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jié)
面前的刺客很快適應了他的招式,漸漸處于上風。這十分罕見。這人的武藝沒有固定的路數(shù),變招很快,后勁無窮。他能感覺出,此人也是帶著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揮動手中的寶劍。 他們的劍身疊在一起,角逐力道。 那人殺得渾身是血,眼底通紅,他咬牙道:“前輩,你已必敗無疑了!放下劍,我留你一條性命!” 霍天不言。 除了周璧,他很少與人說話,因為沒有價值。 那人似是有些不甘,沉聲道:“前輩身為武林翹楚,名動天下,為何要助紂為虐,圖謀造反!” 霍天忽然有點想笑。 名動天下……他們眼中的“天下”是什么樣的呢? 他這一生,只在一個人的眼中看到過真正的“天下”,那便是周璧。 冰冷的劍影,像極了當初周璧在船艙中點燃油燈,照在那銀色短刀上,泛出的第一抹光芒。 在他的身體被劍刺穿的一瞬,霍天聞到一股冷香,他雖不喜武藝,但他擅長此道,他知道,這是最頂尖的武者,才能散發(fā)的氣息。 他看著面前染血的人,忽然很想問一句——你是為何而戰(zhàn)呢? 朝堂寶座上坐著的那位,也是你的知己嗎? 但是最終,他沒有問出口。 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了。 霍天倒在甲板上,望著夜空中的月,看來看去,還是覺得今夜的月,不如那晚的圓滿。 他心想,真是可惜…… 他閉上雙眼,懷中滾落出一枚鮮紅的銅板。 第79章 心累啊,都圖啥呢? 甲板上靜得離奇, 所有人都不敢說話。 最后肖宗鏡轉(zhuǎn)過來,從他們身旁經(jīng)過,留下一句:“收尸?!北闳タ吹着摰那闆r。 姜小乙走到霍天身邊, 仍是不敢相信這樣一個人物就這么死了?;籼斓拿嫒菘雌饋砗芷届o, 沒有痛苦,也沒有波瀾。 她看到霍天身體下壓著一把短刀, 將之撿起。這把刀很沉,刀鞘是銀色的,上面雕著復雜的花紋,鑲嵌著七彩的寶石。能看出此刀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 上面很多紋路都已被磨平,寶石的色澤也黯淡了下來。 但在姜小乙看來,這把刀仍然很漂亮。 “怎么,你相中這把刀了?” 姜小乙回頭, 戴王山走了過來, 戰(zhàn)斗已經(jīng)告一段落,他把其余的事交給了手下去做。他將刀拿來, 評價道:“確是把好刀,那把長的奇形怪狀, 別人使不來,這把短的倒是順手?!彼贿叞淹妫贿叺溃骸笆孪纫詾槭菆鲇舱? 沒想到如此順利。” 姜小乙:“大人神功蓋世, 自然順利。” 戴王山笑道:“真要說起來,此戰(zhàn)七成算是你的功勞?!?/br> 姜小乙:“……我?” 戴王山:“主艦上有兩百名士兵,真打起來,我們勝算極低。誰也沒想到你有這樣一手, 肖宗鏡沒有后顧之憂,自然發(fā)揮自如。高手相爭只在微毫之間,任霍天再沉著冷靜,見不到援兵,也會心生動搖。” 姜小乙難得聽他夸獎自己,忙道:“還是大人武藝高強,小的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 戴王山哼笑一聲,蹲到霍天尸首前,將他的衣裳撥開一些?;籼煨乜跀烂膭?,血竟然已經(jīng)凝結了。戴王山看得微微挑眉。這才剛死,按理說血不會這么快凝住。戴王山伸手摸了摸血跡,指尖冰涼,彎指一摳,血上竟然有冰渣。 戴王山眉頭微蹙,這是劍氣的余威…… 戴王山心道,這肖宗鏡武功大成,他之前確實低估了。 他摸摸下巴,再次感嘆自己此番出手相助的決定真是無比英明,肖宗鏡在前賣命,自己在后面撈撈好處,配合默契。待前線楊亥解決了周璧,青州之戰(zhàn)就結束了,有這樣的戰(zhàn)果,他將來在朝堂上的地位也穩(wěn)定了。 戴王山心里一高興,將手里的短刀扔給姜小乙。 “賞給你了,留個紀念吧?!?/br> 他說得太流暢了,以至于姜小乙一時竟忘了這仗到底是誰打贏的。 她收起刀,用帆布將霍天的尸身包起,再用繩子綁好,等在一旁。肖宗鏡處理完底艙事務,回到甲板上,姜小乙問他:“帶他去岸上,找一處地方安葬吧?” 肖宗鏡嗯了一聲。 他凝視著霍天,片刻后,又改了口。 “算了,還是讓他入海吧?!?/br> 他將霍天抱起,將他的尸身,連帶著那段長達四十年的歲月,一同沉入了大海。 姜小乙一行人成功控制了霍天的主艦,船員一夜醒來,發(fā)現(xiàn)換了天地。這些普通水手并沒有戰(zhàn)斗的實力,他們在戴王山的脅迫下,改了航向,朝著豐州駛去。 計劃在按部就班地進行著。 幾日后,發(fā)生了一個意外——船隊遭遇了風暴。 船上少了近一半的人,每個人要干的事翻倍的增長,肖宗鏡他們不熟悉大海,在老船員的安排下,搬運甲板上的物品。 “把東西搬到下面!人都進艙!動作快一點!” 姜小乙抱著箱子,跪在甲板上艱難向前,忽然一個大浪打來,她身子一歪,向旁側滾去。 好多人都失了平衡,滑落大海,黑暗的海洋如同無邊的巨獸,張開大嘴等待吞噬。 姜小乙怕極了,她面對任何敵人時,都不及此刻的恐懼與無力。蒼天的力量讓人的一切都變得微不足道。 眨眼間,四五名水手已經(jīng)被卷入海中。風太大了,她呼救不得,雨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也看不到想看的人。從甲板墜落的一瞬,姜小乙徹底嚇傻了……不會吧,她心說自己不會這么倒霉吧?任務都已經(jīng)成功了,結果被暴雨卷走? 她喜歡山,不喜歡海,她想死在鳥語花香的山谷中,不想像霍天一樣留在這無人的汪洋。 千鈞一發(fā)的時刻,離她最近的一道人影沖了過來,那人大叫一聲:“伸手!” 姜小乙本能伸手,被他一把拉住。她反射性地想喊一聲“大人”,可定睛一瞧,發(fā)現(xiàn)那不是肖宗鏡,而是韓琌。 “上來!” 姜小乙手上用力,剛要上去,船又是一晃,韓琌的袖子被她扯破,她又掉了下去。韓琌牙關緊咬,一只手抓住船上的繩索,飛身向前一躍,身子整個掉出船外。他一腳踩在船身上,再次加力,追上了墜落的姜小乙。 “你抓緊我!” 姜小乙緊緊抓住他,韓琌兩手抓著繩索,慢慢爬上船只。 中途,姜小乙睜開了眼睛,那一瞬,她看到遠方海浪翻滾,風暴肆虐,像一條騰飛的巨龍,馳騁在蒼茫天海之間。 她渺小得幾乎無可辨別。 回到船上,姜小乙又去撿那個箱子,韓琌抓著她的后背給她扔到船艙里,而后又將兩三個扒在船邊苦苦支撐的水手救回,喊道:“別要了!都進艙里去!還有很遠的航路,不能再死人了,再死船員就不夠了!” 他語氣果決,一看便是經(jīng)常下達命令之人,老船員不敢再讓人搬東西,所有人都進了艙。 過道之中,姜小乙見到了肖宗鏡,他有些急切地問道:“你跑哪去了?” 姜小乙還沒來得及回答,肖宗鏡已與后方的韓琌碰了頭,兩人對視一眼,韓琌笑著躬身。 “大人可有什么吩咐?” 肖宗鏡:“你們都進去,艙門要關了。” 這一晚,大家就在飄搖動蕩之中度過了。 艙室中間點了一盞燭燈,人們圍著這短暫的光明坐了一圈。姜小乙窩在旁邊,腦子里是剛剛看到的畫面,耳邊是船外呼嘯的狂風。 在這樣磅礴的世界里,好像生與死都變得不那么重要了。 她無意間抬眼,看到對面的韓琌,他凝視著燈盞,沉默不言。 他救了她…… 姜小乙心想,不管怎樣,等暴風雨結束,她該去跟他道個謝。 就在她這樣想著的時候,韓琌似乎坐得不太舒服,換了一個姿勢——他支起一條腿,手臂橫搭在腿上。 他的袖子被姜小乙撕破了,露出了小臂,在燭燈的照耀下,上面的道道傷疤清晰可見。 這畫面落在姜小乙眼中,讓她微微一愣。 電光火石間,她頭皮一涼,忽然就認出來了——這條本應白皙細膩,卻在風雨的磨練中,變得格外粗糙的小臂。 她在豐州見到過。 她再看向韓琌的面孔,所有的記憶都蘇醒了,她終于知道為何他那小半張側臉讓她如此熟悉。 他是重明鳥…… 姜小乙后背繃緊,心口砰砰直跳,第一時間埋下頭,不敢再看。 韓琌似有所察,抬起眼,見姜小乙無聊地摳著地面,片刻后,他又將頭低了回去。 姜小乙腦中一片混亂。 ……這人怎么敢來的?他的膽子未免也太大了!竟敢獨自來到肖宗鏡和戴王山面前。而且,他為什么要幫朝廷,他不是個反賊嗎?為何要對青州軍下手,是與他們有仇,還是另有圖謀? 太多復雜的問題難以解答,姜小乙想來想去,回到了那個最簡單的問題上—— 她還要向他道謝嗎? 想到這,她再一次抬眼,偷偷看向韓琌。 韓琌安靜地坐在那,燭火的光芒映在他的臉上,有微微的冷意。姜小乙想起當初他戴的那個火焰花紋的面具,他戴著那面具的時候,給人以想象的空間,冰火交織,瘋狂而躍動。而摘了面具的他,多了些平凡的磋磨,臉上帶著與這年齡不符的內(nèi)斂。 姜小乙看著看著,竟?jié)u漸平靜下來…… 人心真是復雜多變,她心想,當年她初入江湖,聽聞重明鳥的事跡,心懷欽佩??墒墙?jīng)過豐州一案,她又憎恨起他。而現(xiàn)在,他與他們同船而行,又救了她,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恨好像也沒有那么深了…… 她轉(zhuǎn)向一旁,肖宗鏡正于角落里安靜打坐。 他這幾天都在休息,雖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與霍天的一戰(zhàn),他消耗太大。 此時,肖宗鏡和韓琌的臉上,竟出奇地顯現(xiàn)出同樣一種深沉而疲憊的神情。 姜小乙看了一會,低下頭,正巧地面上有一只小蟲,向著燭火爬去。離得近了,它受不了那熱度,便打著轉(zhuǎn)尋找出路。等適應了一些,它又開始向燭火爬,沒過多久,它就不能動了。 那一刻,姜小乙忽然覺得,肖宗鏡也好,韓琌也好,他們都很像是這只小蟲。那團燭火就是他們各自為之奮斗的目標。那目標太過危險而熾烈,普通人根本不能碰觸,只有他們會奮不顧身朝它奔去,因為那是他們的信念與本能。 他們的每一個決定,每一場戰(zhàn)斗,都是一次向著火光的沖鋒,任何人都無法規(guī)勸,也無法阻攔。他們將永不停歇,直到死亡的烈焰將他們的生命燒干。 姜小乙把身體又縮起來一點,她原本是想將肖宗鏡叫醒,與他商量韓琌之事,可是現(xiàn)在,她不想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