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節(jié)
“他在長安的所為,多是些學(xué)問上的物什,孤王是看不懂的,但是河中的事情,孤王看得懂……他欠孤王一個解釋?!?/br> 第213章 王業(yè)之基(九) 邠州,邠寧節(jié)度使府上,今日有客上門。 這位客人穿得并不華貴,身后的隨從也盡是樸實裝扮,從主到仆,看起來都是冷冰冰的,實在不像什么豪門大戶,但奇怪的是,他們所騎的馬匹,卻是雄駿異常,煞是古怪。 那客人向門子遞上名帖,門子略微看了一眼,不冷不熱地道:“這位先生莫非上門找耍子,須知這里是邠寧節(jié)度使府,不是你家后院。”他將帖子扔還給來客,哼哼一聲,道:“你這帖子上只落款一個‘代北故人’,姑且不論你是否真?zhèn)€識得我家節(jié)帥,就算識得,你卻叫某如何去跟節(jié)帥說起?” 來人那四方臉上刀眉一皺,左右看了看附近,道:“那你便去與你家節(jié)帥說‘邈吉烈來了’便是,他絕不會怪罪于你?!?/br> 那門子本來還拿捏著架勢,忽然猛地一下醒悟,這名字錯非是沙陀語,否則怎會這般古怪?他額頭瞬間見汗,暗道:“要糟,這人既是沙陀人,又指名道姓要見節(jié)帥,沒得還真是節(jié)帥故人……”想到此處,再也不敢當?shù)÷?,匆忙一禮,請來客在花廳暫歇,自己急急去通傳稟報去了。 邈吉烈何人?正是李嗣源,如今的保塞節(jié)度使。 門子一走,李嗣源麾下隨從便有人道:“節(jié)帥,邠帥是您兄長,何必這般謹慎,竟還被這狗眼看人低的門子小瞧,錯非是看在邠帥面上,方才某就恨不得一巴掌打得他跪下磕頭!” 李嗣源上了戰(zhàn)場,勇猛是不消說的,但平時卻是甚為寬和,聽了這話也只是微微搖頭,道:“某為延帥(保塞軍治所延州),身負重任,如今離鎮(zhèn)而來邠州,雖有不得已之苦衷,卻也不便堂皇行事。至于門子……一輩子也只是這般一個人罷了,與他計較什么?!彼f著,笑了笑,對幾名隨從道:“你等都是某的牙兵,最是親信不過,將來立了功了,自然有掌兵主事的一天,那時節(jié)你們便會明白,委實無須與這等人計較甚么……當初我曾聽蒲帥說過一句話,我未讀過書,他那原話是不記得了,不過大意還記得,卻是是說鯤鵬從不在意蝦蟹燕雀想些什么……你們可明白我這番話的意思?” 眾人自然明白,當下精神一振,各自應(yīng)了。 李嗣源笑起來,正要再勉勵幾句,忽然便聽見李嗣昭的聲音在花廳外響起:“老十,是你么?”說著,便看見李嗣昭穿著一身燕居常服出現(xiàn)在了門口。 李嗣源微微彎腰,拱手一禮:“九兄,正是小弟不請自來,打攪兄長了?!?/br> 李嗣昭連忙回禮,又請他落座,笑道:“你我兄弟,素來親近,你來看某,怎說得打攪?不過……邈吉烈,正陽前次革新時政,交待了許多事情到關(guān)中各鎮(zhèn),某這邠寧鎮(zhèn)現(xiàn)在還是在千頭萬緒之下剛剛摸出點門路,你在延州難道便全然做好,竟有空來某這里串門了?” 他這話顯然有打趣的意味,但李嗣源卻是個十分嚴肅、極少開玩笑的人,當下只是微微搖頭:“某少時失怙,未曾讀書識字,右相政令下達之后,某實不知如何是好,便請朝廷遣人專為負責,節(jié)度使府全力配合,也就是了?!?/br> 李嗣昭知道李嗣源為人素來忠直厚道,其人嚴于律己,已近苛刻,因此他在談?wù)聲r提到李曜,都是直接尊稱官名,當下只是笑了笑,剛準備回話,卻聽李嗣源繼續(xù)道:“至于此次前來,自然不是串門,而是有一件要事,近來一直在某心頭盤旋,卻無人可說,如今風云變幻,已經(jīng)不能再等下去,只好來九兄處,請兄長指點一二,小弟不勝感激?!?/br> 李嗣昭慢慢收起笑臉,看著他的眼睛,問道:“……唔,那你便說來聽聽,所為何事?” 李嗣源深吸一口氣,緩緩道:“若有一日,大王傳令我等領(lǐng)兵相救太原,右相卻命我等按兵不動,我等如何是好?” 李嗣昭面上笑容盡去,沉下臉問:“邈吉烈,你這是什么話?大王與正陽何曾有過這般大的分歧?” 李嗣源毫不退縮,直視李嗣昭的眼睛,堅持道:“小弟便是這一問,兄長只須回答便可?!?/br> 李嗣昭的瞳孔微微一縮,卻仍未直接回答,反而道:“不,我必須知道你為何會這般想,你是不是聽到過什么流言蜚語?” “流言蜚語?”李嗣源搖頭道:“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br> “哦?那么,你看到了什么?”李嗣昭問。 李嗣源嘆息道:“我看到汴賊猖狂,威服河北;我看到太原疲憊、河中空虛;我看到大王數(shù)次提醒正陽,正陽卻仍一意孤行……兄長,正陽的確與我等相交甚厚,可大王卻是我等假父,似我等這些人能有今日,實乃大王器重在前,正陽相助在后,若舍大王就正陽,心中豈能自安?” 李嗣昭皺起眉頭:“那你此來,便是來告訴我,一旦真是大王教令與朝廷詔諭相悖,則你必以大王教令是從,是么?” 李嗣源嘆道:“是,而且小弟希望兄長也能如此。” 李嗣昭心中也嘆息一聲,暗道:“邈吉烈啊邈吉烈,事情要真是到了那一步,你就不怕我已經(jīng)倒向正陽,趁你此來,直接把你給抓了么?”當下苦笑道:“此事,且與八兄再上議一議,然后定論不遲?!?/br> 李嗣源微微一怔:“八兄?他不是在隴州么?” 李曜之前讓李嗣昭、李嗣源以及李存審分鎮(zhèn)邠寧、保塞、天雄(無風注:天雄節(jié)度使在唐末有兩個,一個是以隴州為治所,又叫保勝節(jié)度使;一個是以魏州為治所,又名魏博節(jié)度使。這里是隴州天雄。),之所以這么安排,一個是當時情況下這三鎮(zhèn)最方便直接拿下,一個是拿下這三鎮(zhèn),就正好對關(guān)中的其他勢力進行了“分割包圍”。比如保塞軍,以北是黨項定南節(jié)度使轄區(qū),以南是鄜坊節(jié)度使轄區(qū),再往南是長安京畿,往西則就是邠寧了。而邠寧以南就是鳳翔,以西則是涇原。涇原再西則是天雄,天雄東南又是鳳翔。 他三人分鎮(zhèn)三處,正是為了將關(guān)中其他勢力分割開來,使得其余勢力都不能不隨時小心謹慎,不敢對長安生出奢望,誰料李嗣昭卻忽然冒出這么一句,難怪李嗣源會驚訝。 卻不意李嗣昭大聲道:“八兄,事已至此,你也出來說話吧?!?/br> 第213章 王業(yè)之基(十) 花廳門口,又閃出一人,面色肅然,正是李存審。 李嗣源起身訝然道:“八兄竟在邠州?”他忽然醒悟過來,恍然道:“難道八兄此來也是為了……” 李存審面色沉重地點了點頭,在李嗣昭的招呼下與李嗣源一同坐下,看了二人一眼,苦笑道:“不瞞十弟,愚兄近來也是食不知味,晉陽那邊……一團亂麻啊?!?/br> 李嗣源是個單純武將,雖然沒讀過書,卻聽府上幕僚說過君子不黨的道理,因此他平時很少與其他將領(lǐng)私下聯(lián)系,聞聽此話,頓時一驚:“晉陽怎的亂了?” 李存審看了李嗣昭一眼,才對李嗣源苦笑道:“還能怎的,各種流言蜚語傳得沸沸揚揚、有聲有色,不過說法雖多,無非就是說正陽要獨樹一幟,自己撇開河?xùn)|單干了……現(xiàn)在蓋公又在病中,大王府上也沒有半句話傳出來,軍中、民間,說什么的都有……現(xiàn)在朱溫在汴州磨刀霍霍,晉陽城里人心惶惶,偏生正陽也沒個解釋……這事鬧得!” 一番話說得李嗣源憂心忡忡,李嗣昭卻是皺著眉頭,沉吟道:“正陽沒有解釋不奇怪,但是大王……真沒說什么?” “嗯?”李存審略有不解。 李嗣源卻疑惑道:“正陽沒有解釋為何就不奇怪了?” “呵呵?!崩钏谜研ζ饋恚溃骸坝械朗蔷犹故幨?,正陽這人,你們還不清楚?他自覺問心無愧,就肯定不會多做解釋,這就是所謂的魏晉風骨嘛……不過話說回來,以正陽為人處事之周全,按說不該全無反應(yīng),至少應(yīng)該給大王做一說明?!?/br> 李嗣源對“魏晉風骨”毫不了解,但知道這是個用在文人雅士身上的詞,聞言不禁沉默下來。李存審卻遲疑道:“那大王始終不予回應(yīng),卻是什么意思?” 李嗣昭也有些遲疑,想了想,才道:“這個……就不好說了,或許是正陽的說明并未讓大王全然接受,也或許是正陽讓大王故意這般做的。” “故意?”李嗣源這次忍不住問了:“這又是為何?” 李嗣昭苦笑道:“正陽若要算計人,誰能知道他是怎么設(shè)計的?以我之見,我等這般瞎琢磨也沒用,不如這樣,我等三人一道,去一趟長安,個中緣由,自然便知?!?/br> 李存審點頭道:“不錯,瞎猜全無意義,不如直接去問正陽,反倒簡單。” 李嗣源猶豫了一下,問道:“此時正陽心思究竟如何,我等全不知曉,此去長安,可要領(lǐng)兵?” 李嗣昭嚇了一跳,忙道:“切記不可!” 李嗣源撓了撓頭,郝然道:“某非懷疑正陽,只是……” 李存審苦笑道:“十弟,收了這份心思吧,你是想我三人何兵,萬一正陽真有什么別樣心思,看了我們?nèi)祟I(lǐng)兵前往,便也該收斂了,是么?” 李嗣源本是厚道直爽之人,他確實有這種意思,只是卻沒去想,李嗣昭和李存審都是心思靈巧之輩,這點心思如何瞞得過他們? 李存審嘆了口氣,道:“某那天雄軍,戰(zhàn)兵不過三萬,吐蕃雖已衰弱,也不能全無防備,若是出兵,頂破天兩萬,你二人若要出兵,能有多少?” 李嗣源道:“保塞軍能出之兵,最多也就如此。” “邠寧可出之兵倒是有個三萬許,不過不是老兵油子,就是新兵蛋子,要去跟正陽麾下那橫掃關(guān)中的護國軍打……須知這邠寧軍被正陽連敗兩次,早被打怕了,現(xiàn)在要去的話,只怕還沒看見蒲軍,便要自己散了伙?!崩钏谜颜f著苦笑搖頭道:“再說,我看正陽絕非那等人,我三人還是只帶幾百牙兵,親自走一趟長安便是?!?/br> 李存審也道:“我意也是如此,我三人與正陽私交皆厚,他便是真有所設(shè)計,若我三人親至,也總該不怕泄密,當可告知了吧?!?/br> 李嗣源本就覺得自己那樣懷疑李曜頗不義氣,既然兩位兄長都同意親自走一趟長安,他又豈是什么膽小怕死之輩?當下也道:“那好,小弟也無異議?!?/br> 長安,隴西郡王府后花園中,李曜正在作一副花鳥畫,馮道在一邊看著,時不時說上幾句什么。 過了半晌,李曜忽然哈哈一笑,搖頭道:“看來人的天賦總是有限的,某學(xué)這丹青之術(shù)也有些時日了,畫出來還是這般不堪。某畫的這鳥兒,都快肥成雞了……” 馮道本想說兩句好聽的,但李曜的國畫的確是太過不堪入目,馮道思來想去也找不到一個委婉的詞來,只好道:“其實老師何必求全責備,老師那炭筆素描,已然是開宗立派之畫風,這山水、花鳥……呃,不練也罷,不練也罷,天下鐘靈毓秀,豈能全在一人身上?” 馮道這話,對于學(xué)生來說,本來是有些過了,不過李曜卻從不覺得學(xué)生對老師也要“為尊者諱”,當時便笑道:“說的也是,琴棋書畫,我琴道畫道雖然難算正道雅道,卻也有別出心裁之處,而棋道、書道,總還算拿得出手,這也便夠了……畢竟,這調(diào)鼎天下,靠得可不是這些?!?/br> 馮道也笑,點頭道:“老師所言正是?!?/br> 李曜結(jié)果侍女遞過的濕巾擦了擦手,忽然笑道:“下己早上來過,把近來各地情形與我分說了,大抵不出所料,均以為我對大王已經(jīng)心生二志,好,好,很好!” 馮道笑道:“那么,老師是不是該進行下一步計劃了?” “那是自然?!崩铌孜⑽⑻痤^,傲然道:“為師布下這么大一局棋,豈能不讓全天下隨我起舞!” 馮道雖然對李曜的安排早有了幾分了解,但聽了這話,仍然覺得心頭發(fā)熱,仿佛血液都要沸騰起來。 我心一動,天下隨舞! 大丈夫用智,當如斯夫! “那么成都那邊?”馮道定了定神,立刻問道。 李曜一擺手:“信我早已寫好,可以發(fā)給王建了。” 馮道立刻應(yīng)命,不過嘴唇動了動,卻似乎欲言又止。李曜豈能不知他在想什么,便又道:“陛下這邊大可放心,不過是讓他封官許愿罷了……何況此事成了,對朝廷也是大有好處的,他豈會不知?” “是,學(xué)生這便去辦?!?/br> 第213章 王業(yè)之基(十一) 李茂貞自被李曜擊敗,十成家業(yè)丟了七成,好在鳳翔老巢和興元仍在,還能關(guān)起門來做個岐王,不過上次一敗,他是真被李曜打得怕了,如今竟然越發(fā)篤信佛教來,在鳳翔大興佛事,自家節(jié)帥府里,也有專門的佛堂,還延請了高僧前來說法講禪。 這一日他剛從佛堂出來,想到禪師說的忍道,禁不住想:“李存曜此子年輕得意,如今漸有不臣之志,就連對太原,似乎也不再像以往那么恭順了。我再忍耐些時日,只怕李克用那暴虎便要怒發(fā)沖冠,領(lǐng)兵再入關(guān)中,到那時節(jié),這對假父子鷸蚌相爭,我又豈能沒有機會漁翁得利?罷了,罷了,就再忍耐些日子吧……” 剛剛念及此處,忽然一名牙兵小校跌跌撞撞跑了進來,撞得一名家仆四腳朝天。李茂貞臉色一沉,可還沒等他斥責出聲,那小校已經(jīng)嚎了起來:“大王,禍事啦,禍事啦!” 李茂貞大怒,喝道:“你家大王我好得不得了,再活四十年也輕而易舉,禍事個屁!” 也不知是李茂貞平時御下不嚴還是這小校已經(jīng)沒心思怕他發(fā)怒了,依舊干嚎道:“長安傳來消息,右相李存曜奉圣命校閱三軍,當眾宣讀陛下詔書,要再討鳳翔了!” 李茂貞怒氣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一股寒氣卻從腳底直沖腦門,他只覺得手足冰涼,下意識反問:“李存曜再討鳳翔?” “是啊大王!”那小校雖然慌亂,話倒是說清楚了:“他是當眾宣讀詔書,這消息攔都攔不住,現(xiàn)在鳳翔城里全知道了!許多人收拾了細軟,正成群結(jié)隊逃難了!” 李茂貞按說也是久經(jīng)考驗的造反派頭子了,此刻卻一時驚得呆若木雞,李曜和其麾下的蒲軍給他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創(chuàng)傷,他深知自己以現(xiàn)在的實力,根本不足以抗衡這個新的關(guān)中王,更何況李曜既然動了,邠寧、保塞、天雄三鎮(zhèn)豈能不動?鄜坊、涇原二鎮(zhèn)剛剛表示投效李曜,又豈敢不動! 如此算來,李曜甚至有可能發(fā)動二十萬大軍來戰(zhàn)鳳翔! 李茂貞心底生出一絲絕望——剛剛簽下的停戰(zhàn)協(xié)定,立刻就要打破了么? 不得不說,中國人在契約精神上確實較差,中國歷來講究的是兵不厭詐,李茂貞在此時此刻,對李曜萬分怨恨,卻也未曾考慮讓那一紙合約發(fā)揮什么效用,或許在他看來,那東西根本沒用,李曜想打仍然是照打不誤,況且李曜手頭還有一張王牌:皇命!但凡在我華夏,合約還能大過皇命不成?既然有皇命讓李曜抓在手里,打誰不打誰,不過就是一句話的問題,天下間誰也說不出什么來! 但李茂貞發(fā)呆也只是一瞬間的事,狗急了也會跳墻,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他立刻收拾心情,喝道:“速速傳孤王之命,召集諸將議事!” 那小校其實也是李茂貞親信,不然不能這么輕易來到他面前,此時精神振奮了一點,忍不住問:“大王,鳳翔可能守?。俊?/br> 李茂貞面色沉沉,眼中閃過一抹決然:“唇亡齒寒,我鳳翔、興元若失,王建就不擔心他的蜀中王做不成么?還有朱溫,他豈能坐視李存曜獨得關(guān)中,而后與他爭鋒?孤王當南聯(lián)成都,東約汴州,誓死衛(wèi)我鳳翔!” 小校神色大定,用力點頭:“大王高見,仆這便去請諸位將軍!” 成都王建,據(jù)鳳翔最近,最先接也到詔書,外加李曜的一封親筆信??戳嗽t書與私函之后,王建立刻召眾謀士馮涓、周癢、綦毋諫、韋莊等商議是否出兵。他說道:“我今日接到李存曜與朱全忠書信,請結(jié)援,二人皆許以功成之日,授我蜀王。我尚自猶豫,且又得天子詔書,不知如何抉擇,請諸公為我一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