使,聽來地位甚高,卻只是千年老二。恕女兒放肆,即便將來耶耶千秋百歲之后,兄長承襲大位,李存曜縱然仍有異心,環(huán)境卻也不如河?xùn)|,因為在我淮南,他不是‘子’,如若……那是篡位。以他在士林之中的名聲而言,要做這等事,無異自絕于天下。耶耶,以李存曜之智,難道他會看不到這一層么?” 楊行密聞言呆住,良久之后,長嘆一口氣:“如此說來,無論如何,都留不住此人了?” 楊潞朝自家耶耶望去,只見他滿臉失望,目光竟然有些發(fā)散,才知道在他心中,李曜竟然已經(jīng)有了如此高的地位,不禁心中不忍??墒寝D(zhuǎn)念一想,自己心里也不禁泛起一絲異樣的感覺,暗道:“老天何其不公,此人竟生得這般完美無缺?貌似潘安、才比子建、智勝張良、勇如冠軍(冠軍一詞,古時幾乎專指霍去病),唯一的不好就是……他為何沒能生在淮南!” 楊行密面色沮喪,仰天一嘆:“天不使我成就大業(yè)!若有李存曜為我臂助,區(qū)區(qū)汴賊,我楊行密何懼之有!”說罷猛然一拳打在屏風上,那紫檀木屏風本是極穩(wěn)之物,竟被他一拳擊翻,嚇得周圍侍女連忙圍了過來。 楊潞見自家耶耶情緒有些失控,沉下臉色對那些侍女們斥道:“退下,此處無事!” 眾侍女見大王右拳有些紅腫,面沉如水卻不言語,心知必有大事,且大王定然心含怨怒,都不欲沾染,連忙各自散去。 楊潞見她們走開,遲疑一下,面現(xiàn)猶豫掙扎之色,見楊行密頹然坐下,郁郁不喜,終于開口道:“其實耶耶若必留李存曜,也不是全然無計可施……” 楊行密猛然轉(zhuǎn)頭,正要問她有何妙計,腦子里卻忽然閃過一個很沒來由的念頭:“這爐火沒人打理,怎么反而燒得這般旺了,竟把潞兒烘得面似凝血?” 第206章 淮揚風云(七) 揚州有揚州的應(yīng)對,汴軍有汴軍的情形。駐扎在泗陽的汴軍這邊,龐師古端坐帥帳,滿面矜色。自攻取鄆、兗之后,龐師古作為主帥,可謂志得意滿。此時朱全忠對他又是隆恩眷顧,令他擔任伐淮主將,他自覺自己這一生的功業(yè),足夠笑傲中原了。此時此刻,他正對左右副將氏叔琮、徐懷玉道:“我視淮南如草芥,楊行密之所以前者二度進犯,不過是趁火打劫罷了!” 氏叔琮乃是汴軍中一員驍將,歷來號稱“武癡”,雖已年逾六旬,火爆脾氣不改,聞言便道:“既然如此,我大軍已在泗陽待命多日,為何不及早殺過淮去?兵士們早已急不可耐,欲戰(zhàn)不能了!請都指揮使下令,老氏先提一旅渡淮,定然端掉楊行密的揚州老窩!” 這話自然有些問題,士兵急倒是急,不過急的是趕緊打完好回家。 龐師古笑著對徐懷玉道:“氏老已急不可耐了。”又對氏叔琮道:“氏老不必著急,豈不聞兵法有云,‘敵不動,我不動?!匙灶I(lǐng)兵駐守泗陽,楊行密便于濠、泗、楚增兵,揚州仍有三萬步騎駐守,力戰(zhàn)雖能勝之,卻也不智。氏老且稍安勿躁,揚州已在我觳中,待其大軍一出,某即刻渡淮!”再對徐懷玉說道:“兵士既然求戰(zhàn)心切,如今又尚且未到出戰(zhàn)之時,軍心之盛,久拖必衰……來,懷玉與某對弈一局,以定軍心!” 徐懷玉從命。弈至中局,斥候來報:“揚州大軍已經(jīng)出動!楊行密親率兩萬步騎救援壽州去了。朱瑾率五千步軍,正往清口趕來!” 龐師古哈哈一笑,伸手猛然推掉棋盤,驕矜地捋了捋須,道:“朱瑾手下敗將,五千步軍,想來不過是他的殘軍,竟然還敢來擋我!著令,火頭軍埋鍋造飯,軍士飽餐一頓,今夜早些歇息,明日卯時準時拔營出發(fā),辰時前渡淮!” 徐懷玉略覺不妥,諫道:“司徒不可輕敵!豈不聞‘哀兵必勝’,朱瑾因兗州之失,此戰(zhàn)必全力以赴,還須小心應(yīng)戰(zhàn)才是!” 龐師古是朱溫表薦的徐州節(jié)度使,最高官位與李承嗣一樣,是檢校司徒,因此徐懷玉稱其為司徒。 龐師古聽了他的勸諫,哼了一聲,道:“此節(jié)我自知曉!” 此時又有斥候由來報:“司徒,大王為鼓舞士氣,已身臨宿州督戰(zhàn)!” 龐師古精神一振,遂宣諭全軍:“將士們,拿下?lián)P州,超遷三轉(zhuǎn)!大王此刻正在宿州,看著我輩建功!” 龐師古驕矜輕敵且不多說,卻說葛從周自渡過淮水以后,才知道朱延壽、柴再用已經(jīng)堅壁清野,把百姓盡數(shù)徙入城中,固城自守。如今四野既無糧草可掠,欲求一戰(zhàn)又不可得,壽州堅城,若是強攻,一時也難以攻克,這才領(lǐng)悟到了出兵之時朱溫所言不虛,這朱、柴二人都是勁敵!然而事已至此,此時無論往前深入,還是往后退回淮西,都會受到朱延壽從后掩殺,正是進退兩難,為今之計,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且先屯軍安豐,靜觀其變。 他正在帥帳主位上沉思,忽有斥候來報,言楊行密親率二萬大軍西來,朱瑾率五千軍北上。部將牛存節(jié)聞言一喜,連忙請元帥示下,葛從周皺眉搖了搖頭,面色平靜,道:“不急!再探!” 牛存節(jié)大惑不解,問道:“元帥這是為何?” 葛從周微微搖頭,語調(diào)低沉:“楊行密軍力分配不當,如此決斷,大失水準!我料其中或許有詐!” 果然,不多時斥候又快馬回報:“龐司徒已率大軍南下?!?/br> 葛從周心中一沉,沉吟片刻,忽然大叫一聲:“不好!楊行密定有詭計,恐怕師古會有危險!我須急赴清口南岸,襄助師古?!碑斚聰嗳幌铝?,即刻開拔。 軍至窯山,忽聞一陣震天響的擂鼓聲,一軍從山上沖下,只聽那為首之人高聲喊道:“通美兄,小弟在此恭候大駕多日了!可還識得故人否?” 葛從周大驚,聞其音知是柴再用,定了定神,立馬陣前,朗聲答道:“柴兄既認從周為故人,卻為何以這般方式相見???” 柴再用哼了一聲,道:“通美,當日,齊主待你可謂視如己出,你卻為何一朝從了叛賊?今日你已入我伏中,死在當前,不如早降!今弘農(nóng)王乃仁義之主,某在大王面前代你說項,大王定會不計前嫌,厚待于你!” 葛從周哈哈大笑,道:“量你這區(qū)區(qū)幾個伏兵,也能阻攔于某?黃巢不過一個跳梁小丑,且喪心病狂,某觀今日之天下,唯東平王方稱當世豪杰,良禽擇木而棲,從周歸汴,此生無憾!”遂下令突圍,跨上戰(zhàn)馬,掄戟便出,身先士卒。 柴再用在山坡上望見,嘆道:“真有我當年之勇!可惜……”乃令不許放箭,務(wù)要生擒,也將淮南精銳黑云都參戰(zhàn)。 葛從周縱橫馳突,力戰(zhàn)黑云都,搏殺出一條血路,往濠州方向奔去,然而也折損兩千人馬,快到濠州之時,又與濠州刺史劉金戰(zhàn)了一通,雙方互有損傷。最后劉金不敵,退入城中固守,葛從周也不去管,只顧繼續(xù)前行。 行到一舍之地,前軍斥候忽來報:“不好,又有一支軍馬攔于道前!” 葛從周大驚道:“可知是哪支軍馬?” 斥候囁嚅道:“是——是——楊行密親自率兩萬大軍來了!” 原來,李承嗣率五千騎兵西行,打的是楊行密旗號,當日行過清流關(guān)扎營。次日巳時,正欲將兵馬折返,忽報葛從周已率大軍往濠州進發(fā)。李承嗣大驚,對左右道:“李使君神仙手段!來時便暗中囑咐于某,言及葛從周或?qū)⑼蹇谂c龐師古會師,命某聞訊必須阻截?!?/br> 左右麾下也是大吃一驚,駭然道:“仆等久聞李軍使神算,只恨緣慳一晤,今日得聞神妙,不意竟至于斯?” 李承嗣感嘆數(shù)聲,不敢怠慢,當即下令,全軍立刻折向西北。 葛從周聽說楊行密親至,自然也絲毫不敢大意,急令停軍備戰(zhàn),因士卒已經(jīng)輪流打過兩番鏖戰(zhàn),早已疲憊不堪,故而不敢主動出擊,只是穩(wěn)扎營寨,打算以守為攻,以不變應(yīng)萬變。那邊李承嗣偏偏也擔心會被識破,猶豫許久,終是不肯主動進攻,兩軍遂成相持之局。 這邊再說龐師古、史儼兩軍夾淮相遇。龐師古下令渡淮,此時李曜提到的朱溫缺少水軍軍備的劣勢果然呈現(xiàn),只見汴軍兵士或泅渡,或架橋梁,或駕小舟搶渡,一時間戰(zhàn)線沿清口兩側(cè)拉至十余里長,偏偏此時又已進入冬天,淮揚早寒,那些只能泅水的士卒凍得半死,十成戰(zhàn)力怕是剩不下一成。 淮南雖然缺騎兵,但其弩兵卻是舉國皆知,這一軍弓弩營兵馬使系廬州人米至誠,此人初為楊行密牙校,曾憑一張弩機開路,力保行密殺出孫儒的十數(shù)萬大軍的包圍,因而被楊行密賞識重用,令他統(tǒng)領(lǐng)弓弩營,調(diào)教出一支五百人的弓弩手,遠近聞其名而驚駭,人稱“至誠一張弩,射破鳳鐵樹。”足見其弩機的威力。 史儼令米至誠帶領(lǐng)弓弩手沿河邊一字排開,但見汴軍已過中流者,便射擊,無不翻身落水。也有搶渡成功的,畢竟以個數(shù)計,不成規(guī)模,史儼在岸上早已嚴陣以待!砍殺如捉小雞。龐師古有心炫耀兵力強大,竟然連兵書最忌諱的“半渡”都不考慮,隨淮南去半渡而擊,他打算用人海戰(zhàn)術(shù)淹沒對面那“些許殘兵敗將”,使他們“再不敢直面我軍鋒芒!” 當然汴軍的確兵力強大,而且前文說過汴軍軍令嚴苛,違令者死,因此在龐師古的嚴令之下,汴軍前赴后繼。 一兩個時辰過后,淮軍弩箭已然將罄,而搶渡過對岸的汴軍卻是越來越多。正是此時,卻見下游駛來一支百十艘的艨艟艦隊,船上兩側(cè)都張掛竹幔,正是淮軍張訓(xùn)率漣水三千水軍趕到。此刻張訓(xùn)駛艨艟沖將過來,汴軍大駭。 艨艟此艦,慣以龐大致勝,作戰(zhàn)方式很是簡單粗暴,如果用四個字概括的話就是:橫沖直撞! 艨艟巨艦一陣沖撞,龐師古修好的浮橋全被沖垮,駕舟欲渡的汴軍兵士,也全被沖翻落水。搶渡的士卒頓時一個也難過中流,前面已過中流的就像連驚弓也能嚇死的孤雁,孤單單的彷佛后世的傘兵——“我們天生就要被包圍!” 龐師古見狀大驚,也知當前形勢急轉(zhuǎn)直下,急令放箭。張訓(xùn)站在巨艦之上遠遠看著,此時冷哼一聲,轉(zhuǎn)身揮手,命將士回倉,汴軍的箭全部射到兩側(cè)竹幔上。原來草船借箭并非那么神妙,唐代早有這種戰(zhàn)術(shù),連這個在史書中幾乎默默無聞的張訓(xùn)也來秀了一把與諸葛武侯計出同門的“竹幔借箭”! 龐師古又羞又怒,面如紫檀,也不知是羞還是惱,只聽得他打算喝令停止放箭,改用火攻。其實這時既已入冬,北風呼嘯,火攻倒的確正合時宜,龐師古畢竟是多年帶兵的宿將,驕矜歸驕矜,基本能力還是不差的。一時間,火船,火箭,火鳥、火甕等等引火工具一齊飛向艨艟。 但是淮南既善水軍,張訓(xùn)自然早就料到對方會用火攻,豈能沒有防范之策?當即下令,艨艟就中流拋錨,一字排開,士卒登上小舟,游回南岸,竟把那百十艘艨艟生生丟棄了。 龐師古瞪大眼睛看著,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這許多巨艦要造出來,花費可是相當不菲,更別提其中要花去的時間??上氩煌w想不通,這仗正打著,可不會時間停止,等他想完了再動。他心念電轉(zhuǎn),知道如此一來,火攻便成了雙刃劍,一劍刺向了龐師古自己。試問,龐大的艨艟巨艦拋錨定在河中,汴軍還怎么過河?這般巨大的戰(zhàn)艦,你就是要把它燒沉,那至少也得兩三個時辰,如此,汴卒就無法穿過火海,搶渡到南岸,時間就被有效的拖延了。更何況龐師古深知汴軍缺乏戰(zhàn)艦,看見這么多淮軍戰(zhàn)艦,又有些紅眼,雖然明知不智,下意識里卻仍想將它們據(jù)為己有。 但龐師古倒也聰明,既然有火船阻隔,我打不到你,你也sao擾不得我,居然干脆下令士卒多造浮橋,先推進至中流,倒也節(jié)省時間,反正留待明日便可一鼓而渡河。 漸漸的,艨艟上的火光越來越稀,推進至中流的浮橋卻是越來越密,有好幾十座,在一個河水平面上玩俄羅斯方塊一般,只是大氣了無數(shù)倍。可是龐師古沒有察覺到,時間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流失了。天色,已經(jīng)越來越暗。 氏叔琮作戰(zhàn)兇猛,看了看眼前局面,總覺得有什么不妥,干脆上前請命,抱拳道:“司徒,艨艟已沉,我等不如一鼓作氣,連夜渡河,省得夜長夢多?!?/br> “不,不可,夜戰(zhàn)強攻非是明智之舉,敵軍弩箭厲害,只消設(shè)下弩陣,我軍很難避開敵人的箭矢。更何況冬夜寒冷,士卒又已疲乏,如何還能再戰(zhàn)?不可妄送他們性命。如今浮橋已推進至中流,休整一夜,明早搶渡,量這些淮人如何勇猛也自抵擋不住了!”龐師古說完,下令就地扎營! 氏叔琮差點沒給他一句話憋死,心中暗罵:“你這廝打的什么鳥仗,剛才你怎么不說人家弩箭兇猛,怎么不記得眼下乃是冬天了?” 徐懷玉見氏叔琮面色忿忿,也上前阻道:“司徒,此地名曰清口,地勢低洼,四野又無芻牧,系兵家所謂之絕地,不可扎營啊,仆以為還是退往泗陽扎營為善。” 龐師古剛吃了一陣亂仗,心頭正惱,聞言立即不耐煩道:“僅此一夜,何必往來折騰!大王命我直取揚州,清口便是畢竟之路,此時不駐清口,淮軍還道某等怕了他們,氣焰更加囂張!更何況,某若退去,這些剛架好一半的浮橋無人看守,不就讓敵人破壞掉了?糊涂!著令,軍士飽食干糧便是,今夜原地扎營!” 朱溫軍規(guī)極為嚴苛,當初汴軍頭號大將朱珍都因違令被殺(本書前文有詳述),他徐懷玉自然不敢以副將身份去頂撞主帥龐師古,心中雖然憂慮,卻也只得聽令。 漸漸夜幕降臨,冷月高照,兩岸的士卒都是征戰(zhàn)整日,疲勞一夜,早早的安寢了。除了營中昏暗的燈光下照見裹緊棉衣巡邏的士卒外,四野不聞犬吠,只有靜靜流淌的淮河水聲,寂靜得可怕!到了后半夜,似乎連淮水也不流淌了,萬籟俱靜,寂靜得更加可怕!待到晨曦微露,終于先聽到北岸傳來了號角聲,“嗚嗚”聲渾厚而深遠,卻似乎帶了點悲咽。那是龐師古在集合部隊,準備繼續(xù)昨日的征程。 龐師古見一夜未見敵軍夜襲,心中嘲笑南軍兵少,正欲大戰(zhàn)一顯身手,忽然聞報:“營北有一軍馳來,著我軍服色,建‘朱’字大旗,恐是大王親自駕臨!” 龐師古聞言大驚,頭皮都麻了,朱溫這人出身貧寒,發(fā)跡之后架子特別大,龐師古久從朱溫,知道其中利害,要是讓朱溫以為你故意怠慢他,那只怕打再多的勝仗都救不回來。當下急怒道:“奴輩誤我,怎不早報!快,鼓樂伺候!大開轅門!俾將以上,隨某迎接!”說罷趕緊整了整儀容,親自出迎。然而“北軍”尚未到達,忽的營中大亂,軍士亂奔,紛紛大吼,龐師古滿腦子大王親臨,正欲怒喝,忽然一霎間聽清他們吼的是:“不好了!大水來了!” 正有一士卒奔至馬前,龐師古二話不說,猛然拔劍斬了,喝道:“休得胡言!”然而回首觀望,大水已洶涌奔騰! 此時朱瑾已來到距離龐師古僅一箭之地,遠遠望見師古驚恐慌亂的樣子,遂左手彎弓,右手搭箭,弓開如滿月,箭去似流星,刷的一箭正中龐師古面門。龐師古淬不及防,險些栽倒馬下,眾將急忙護著回營。 朱瑾傲然把手一揮,一萬精銳也如洶涌的淮水直沖入汴營。汴軍士卒方才知曉那北來者哪是他們的東平郡王?盡是滿眼復(fù)仇怒火的山東猛虎!此時又值入冬,水冷刺骨,待水深漸漸到達膝蓋,毀壞了營寨鹿角。朱瑾山東敗北后,隨他奔逃得走的幾乎都是騎兵,此時鐵騎縱馬馳突,汴軍步卒泡在冷水中,在鐵騎面前幾乎全然喪失了抵抗力,紛紛沒命的往宿州方向逃竄,只有騎軍尚能咬牙抵抗一番。不時,李簡也率泗州兵趕到,來助朱瑾。 再說南岸楊行密此時也已會合楚州兵馬抵達;濠州劉金因陸上葛從周阻隔,乃由水路抵達;李承嗣與葛從周一直對持到入夜,卻將旗幟、營帳原封不動,燈火不滅,扎百余個草人,綁縛在馬上于營外假作“巡邏”,自己卻領(lǐng)五千兵馬乘夜遁去,天明也到達南岸。大軍集齊,見北岸已經(jīng)得手,楊行密雄姿英發(fā),忽而轉(zhuǎn)頭望了一眼身邊淡然而立的李曜,一時百感交集,不知是何滋味,半響才從這種恍惚中驚醒,斷然下令,全師渡淮參戰(zhàn)。 這一來,龐師古昨日造好一半的浮橋反倒助敵了,為淮兵的提前“登岸”節(jié)省了不少時間。 朱瑾見楊行密大軍也到了北岸,精神倍奮,乃棄小卒,但尋龐師古而去。而此時氏叔琮、徐懷玉正于營中找到一個可容納十余人,水淹不到的高坡,將龐師古扶到上面,拔去箭簇,敷好創(chuàng)傷藥,包扎妥當。 龐師古面沉如水,深吸一口氣,對二將說道:“今日敗軍,全是師古之罪,已無生還之理!你二人速率騎兵突圍,記住,不要回宿州,可乘虛渡淮,奇襲揚州,或可反敗為勝?!?/br> 徐、氏不從。徐懷玉道:“縱然奇襲揚州,也應(yīng)該是司徒去,我二人誓死在此力戰(zhàn),拖住楊行密。” 龐師古搖搖頭,整理了一下儀容,靜靜地道:“我祖上龐令明公,為報曹氏魏王大恩,抬棺槨而決戰(zhàn)。師古承蒙東平王大恩,竟有清口之敗,何顏再回汴州!唯有效仿祖先,在此一戰(zhàn),以死報恩,雖敗績難言,尚留一生忠名!你二人為某拖累至此,某不忍心再害二位,以功相讓,或可全命?!?/br> 二人與龐師古畢竟是“一起扛過槍”,而且還是扛了很久的老戰(zhàn)友,聽這番話,哪里肯走。氏叔琮眉毛一豎,大聲道:“司徒既抱必死之心,某花甲老將,何懼一死!君不聞馬革裹尸之語?正當與將軍共患難!” 徐懷玉熱血激昂,但氏叔琮話都說到那個份上,他也沒啥好說了,也只說不走。龐師古大怒道:“某雖大敗,帥印未交,如今仍是此間主帥!你二人再敢抗命,我便軍法處置!”話未落音,卻因激憤過度,創(chuàng)口迸裂出血。 二人吃了一驚,忙上去扶住。龐師古見狀,終于維持不住沉著顏色,竟是老淚縱橫,拉著二將的手道:“師古惟愿一死以全名節(jié),你二人為何萬般阻攔?”二人知他已生必死之心,這才被迫聽命,哭拜主帥三通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