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節(jié)
黃崇嘏不覺莞爾,心中卻品味了一下“那人”說的這句偈語,心中不覺有些癡癡。 當夜,兩人對月論道,不亦樂乎。三年來,他們分別游歷四方,識見都大為增進,交談之下,均刮目相看。黃崇嘏機鋒甚健,言辭敏銳,智乾雖然略有些后知后覺,但思想更為厚重深沉,尤其宅心仁厚、悲天憫人,也令黃崇嘏大為嘆服。 一夜過去,山邊發(fā)出亮光來,映得山形愈加峻峭冷傲,山鳥啾啾名叫,沒有增添一點生氣,反而更顯清冷可憐。只有這山間磨坊的水車聲音,才露出一點生機。 黃崇嘏和智乾兩人長夜論道,仍是精神百倍。 智乾已經不再對黃崇嘏有所忌憚了,他明白了貫休老和尚為什么愿收黃茗為記名弟子,而實際則視她為忘年之交。這人雖然是個女子,但心胸開闊,智識過人,偶有一些爭強好勝之心,仍是瑕不掩瑜。 黃崇嘏打了個呵欠,伸了個懶腰,道:“某該走了,此番劍門關兩軍對壘,可未見得方便好過。智乾師兄,你當真同去?”此時,她對智乾也客氣起來,再不如以前那樣動不動就蔑稱“小和尚”。 “久聞劍門關雄名,更難得還有百戰(zhàn)百勝的河中軍容可看,某也想去長長見識?!敝乔nD了一下,道:“要不你先休息洗漱一下,某做點粥來。” 黃崇嘏咯咯一笑,畢竟是女孩兒家,也不推辭,回房洗漱去了。 早餐畢,兩人收拾上路,磨坊門洞開,智乾絲毫不做留念。 他取下發(fā)套,重新?lián)Q上僧裝,道:“做回俗人,才知無拘無束的好處?!?/br> 黃崇嘏笑道:“既如此,和尚何不蓄起頭發(fā)還俗,娶個娘子給你暖床?” “罪過罪過,身體的無拘無束哪如心靈的無拘無束來得愜意?” 黃崇嘏放聲大笑道:“那是那是,世人都說,有了娘子萬事皆如囚徒,連思想也不得自由。倒不如做和尚,普天下的美女佳人皆可入你法眼,還能美其名曰‘普度眾生’,豈不快哉。” 這話說得智乾真是哭笑不得,好在早知她就是如此作弄人的口舌,也無法可施,只得裝聾作啞蒙混過去。 兩人就這樣聊聊說說,不覺到了山崖下,往上,山路更是崎嶇,幾成垂直之勢。黃崇嘏將毛驢韁繩解開,放在山崖下,任其自在地吃草游玩,兩人則自行攀附上山。 仰望山勢,嵯峨高聳,仿佛上接天關,峭壁蒼松,風吹如同龍尾擺動。劍泉流水順山勢而下,時隱時現(xiàn),泉水冷冽刺骨,在山勢稍緩的地方,深流成潭,偶爾有銀白色的小魚在水中跳躍。 智乾大為驚異道:“如此寒冷的水中,居然還有魚類生長。” 黃崇嘏道:“這卻不稀奇。去歲,我往西北去時,曾在土人引導下更往西去,已出了蜀國之境,到了吐蕃境內,那里有高山峻嶺,號稱‘天階’,山中有圣湖,皆是千年寒冰融化而成,水中也有銀魚。不過,吐蕃人奉之為神。凡死了人,都送入湖中,供魚吞噬。” 智乾一聽,不禁大為向往,悠然道:“佛說‘四大皆空’,如此讓魚吞食,卻是真正地干干凈凈了?!?/br> 望著湖中的小魚,黃崇嘏卻突然擺出一副饞相來,道:“我曾聽西川名廚都士味說‘凡冰水中生長的魚,滋味都異常鮮嫩’。不過,‘天階’圣湖里的魚都是吃死人rou長大的,就算是送與我,我也不吃。師兄,難得這里也有銀魚,不如我們撈幾尾來嘗嘗如何?” 一聽這話,智乾臉都苦了,連聲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此鼈兩绱藞砸悴环?,某……實在是不忍心吶?!?/br> 黃崇嘏一臉不甘心的樣子,就準備擼起袖管自行動手。 突然頭上方的樹叢中傳來“哈哈”大笑聲,有個清朗的男聲道:“大和尚善心必有善報。有人要做饞貓,就先吃了我這泡尿吧。這樣,想必銀魚更有滋味,也省得你架火燒烤的時候沒地方找鹽去。” 說話處,有人探出頭來,又探出身子來,手上還在系腰帶,看樣子剛剛小解過。只見這人八字濃眉,目光炯炯,儀表天然磊落,氣宇自來不凡。他斜眼瞅著黃崇嘏,滿是戲弄的神情,其實他并沒有撒什么尿,只不過在此休息的時候,偶然聽到二人對話,心想這少年聲音如此明亮動人,但胃腸饕餮可笑,大劍峰上烤銀魚,太煞風景了,所以才出言阻止。 黃崇嘏自小以來,就是讓別人吃虧上當、伏低做小的主兒,今天被這人一嗆,倒是無可奈何,想想自己畢竟是個女孩兒家,雖然扮了男裝,畢竟心理還是羞怯的,要跟他斗這個尿氣,實在是難辦,于是暗地里咬咬牙,忍了這口氣,臉上卻還是笑容不改。她仰頭道:“這位兄臺好生滑稽,某只不過是開個玩笑罷了,誰會真正在此烤魚敗興呢?你卻是真的撒尿,讓山下老百姓明天喝水都有腥味兒呢?!?/br> 上面這人一呆,沒想到她倒打一耙,還來的這么快,一時語塞,啞口無言。 智乾抬起鼻子嗅嗅,然后很正經地道:“某卻沒有聞到什么sao味,必定是這位兄臺見你要烤魚,所以才想了個辦法阻止你。黃兄,等下山之后我好好地請你,今日就暫且放過這些魚吧?!?/br> 黃崇嘏俏臉終于撐不住了,狠狠地給了智乾一個白眼。 上面的年輕人也下來了。他見到黃崇嘏的模樣,不禁一呆。黃崇嘏不知他是否看出自己女扮男裝,但總是不喜歡這種眼神,不由得冷冷地看著他,心道:“癩蛤蟆想吃天鵝rou?!?/br> 其實她這罵實在不對,事實上這青年英武過人,也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只不過黃崇嘏本身已是絕色,平日間又多做男裝,鏡子里自己的容貌都看得麻木了,再見美男子也就全無感覺,倒是別人看她,常有驚羨的神色。 智乾這時認出了來人,居然是蜀主王建的假子,夔王王宗范,人送美稱“蕭劍將軍”是也。前年,智乾在云游路上,曾遇盜匪,雖然他身無一物,但盜匪惱怒之下居然要殺他,幸好王宗范外出游獵,救了他一命。兩人對酒暢談,王宗范對智乾的見識非常佩服,而智乾也折服于王宗范的風采。此時,故人相遇于大劍峰上,自是格外欣喜。 兩下說起來意,原來王宗范是劍閣守軍副帥。黃崇嘏暗道不妙,她想去長安,必過劍閣,而今日上山,居然遇到王宗范這個蜀軍劍閣副帥,他于情于理必定不會放自己過去,自己這次十之八九要落空了。想到后悔處,不禁連道“晦氣”,早知就不該和智乾和尚一同前來,如果昨日不去貪那豆腐飯,冒雨上山,這會兒可能已經想法子過了劍閣,意氣揚揚下山去了。 黃崇嘏不禁秀眉緊鎖,暗中思量該怎樣甩開二人,先行過關,或者引二人到岔路上去,在山中兜幾個圈子再下山去,日后再跟智乾道歉。她本來不是小氣的人,但今日在王宗范這里吃了一個啞巴虧,還是有些忍不住想要找回場子來。 王宗范也不停地上下打量黃崇嘏,嘴上說些應酬場面的話,心中卻無比震驚,他想到了前不久見到的一副畫…… 那畫中,辯才天女貌若未及笄的女童,但朱顏玉潤,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綠波,衣裾盈然,仿佛若輕云之蔽月,又若流風之回雪。天女動朱唇,啟蘭音,歌喉婉轉,周圍虎狼圍繞,牛羊相依,百鳥來朝,依戀不去。天女的背后,是山巖深險處,大樹諸叢林。她以美音降服萬獸,是四方拜祭的智慧福德之神。 王宗范年初時才見此畫的時候,驚為天人,此后一直念念不忘,只道人間絕無此等容色,但沒想到今日在劍閣卻見到了,還是個男人,確切的說,是個絕美的少年。雖然黃崇嘏的“神童”之名,他也早有所聞,但遠不如他的容貌更讓人震驚。 月余前的那個下午,他和武信軍節(jié)度使王宗佶奉蜀主王建的命令,到定王王宗滌的府邸上查抄。王宗佶步入正廳,望著這雕梁畫棟轉瞬就要更換主人了,心中得意非凡,他忍不住想:彼王將隨風去,此王才是正主人。 蜀主王建假子有百二十余人,王宗佶功勞最大,在眾多的干兒子中居長,官至中書令晉國公,但沒想到這個王宗滌打了幾次勝仗,居然蹬鼻子上臉,不但軍權大握,而且還封定王,在朝中的威勢風頭大大地蓋過了王宗佶,令他坐臥不寧。但定王不知收斂,功高震主,自己就撞上了王建的屠刀,雖然王建的怒火多半來自于王宗佶等人的讒言,但他誅滅王宗滌勢力的手段如同雷霆萬鈞,大大出乎王宗佶的意料。 王宗滌知大勢已去,早以安坐束手就擒。眼見往日英俊神武的定王殿下面如死灰,空洞無物,王宗佶知道這個第一大敵已經從rou體和心靈上被徹底搞掉了,他陰騭的臉上忍不住露出一絲難得的微笑。 而王宗范心中卻有些難過。今年他才二十三歲,年方弱冠,乃是王建諸多假子中比較受寵的一個。因為他的母親乃是王建的寵妃,他是隨母改嫁的,所以王建待他不同其他的干兒子,常常不自覺地就把他看成了親生子。王宗范從小天資聰穎,文武兼修,又有進取之心,令王建喜不自勝,不但讓朝中元老馮涓輔導他的文才,又將他送入軍中歷練。他十六歲時,就以“蕭劍將軍”聞名于世,蓋因他不但武藝勇冠三軍,且大有儒將風度,在音樂上頗有造詣。王建常感嘆道:“東吳有周郎,我蜀中亦有夔王?!?/br> 王宗范在軍中時,得到王宗滌指點甚多,對他的用兵之道十分佩服。他年紀雖小,但沉穩(wěn)堅忍,頗有大將之風,看到王宗滌行止跋扈,便暗示他收斂一下,但王宗滌恍若耳旁風,反過來還打算收買王宗范為他搖旗吶喊,自然遭到拒絕。王宗范對王建敬若親父,絕對不肯做半分拂逆王建意思的事情。 豈料這件事情卻被暗中窺伺的武信軍節(jié)度使王宗佶發(fā)現(xiàn),于是稟報王建,再加上從貫休老和尚那里知曉王宗滌居然敢去盜竊尚未完工的《江山輿志圖》,王建不由得勃然大怒,他狂吼道:“是可忍,孰不可忍?”當天就下旨縊殺王宗滌,剝除定王王爵,將其家財奴仆盡數(shù)賞賜給王宗佶。 王建又將王宗范召來,對他的忠心大表贊嘆,當廷封為夔王,命他與王宗佶一起去抄沒定王府。聰明如王宗范,怎不知蜀王對他還是有疑忌之心呢?一面封爵,一面又要他去抄家,擺明了就是殺雞給猴看。他雖然對王建仍是一如既往的尊敬與感激,但對于抄家和縊殺之事,臉上卻沒有露出半分的慘痛。想想王宗滌對于他,乃是半師半兄的情誼,觀兔死,狐豈能不悲? 王宗滌望著走上堂來的兩個人,已經沒有任何的想法了。王宗佶倒也沒有取笑這個將死之人,他的心里不斷地對自己說:“不要幸災樂禍!此人的今天可能就是你的明天。切忌不可露出半點驕態(tài)來。切記,切記?!?/br> 他清清嗓子,程式化地說:“王宗滌,你可知罪?” 王宗滌不由得笑了,復又長嘆道:“我有何罪。想那兔死狗烹,何代不然?韓信大功于高祖,猶不免橫死。蜀中今已盡屬我王囊下,大王已經用不著我了,能為大王死,無憾?!?/br> 王宗佶沒有想到他居然這么看的開,倒是有些意外,冷笑道:“即然這樣,來人啊,伺候定王殿下上路?!?/br> 王宗滌沉聲道:“且慢?!?/br> “哦,原來你也知生途之歡,仍是留戀紅塵不去呀?” 王宗滌長笑:“我戎馬一生,殺人無數(shù),能活到今日,已是僥幸。功臣因功喪身,古來已然,某非第一人,還有什么留戀的。只不過,某死便死了,你總不會將某暴尸荒野吧?” 王宗佶一愣,旁邊的王宗范插話道:“殿下放心,圣上乃賢明之君,你功過兩分,家人尚不及罪,又怎會將你暴尸呢?” 王宗滌點頭道:“好,我死后不求長物,但求將這副我自繪的丹青陪葬,就感恩不盡了?!?/br> 王宗范轉頭望著王宗佶,后者道:“倘若畫中并沒有違禁之事,倒可以燒了給你?!?/br> 王宗滌臉上現(xiàn)出不敢相信的表情,兩行清淚緩緩而下,長嘆道:“原來,晉國公是如此寬宏大量之人,我王宗滌真是枉為小人了?!彼∠轮兄傅挠癜庵福溃骸斑@里有府中藏寶的詳細圖畫,我知道陛下已經將我的家財盡數(shù)賞與你了,但如果沒有這幅圖,你要找到全部,也是困難。今日,就此謝過了。圖畫之事,還望晉國公周全,宗滌黃泉之下,必定祈禱晉國公福壽兩全?!?/br> 王宗佶面無表情,將手一揮,左右直上,擁著王宗滌往后廳去了。只聽后面?zhèn)鱽淼统恋摹鞍“ 甭曇簦簿褪钦Q鄣墓Ψ?,王宗滌已經一命歸西。 王宗佶這才慢步走上前去,拿起那幅畫來,冷笑道:“不知道畫了些什么東西,讓王宗滌到死還念念不忘?!蓖踝诜兑矞惿蟻恚瑑扇苏归_一看,卻是一副美人圖畫,國色天姿,奇美無極,乍看之下,不禁色授魂與,半晌都做聲不得。 良久,王宗范才道:“原來是辯才天女!” 王宗佶奇道:“辯才天女?那卻是誰?” 王宗范知道他不學無術,只喜歡弄權,便解釋道:“辯才天女,貌若十二女童,又稱妙音天,美音佛母,傳說她擅長音樂,以鳳頭琴聲馴服萬獸,乃是佛教中的智慧本尊?!蓖踝谫ゼ毤毧慈?,畫中美人果然是珠冠瓔珞,寶相莊嚴,周圍野獸簇擁,臉上都是馴服歡喜的神色。 王宗范又道:“定王曾經與李任交好,兩人丹青往來。李任說他造詣極高,畫美女栩栩如生。如今一見,果不虛言?!毕肫稹睹廊速x》道:“有美人兮,求之不得;頻向望兮,楚楚動人?!蓖踝诜缎南耄恨q才天女,這真是凡夫俗子“求之不得”??! 王宗佶看著那畫,滿臉盡是貪婪,他一吞口水,惡狠狠地道:“如此美人美畫,怎能便宜了王宗滌這個死人?!?/br> 王宗范一聽此言,不禁目瞪口呆,心里暗暗咬牙,卻又無可奈何。他忍不住道:“晉國公,此乃佛教圣祖,不是凡間女子,你拿這幅畫回去,就是天天看著,也不過‘畫餅充饑’,徒惹相思罷了?!?/br> 王宗佶咯咯一笑,道:“宗范小弟,你真是天真吶。佛門天女的畫像,我好像也看過幾次,哪有這樣的姿色。這定是王宗滌不知道在哪里看見了一個美女,又得不到,回來才畫成了辯才天女,解解相思。我如今拿著這畫,慢慢地去尋訪,定要找出這美人兒來。”說罷,忍不住兩眼放光,好像一頭惡狼一般,饞涎欲滴。 王宗范曬然道:“倘若真有這女子可以按圖索驥,只怕定王自己早就享用了,他哪里還會手下留情,專等晉國公您來呢?” 王宗佶一聽也是,但看看那畫,心里終究舍不得,半晌之后,咬牙恨恨道:“就算沒有,也不能便宜了這個死人。”說罷,卷起畫,放入袖中,揚長而去。 王宗范本想讓他放手,成全王宗滌的遺念,沒想到這人貪婪之極,終于還是席卷而去。他忍不住想:“難道真如王宗佶所猜測,真有這個女子,只是因為種種原因王宗滌得不到,所以才畫成圖畫,聊解相思?”剛這么想,又想起王宗滌生性貪婪漁色,世上怎有他放得過手的女子呢?倘若這個女子連王宗滌都得不到,那么肯定不是一般人,只怕是個公主或者是千百年大世家的貴女,門高勢大,即便王宗滌這般地位,也難以得到。 王宗范長嘆一聲:“世間渺茫,何處才是美人之所呢?可惜王宗滌在里間早已斷氣,否則叫出來問個清楚倒好了”。一轉念,想到既然畫的是辯才天女,說不定找貫休大師問問會有些線索。 這時,貫休已經移居王建為他新建的龍華道場,他也不喜不怒,既有道場,也就每日講經說法,結果更得王建的歡心。王宗范也常常去聽講,還就一些問題向他請教。貫休喜歡他本性純良,舉止有度,不像王家一般子弟那樣有紈绔氣息,而且作為一名武將,能心向佛門,更是難得,所以兩人頗有些交情。 于是,王宗范找了一個吉日,帶著緞匹禮物,叫人挑了,去往龍華道場。這處道場新近落成,山門高聳,梵宇清幽,鐘樓森立,經閣巍峨,實乃一座端嚴的寶剎。只因為王建一心要打造蜀中盛世,所以佛道兩家并尊,一邊在青城山大造道觀,尊杜光庭為天師,一邊又在成都蓋起龍華道場,請來貫休主持。 貫休聽說夔王駕到,便親自出迎,延入方丈室內奉茶。王宗范本想直接問那事的,但想想此中牽扯著定王和晉國公,就有些猶豫,便不痛不癢地說了幾句閑話,無非什么大師弘法,明因辨果,乃蜀國之大幸之類的。 貫休見王宗范今天來得有些蹊蹺,心想王建的干兒子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當初王宗滌跑去聊天下棋,其實是想偷自己幫蜀王畫的蜀國堪輿秘圖,幸好他那密室也就是做個樣子的,除了一些小玩意別無它物,否則就要釀成大禍了。今天王宗范上門,卻不知是何事?他只管沉著應答,臉上全無表情,一時間兩人有些冷場。 王宗范是何等聰明的人,一看老和尚臉上掛霜了,便道:“聽說大師善畫,可否讓小王一睹真跡?”這句話卻搔著了貫休的癢處,他不但喜歡畫畫兒,而且功力深厚,比之唐初閻立本不遑多讓,當日還曾將十六羅漢圖贈與李曜。只不過他是佛門弟子,一向行事低調,所以流傳在外的并不多。一聽王宗范這么說,他欣然道:“夔王殿下有此雅興,老衲自當奉承?!?/br> 兩人進了畫室,一看左右兩邊高掛畫像十余幅,都是維摩像、須菩提像、羅漢像,卻并無辯才天女像。貫休引導王宗范上前,一幅幅地詳細介紹,王宗范素有雅骨,所以回答幾句,都頗中貫休的心意。貫休一高興了,更是將自己收藏的諸般佛教圖冊拿出來欣賞,王宗范乃是有心之人,仔細翻去,翻到辯才天女一圖,便停住了。 貫休問道:“夔王看什么呢?” 王宗范看著那圖中的天女容顏,雖然寶相莊嚴,但確實沒有王宗滌所繪的那般嬌嬈。此時,他心神迷亂,有些狂喜又有些失落。狂喜者,那圖中美人可能真有其人,失落者,圖畫卻被王宗佶拿走了。 貫休連問兩聲,王宗范才回過神來,吶吶道:“前日,小王跟隨晉國公前往定王府抄查,定王府卻有一副辯才天女相,與這副大不相同?!?/br> 貫休一聽,心下一震,道:“哦?那卻是什么樣子的呢?” 王宗范自知失言,但禁不住老和尚三言兩語的盤問,也只得和盤托出。貫休心里全都明白了,當初王宗滌來偷堪輿圖,意外看見黃茗之后又被迷香迷暈,醒來后還以為是見了天女,居然念念不忘,還畫成了畫,每日欣賞。如今,這畫兒又落入了王宗佶的手里,貫休不由得暗自叫苦,看來小黃茗果然有此一劫。但如今,繞是貫休智計百出,似乎也阻擋不了事情的發(fā)展了。 其實王宗范卻不知貫休此時的心思,也不知這其中的曲折。只聽貫休輕描淡寫地說道:“定王有此畫卷,卻也不稀奇。當初,老衲主持寶光寺時,定王常來游玩,寺中藏畫甚多,他臨摹幾幅,也是有可能的。據(jù)夔王殿下所述,當是定王將辯才天女像和水月觀音像合二為一了,此事雖屬定王糊涂,但定王丹青之妙,當真是世所罕有啊?!?/br> 王宗范這才“恍然大悟”。本來他就不太相信世間真有此女子,貫休這樣解釋,正是合情合理的。貫休察言觀色,知道這幾句話已經起作用了,心下不由得長嘆:阿茗啊,是為師對不起你。我能為你做的,也只有這么多了…… 王宗范失望而歸,便聽說唐軍似有加強利州兵力跡象,未免劍閣有失,蜀主王建命他領兵八千增援劍閣,并未劍閣大軍副帥。今日是他來到此處的第三天,此番出來其實也是實地勘察一下地形,由于是自家地盤,只帶了幾名親隨牙兵,也都分散在四周不遠處。 第214章 秦王之尊(三十) 提到王宗范領兵來劍閣,還有前事要述,卻是一樁驚動長安的聯(lián)姻。 從王宗范初入軍伍至今,一晃已經幾年過去,他已成長為氣宇軒昂的青年將軍,不復當初弱冠少年模樣?!笆拕④姟憋L流俊逸,文武雙全,令蜀地許多少女欽慕不已。說媒的、提親的,絡繹不絕,而且都不是普通官宦家中的小娘子,個個出身名門,才貌出眾,但王宗范都婉言謝絕。王宗佶私下曾揶揄道:“宗范小弟,你還念著那辯才天女啊,大兄我都沒有找到,你還是趁早死了那條心吧!” 王宗范只是一笑,他并沒有奢望那畫中女子真有其人,只不過既有了那個光彩照人的影子,便覺世間女子皆如塵土,不堪一視,偶爾遇上還看得過去的女子,也提不起些許趣味。表面上,他彬彬有禮,溫厚待人,但言語間,已拒人于千里之外,好些個女子為他心碎腸斷,痛不欲生。他卻以為,既然今生并無指望辯才天女能夠臨凡超度他,那么世俗生活索然無味也是意料之中,有甚值得在意?其實許多情竇初開的少年,在其初戀季節(jié)都有這種心態(tài),倒也不算奇怪。 如今這蜀國王廷魚龍混雜,既有跟隨王建打天下的草莽之輩,又有被李曜溫水煮青蛙式改革弄得不堪忍受而從關中投奔而來的門閥豪強,還有乘亂世而起、圖謀富貴的巴蜀世家,這些團體為了擴張勢力,無不希求以姻親關系來鞏固彼此利益。在此種情況下,王宗范更不愿意草草選一個女子為妻,那樣無異于作繭自縛。蜀王廷暗中即有流言道“夔王玉面鐵心,凡塵女子,難入其眼”,更有妒忌的人中傷說“夔王好男風,是以不近女色”,最恐怖的說法則是“夔王白白生得一張大好皮囊,其實那話兒中看不中用”。 一時間,夔王殿下、蕭劍將軍王宗范的男女關系問題成了王廷上下最好的談資,后宮最流行的八卦。直到傳言越來越不堪,惹得蜀王建大光其火,暴怒之下竟然砍了幾個饒舌輩的腦袋,這股風潮才慢慢地平息下去。雖然王宗范的母親,當年的寵妃關氏已經色衰愛馳,但王建對這個假子視若親生,寵愛非常,除了絕對不會立他做太子,其它的事情都是關愛有加,對其婚姻也格外重視,甚至特意抽空與他鄭重地談過幾次,但王宗范總是含糊應對,問得急了,他便道:“兒臣年紀尚幼,理應建功立業(yè),為君父分憂,家室小事,不足掛懷。那李正陽尚且長我?guī)讱q,如今不也未曾婚娶么?”王建只以為他心高氣傲,沒有看得上眼的,所以拿李曜來搪塞,不過這擋箭牌的確找得好,王建也不好反駁,最后也就只得作罷了。 王宗范身份微妙,雖然得到王建的意外關懷,但他從不驕矜自傲,在這個關系錯綜復雜的王廷中,與王建的諸多親兒子、干兒子都保持了不遠不近,不冷不熱的關系,唯有普慈公主漪寧與他兄妹情深,不避嫌疑。想當年,普慈公主母親陳氏也是艷絕一時的美人,可惜在生這個女兒的時候,不幸難產,王建痛失寵妾,更可憐這個粉妝玉裹的女孩兒出生就沒有了娘親,于是考慮將她交給誰照料比較好。夫人周氏雖然素有賢名,但管理偌大的王家家事,已無半分空閑,其他的姬妾妒忌陳氏生前的寵愛也不會好好照料這個女孩兒。想來想去,只有關氏生性溫和,與人無爭,乃是好人選,唯一不便的是關氏乃是帶著一個不知父親的兒子(王宗范)嫁入王家的。左右思慮,王建最后還是決定讓關氏來照顧漪寧,同時將其子王宗范放在外宅養(yǎng)育,并嚴格限制他去內宅。 關氏知道王建的心思,但她寄人籬下,也只能忍痛放棄親子。好在王宗范少年老成,對王建的戒備之心不以為意,反過來勸慰母親道:“男女有別,這樣處置正合情理。母親本來沒有女兒,如今大人[無風注:前文有述,“大人”即父親,王宗范不便叫“耶耶”,便稱王建大人。]讓您撫育他的親女,正是對您的信任,您只管好生待她,將來在王府也算有一個冷暖知心的人。兒在外宅,習文學武,定要建功立業(yè),出人頭地,決不讓母親在王府屈居人下。” 兒子都如此說,關氏也就想開了,一心一意養(yǎng)育王漪寧,更比親生還要疼愛,讓王建對她大為滿意。初時王建還戒備王宗范這小子會不會有近水樓臺的想法,但后來見他嚴格自律,偶而進去探視母親也絕不逾雷池半分,反而是小漪寧因為受到別房子女的歧視,轉而親近這個兄長。王建一想到漪寧孤獨的身影,可憐巴巴的小臉,心下也就軟了,便放開禁閉,讓王宗范可以隨時探望母親,其實是為了讓女兒有個玩伴。王宗范喜出望外,但他心下謹慎,對漪寧仍然只有疼愛,絕無半分逾禮的舉動。 王建老謀深算,暗中派人監(jiān)視,見王宗范頗有兄長的風范,而且始終如一,慢慢地也就放心了。所以,他對王宗范疼愛信任,才一稱帝,不顧王宗范年僅冠弱便即封王。想王建假子眾多,封王的也就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人,連王宗佶那樣功高的人也只封了個晉國公,這其中的緣由頗多,固然因為王宗范人品端方,其實也是王建對關氏的酬謝。 因朝廷不肯寬赦,今年年初王建在成都稱帝,國號“蜀”。王漪寧則被封為“普慈公主”,想到這個女兒逐漸長大,如同花蕾一樣含苞欲放,嬌艷欲滴,王建這個做父親的,自然就想為她選擇一個佳婿,了卻自己的牽掛。正在王建冷眼觀察蜀國的世家子弟時,意外發(fā)生了:有人上門提親。 來者并非普通人,竟然是東平王朱溫! 去年,朱溫原本打算直取關中,卻不料頓兵潼關而不能破,反被王師范忽然起兵亂了陣腳,撤兵之時被李曜突襲不說,還遭其中原游戰(zhàn)數(shù)月,元氣已然大傷,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朱溫兵力雖然損失不小,中原畢竟仍在掌握之中,王建自然不敢小覷了他。再者王建知道,朱溫已經被徹底擊敗,不能再作為蜀國對李曜的緩沖地帶,因此更加希望朱溫能對關中持續(xù)保持壓力。而朱溫也深恐王建抵擋不住李曜,一旦讓李曜拿下兩川,便是重復了當年秦滅六國之態(tài)勢,那時他這中原富庶之地便是首當其沖,正面李曜刀鋒。 這一日,朱溫得知王建怒而稱帝,不禁驚喜交加。驚的是王建膽大包天,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僭位稱帝,勢必遭到李曜實際掌控的朝廷中央嚴厲打擊;喜的是稱帝這種事一旦有人開了頭,跟風稱帝可比出頭鳥安全多了,特別是萬一朝廷打擊不力,蜀國成為客觀事實存在,那么自己將來也可尋得時機,如法炮制。 這么一想,事情就容易弄明白了,眼下關鍵中的關鍵,就是王建不能速亡!能支持他的地方一定要支持些。不過,麻煩也是有的,在沒跟唐廷徹底決裂撕破臉之前,這種支持不能太肆意,得有點策略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