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jié)
姚占仙笑道:“月師姐是師父的掌上明珠, 她曾是全豐州最美麗, 最高傲的女人,你怎么能跟她比?” 姜小乙哦了一聲,看來不是了。 可是,雖然姚占仙口口聲聲說她不配與月師姐比, 她卻從他的聲音里聽出了調笑和喜愛之意。 姚占仙又道:“月師姐曾言,她會嫁給天門這一代武功最高的弟子,師弟入門雖晚,卻是武學奇才,大家都覺得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br> 姜小乙心說你怎么一句話拐到這了,她并不關心天門的感情糾葛,她只想知道軍餉一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惜現(xiàn)在不是她說了算。 姚占仙醉得更加明顯了,他陷入了沒頭沒尾的囈語中,姜小乙要靠得很近才能聽見他的話。 “……可惜師弟并不鐘情于月師姐,他心屬月師姐的婢女小風。這是他的秘密,他只告訴了我一個人,他想讓我?guī)退淮?。他故意疏于練習,武功退步,開罪師父,最后在比武場上輸給我。師父很生氣,將月師姐許配給了我。月瓔嫁給我后,我們相敬如賓,互助互愛,而師弟則帶小風離開了天門。我原以為……我成全了所有人?!?/br> 姜小乙道:“你不喜歡你師姐嗎?你不是說她是最美的?” 姚占仙:“對我來說,月瓔就是天上的神仙,能看能拜,卻不親切。可憐她婚后不久就憂思成疾,生了重病,彌留之際,她要我至少每年與師弟切磋一次。她知我的武功不及師弟,她說兒女私情是小事,天門的正統(tǒng)武學絕不能斷。” 姜小乙:“原來她都知道。” 姚占仙:“是,她要我們一直比,一直比,比到我真正能贏他的那一天。其實我?guī)煹芤苍诘冗@一天,他早就想帶一雙兒女回瑱州,能離小風近一點。……當年月瓔病逝,小風覺得自己難辭其咎,剛生下一雙兒女,便去瑱州出了家。” 姜小乙忽然道:“?。∥液孟衩靼琢?。” 姚占仙抬起一雙醉醺醺的眼。 姜小乙:“我之前還奇怪,為何呂……我爹比武前要喝月熒草煮出的水,那分明就是毒草,他還騙兒女說喝完神清氣爽。如果你師姐叫月瓔,那就能解釋了。他一定覺得對不住你師姐,方才自我懲罰。這二十年他來任由他人污蔑詆毀,也從不反駁,想來也是心中有愧。” 姚占仙冷笑道:“這草的名字與月瓔的名字一樣,小時候我和師弟淘氣不練功時,月瓔便用此草懲罰我們。吃完難受歸難受,卻不會真的傷身?!彼f著說著,聲音愈恨。“這種自我折磨究竟有什么用……從他決定背棄師門的一刻起,所有人的命運都已經(jīng)確定了,我們都太順從他了!” 姜小乙又問:“那‘我’呢?我到底是誰?” 姚占仙低垂著頭,許久之后,身上最后一絲殺意也被酒水沖干凈了,從姜小乙這里看,他徹底變成了一個失意的老頭。姚占仙低聲道:“你是我在老家的未婚妻。我外出拜師,留你在家,我本與你約定,學成歸來就成親……” 姜小乙:“那你為何不去?” 姚占仙緩緩搖頭:“再重的承諾,也抵不過世事無常。我受師父大恩,迎娶月瓔,繼承天門。這里兩百多年的武學傳承,滿山的弟子,避難的孩子,都需要我的庇護。我一生都要留在這里了?!?/br> 姜小乙啊了一聲,試探地問道:“那想來,你十分恨我爹了?” “當然恨!”姚占仙緊咬牙關,可片刻后,聲音又垮了些?!翱伤烤瑰e在哪,我也想不出?!彼粲兴?,低聲嘀咕:“我們好像都沒犯大錯,可大半生過去了,卻誰也沒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闭f到這,他忽然一笑,問姜小乙:“小丫頭,你覺得,我?guī)煹軐⒁浑p兒女取名‘夢圓’,是何含義?” 姜小乙道:“那時他剛剛迎娶心上人,又有了孩子,自然是‘美夢已圓’之意。” 姚占仙哈哈一笑:“聽你這解讀,便知未經(jīng)世事?!?/br> 姜小乙不滿:“那你說是什么意思?” 姚占仙神色忽而肅穆,凝視著夜幕盡頭,喃喃道:“小丫頭,你若有幸繼續(xù)走下去,終有一天會明了,世事的真意,是好夢難圓。” 事已至此,姜小乙也恍惚了。 姚占仙與她設想的完全不同,這一切都跟她事前猜測的相差太遠了。想了一圈,她還是問起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我爹……究竟為何會被蔡清毒死?” 壓在心底的事都講了出來,姚占仙也松弛了許多,淡淡道:“自然是因為那狗官心中有鬼?!彼淹嬷种械木茐?,回憶道:“上月初八,師弟去山里采藥,剛好撞見劫案。他初九去報官,卻不料蔡清就是給劫匪提供押運路線的內應,因畏懼事情暴露,便給我?guī)煹芟铝硕??!?/br> 姜小乙頭皮一麻。想起之前肖宗鏡去給蔡清上香,還要替他的遺孤向朝廷要撫恤,不禁用力抓了抓頭發(fā)。 “也就是說劫案不是你們做的,那你該恨劫匪啊,他們跟蔡清是一伙的,你怎么反而幫他們在這埋伏!” 姚占仙凝神道:“初八那一夜,他們與師弟交了手,以那幾人的身手,稍加配合,完全可以將師弟斃命當場。可他們認出師弟武功承自天門,他們知道天門從不參與官場之事,便手下留情了。初九他們前來拜山議事,我便知曉了這一切?!?/br> 姚占仙看著姜小乙,正色道:“這些人雖是匪徒,卻懂規(guī)矩,講道義。他們與蔡清絕非同類,不過是那當官的見財起意,加以利用罷了。只可惜了我?guī)煹埽煺媪艘惠呑?,最后還妄想讓賊捉賊!” 姜小乙啞口無言。 姚占仙繼續(xù)道:“初十師弟上山的時候,毒已入骨,回天乏術。師弟怕他的孩子被牽連,讓我趕他們離開豐州。他不允許我報仇,更不允許天門參與到這宗劫案中來?!币φ枷傻穆曇舾蓾?,低著頭,拳頭越攥越緊?!翱晌以跄懿粓蟪稹以跄懿唤o他報仇!我這一生都順著他,只違背了他一次意愿,便是殺蔡清!而我允許重明鳥的人在此設伏,也是因為大黎這群狗官的確該死!” 姜小乙瞠目:“你說誰的人——?” 話音剛落,山谷中突然傳來一聲清嘯,響徹九霄! 青風起,龍低吟,山林撲簌,水月清明。 姜小乙后背一熱,忽然之間好似預感到了什么,猛然回頭,朝著洞口方向喊道:“大人!” 片刻,一道人影自山洞中走來,一步一步踏出黑暗。 姚占仙背對著他,輕輕撫摸酒壇,幽聲道:“這我倒是沒有料到……” 肖宗鏡一手拿著一刀一劍,另一手拎著一個已然暈厥的人。他走到院子中央,右手一松,人重重落在地上,左手一拋,刀丟到姚占仙身前。 姚占仙道:“天門以拳術掌法縱橫江湖,我們的雙手就是最強大的兵器?!?/br> 肖宗鏡面無表情,左手的玄陰劍也落到地上。 姚占仙冷冷道:“閣下真是自信滿滿?!?/br> 肖宗鏡通體盡濕,衣衫破損,披散的頭發(fā)卷曲在蒼白的軀體上,黑得驚人。他周身冰冷,好像傾瀉到地面的天上的月,側看便是刀鋒。 他身上多處傷痕,尤其是左肋一道刀傷,皮rou翻出,深可見骨。他身體滿是血跡,半身蒼白,半身鮮紅,但他全不在意,自始至終只看著姚占仙一人。 “你水性如何?”肖宗鏡低聲道。 姜小乙愣了半天,才意識到這話是說給她聽的,忙答道:“還、還成!” 肖宗鏡:“帶著他,從山洞跳下去,下方是個水潭,水流會通到山下,自己想辦法脫身?!?/br> 姜小乙把昏迷的裘辛拽到自己身邊,肖宗鏡又道:“若我回不來,就去找戴王山,告訴他此案功勞歸密獄所有,他會接手的。” 他說得太過平靜了,以至于姜小乙一時沒反應過來這個“回不來”是什么意思。 一切發(fā)生在轉瞬之間,姜小乙耳邊響起虎豹雷音,音還沒落地,拳掌已相接! 龐然的氣力自中心散開,塵沙漫天,姜小乙未設防,一聲尖叫,人已被震開數(shù)丈之遠。 漫漫飛沙中,她聽見肖宗鏡的聲音。 “走!” 她在地上翻了兩圈,拽起裘辛就往山洞里跑。 懸崖側面是個小瀑布,水汽彌漫,隆隆作響,水瀑的聲音將神珠峰上的打斗暫時掩蓋。 姜小乙忽而止步,她望著山崖,想起一件事來。 肖宗鏡既已生擒了裘辛,抓走審問就是了,還回來干嘛呢? 他還回來干嘛呢? 姜小乙手腳顫抖,這一步怎么都邁不下去。 她的精神已經(jīng)緊繃到無所適從的地步,無意間回頭,猛然一驚,一個小女孩正站在不遠處看著自己。 似曾相識,似曾相識…… 姜小乙命格特殊,按照春園真人的說法,她兒時受過嚴重驚嚇,元神受損,壓不住七魄,所以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生魂離體的狀態(tài)。本來她命數(shù)早夭,幸得春園真人傳授道術,修得天罡正法,以形補形,才意外活了這么久。 春園真人為她算過命,要她十五歲入江湖歷練,磨練心智,或許有機會找回完整元神。 “過來,”她沖那小女孩說,“過我這邊來,過來啊……” 女童扭頭走掉了。 姜小乙忽然清醒,驚出一身冷汗。 “大人……”她喃喃道,“他是回來救我的,我不能走?!?/br> 她又扛著裘辛原路返回了。 走出山洞,她第一眼便看到了被月光照亮的肖宗鏡的背,不禁再次晃神。 一根脊柱插天,猶如筆直的龍骨,肌rou順著脊椎向外發(fā)散,一層疊著一層,既有剛勁的鋒翼,也有藏在下面精密的細羽,淋淋鮮血鋪滿后背,讓這雙翼變得鮮紅耀眼。 姜小乙在這一刻,忽然明白了天門太師伯對肖宗鏡的那句評價—— “閣下身有龍鳳啊?!?/br> 第34章 暈了暈了,剩下的交給你了。…… 這或許是對一個武者軀體的至高評價。 姚占仙全然不見剛剛的頹廢模樣, 眉目清朗,盡顯高人本色。肖宗鏡的真氣兇猛異常,姚占仙沉喝一聲, 左手向下一壓, 將氣力強行化解。酒氣全部頂?shù)筋^顱,束發(fā)木簪頓時崩裂, 白發(fā)飛散。 肖宗鏡眼底赤紅,嘴角泛出半邊笑,深吸一口氣,拳不收回, 而是再次催力。他身上傷口未作處理,一番運功,血流如注,地面上很快積聚一灘鮮紅, 臉色越發(fā)蒼白冰冷。 姚占仙左手成掌, 在空中化了半個圓,手掌劃過的空氣流動變得緩慢, 好似抹在水面,他使出天門獨家心法, 將肖宗鏡的力量順著雙腿導入地下。 與之前跟牛樹高的蠻力角逐完全不同,他們二人現(xiàn)下正比拼內力,這是更加細微, 也更加危險的較量, 稍有偏差,便是筋脈盡毀,武功全廢的下場。 姚占仙心中頗為震驚。 天門與其他武林門派最大的不同,便是他們不在乎宗派之別, 不拘泥于一種形式的拳術。天下武功如浩瀚星河,懂得其中相生相克之理,便會事半功倍。剛剛短暫的交手之中,姚占仙至少使用了七八種拳法,但是每次變招,肖宗鏡都能迅速判斷,選擇最適合的武功進行拆招,兇中帶穩(wěn),雜而不亂,足見功底。 “如此年紀,如此境界,真是難以置信?!币φ枷伤妓髌?,沉聲一笑,“……不過,閣下還不收拳嗎? 月光照耀肖宗鏡傷痕累累的軀體,內力的比拼使他傷勢加重,整個人如同披了一件血衣,觸目驚心。 姜小乙在旁看得焦急萬分,再這樣下去,不用姚占仙動手,肖宗鏡自己就會支撐不住。 “大人!”姜小乙急切道,“劫案不是天門做的!” 姚占仙諷刺一笑,道:“哦?處于下風,便開始想退路了?二位將我天門武威置于何地?既敢上神珠峰撒野,合該做好一切覺悟才是?!?/br> 姜小乙氣急:“你……!” 肖宗鏡神色未變,不管是姜小乙的話,還是姚占仙的話,他皆置若罔聞。他與以往一樣,在對局中展現(xiàn)出無比的專注與耐心。他察覺到姚占仙均勻的氣息因為對話出現(xiàn)了細微變化,便將拳勢上挑——姚占仙只當他想撤手,剛準備追攻下一招,肖宗鏡猛然雷音一嘯,整體下壓,將全部真氣都灌入對方的掌心。 姚占仙原以為肖宗鏡受了如此重傷,又經(jīng)過剛剛一番打斗,已是強弩之末,做最后困獸之斗。沒想到他還有如此余力,且對氣力的控制依舊細膩入微,冷靜自制。姚占仙本就將氣力導向雙腿,現(xiàn)下肖宗鏡突然加力,他幾乎承受不住,連忙抽身。可肖宗鏡的拳豈是這么容易躲過去的,姚占仙一旦卸下力氣,肖宗鏡的拳風頓化重錘,一個箭步上前,拳頭直接砸向姚占仙的胸口。 姚占仙半空中再運內功,雙手畫了個圓,使真氣擠壓在身前,像一汪波光粼粼的水鏡。肖宗鏡的鋼拳正中中心,像打在棉花上一樣,無處受力。他毫不在意,神力再催,牙關緊咬,血脈神經(jīng)鋪蓋全身,雙眼仿佛能瞪出血來。 天地安寧。 千瞬之間,拳峰傳來微妙波動,肖宗鏡真氣聚集拳尖,猛一聲大吼,風起云涌,山野回蕩,萬物似應。 他竟打穿了這精妙的護體真氣,姚占仙頓時飛出三丈遠,落地又后退數(shù)步。 肖宗鏡站在原地,嗓音沙啞,輕吞慢吐。 “僅從外在判定局勢,未免有失宗師風范。”他搓了搓指尖,淺色雙眸流過一絲銀光,低聲評價:“不過,這真是在下此生遇過的最粘稠的真氣,看來您是過了拖泥帶水的一生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