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樣問了？”姜小乙好奇地問，“師父怎么說的？”

    想起那一日，韓琌眉目更為收斂了，眼底留下一層深深的黑。

    “師父說，‘你師兄是佛國的蓮花，只可惜生在了人間，你也配和他比？’我又問，‘師兄是佛國的蓮花，那我是什么？’師父說，‘你是池塘下的爛泥，這輩子也沒有出頭之日的，哪也別去，就留在山里陪我吧?！?/br>
    姜小乙啞然。

    韓琌眉峰淡淡挑起，輕聲道：“我對師父說的最后一句話，就是——‘您說得真對。’”

    最后一句話？

    韓琌的身體忽然顫抖起來，姜小乙以為他不舒服，連忙起身探查，沒想到他只是在笑。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根本止不住笑意，好不容易穩(wěn)住的氣息也被打亂了，身體痛楚翻倍襲來，他滿頭虛寒，臉上疼得變形抽搐。

    此種狀態(tài)下，他非但沒有調(diào)整內(nèi)息，反而笑得更大聲。笑著笑著，他嘴角流下鮮血，眼中涌出熱淚，整個人看起來怪異而癲狂。

    姜小乙莫名有些害怕，不禁道：“你別笑了！”

    韓琌猛地瞪向她，沉靜的雙眼閃著刀鋒似的寒冷。

    “其實……我連爛泥也稱不上，我不過是個欺師滅祖的罪人，我一定不得好死?！彼麤_著她笑，嘴角和眼角都是血光，他認認真真建議道：“要不，你殺了我吧？”

    姜小乙緊緊抿著嘴唇。

    韓琌歪歪頭，目光憂愁而哀傷，聲音忽然變得十分輕柔。

    “你就成全我吧?！?/br>
    姜小乙：“你不要胡言亂語！”

    韓琌一頓，臉色又驀然陰冷起來。

    “我這人命一向硬，我不求死，沒人能殺得了我。這是最好的機會了，你現(xiàn)在不殺，將來我會拖著整座王朝一起陪葬的?！?/br>
    他變臉?biāo)俣戎欤吹媒∫倚闹邪l(fā)毛。她終于忍不住，進了牢內(nèi)，一記手刀將其砍暈。

    她重新鎖上門，離開大牢，心口砰砰直跳。

    好巧不巧，她出門走了不遠，就見府衙大院內(nèi)有一個小蓮花池?，F(xiàn)在不是花季，池子里只飄了幾片浮萍。

    池子打理得十分干凈，清可見底。姜小乙走近，在池邊愣了很久，忽然發(fā)現(xiàn)池中央的泥地里，萌生了一棵新芽。

    晚風(fēng)吹來，姜小乙抬起頭。

    她對著天空顫聲發(fā)問：“老師父，你說那些話究竟是什么意思？你是真的更喜歡大人嗎？重明鳥又對你做了什么？”

    自然無人應(yīng)答。

    夜空星光璀璨，天地一片安寧。

    第82章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姜小乙在應(yīng)城等了很久。

    豐州離柞津最近, 每天都有戰(zhàn)況源源不斷傳來，這里的氣氛受到了不小的影響，街頭巷尾的民眾都在討論前線的消息。

    聽說楊亥分兵兩路, 一部分人馬于蓬德與青州城中間扎營, 準備抵擋錢蒙的援軍。剩余大軍在柞津東北方向百里外的野狐嶺列陣，與周璧決一死戰(zhàn)。

    各種各樣的消息像春日的柳絮, 在這座躁動的城池中飛舞。

    有人說，第一天前鋒對陣，楊亥軍大獲全勝。

    “知道因為什么嗎？”

    路邊的茶肆成了百姓討論戰(zhàn)情的據(jù)點。

    “就是因為那邪將丹木基不在了！前鋒戰(zhàn)就講究一個快，要像一把刀直插對方心口！之前青州軍的仗, 前鋒戰(zhàn)都是丹木基打下來的，他一走青州軍就不行了！”

    過了幾天，又有人說，兩軍主力對碰, 這次是周璧贏了。

    “呵, 心口真被插刀，人就直接死了！小小的前鋒戰(zhàn)拿了優(yōu)勢就吹起了牛皮, 真是筆筒里看天——眼光狹隘！”

    “怎么就是吹牛了？若不是楊將軍派曹彥的副將郭技帶兩萬人馬追擊丹木基，讓他自身難保無暇馳援, 前鋒戰(zhàn)也不會如此順利。”

    “那又怎樣，青州軍最強的是主力中軍，前鋒戰(zhàn)不過是個幌子。周璧是個指揮的好手, 真正的對抗現(xiàn)在才剛剛開始?！?/br>
    “你到底是站哪一邊的！怎么還幫著反賊說話？”

    “哈哈, 我不過是說實話而已?！?/br>
    “蠢貨，等周璧贏了屠城，先殺你全家！”

    “這你可說錯了，之前他們屠城是因為要快點拿下蓬德柞津, 為抵御楊亥做準備。如果贏了楊亥軍，那江山怕是要易主了，周璧重商，豐州必受重看，他屠誰也不會屠我們?！?/br>
    “你、你這大逆不道的東西……敢說這樣的話，小心我告到府衙去！”

    “你去呀，這些官老爺現(xiàn)在還顧得上這個？他們的家眷早幾個月就送到北邊去了，你難道不知道？”

    “你們都別吵了，楊亥和周璧都不是省油的燈，我看這一戰(zhàn)，還是要看錢蒙。如果楊亥分出的人馬能攔住錢蒙還好，如果攔不住，他們前后一夾擊，楊亥軍士氣必然崩潰。”

    姜小乙從茶肆走出，耳邊仍是各種紛紛擾擾。

    動蕩的歲月中，人們仿佛被置于迷霧重重的路口，原地打轉(zhuǎn)，猶豫不決，不知朝哪邊走，才得生路。

    她走著走著，覺得有點熱，拉開領(lǐng)口。

    從他們出征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快三個月了，時間就像流水，不知不覺，悄無聲息。

    忽而一陣風(fēng)過，姜小乙深呼吸，嗅出淡淡的早春味道。

    這一陣風(fēng)從南海而起，一路向北，路過豐州，吹入了深山，也刮起了謝凝鬢邊幾縷柔軟的發(fā)絲。

    時值傍晚，今日天很陰沉，不見云朵，也不見太陽。

    謝凝抱著腿，靠在一棵樹上，一動不動。

    她已經(jīng)一整日沒有吃東西了，并不是那些難民虐待她，而是她自己賭氣。

    早上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事。

    他們趕路的時候，路過一道溪水，坡度很大，自山上向下流淌。水流看著很淺，也不急，村民走得都很順利，所以謝凝也沒有多留意?？梢蛔哌M去，沖擊力遠超她的預(yù)計，她一下子就摔倒了，水底濕滑，她站不起來，水流就要將她沖到山下——就在這時，離她最近的薛嬸忽然跑過來，將她拉住了。

    “別看水小，沖下去就沒命了，快拉住我！”薛嬸扒著河底的石頭，沖后面的人喊道，“來人吶！快來人吶！”

    幾個村民跑來，把她們兩人撈了起來，背過了河。

    隊伍暫時休息，薛嬸帶謝凝一起去換衣裳。

    謝凝抱著薛嬸給她的衣服站在一旁，薛嬸道：“你怎么不換？”謝凝臉頰發(fā)紅，不好意思開口。她自幼尊貴，何時在深山老林里換過衣裳？薛嬸道：“你快些換，穿著濕衣服會生病。小師父的藥本就不多，還要給孩子用呢?！闭f完，自己換了起來。她衣服脫下，謝凝看得一愣。薛嬸身材與她相仿，但是比她要瘦很多，肋骨清晰可見，兩胸干癟下垂，肌膚褶皺，呈現(xiàn)一種不健康的土褐色，像是放久了的柿子一樣。

    “……你怎么這么瘦？”謝凝不禁問道，“你這樣瘦，為何力氣那么大？”她分明記得剛剛她救她的時候，一只手就拉住了她。

    薛嬸道：“我們是干活的，當(dāng)然得有力氣?！?/br>
    謝凝低下頭，默不作聲將自己的衣裳也換了，穿好后，領(lǐng)口有些窩緊，薛嬸過來幫她松了松，她的指頭不經(jīng)意間碰到謝凝的肌膚，又硬又粗糙，根本不像是女人的手。

    謝凝：“謝謝你救了我……”

    薛嬸：“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我們還怎么找青州軍?！?/br>
    謝凝心中難過，又問她：“你救我只是因為這個嗎？”

    薛嬸頓了頓，在她身后嘆了口氣，道：“我有個女兒，可惜餓死了，她要是沒有死，應(yīng)該跟你的年紀差不多。其實我也不想害你，但是沒有辦法。這世道沒有公平可言，我們放過你，但沒有人放過我們?！?/br>
    謝凝回頭，看向薛嬸。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她越發(fā)覺得這些人不是十惡不赦的壞人，他們說的話，做的事，與微心園里那些仆從沒什么兩樣。在發(fā)現(xiàn)她不會擅自逃跑后，他們對她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轉(zhuǎn)變，他們沒有打罵過她，甚至言語之間，還帶著尊重和同情。

    謝凝忽然拉住薛嬸的手，說道：“要不，你們跟我回天京吧？”

    薛嬸一愣：“什么？”

    謝凝：“我一定保你們所有人平安無事，我不會告訴別人是老瓢抓了我，我就說是我迷路，流落在外，你們救了我！陛下一定會獎勵你們的！”

    薛嬸把手抽了出來。

    “不行?！?/br>
    “你就聽我的吧，青州軍是不可能贏的，你們不了解楊亥，他肯定會打敗青州軍，到時候你們要怎么辦呢？”

    “……不行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她們的爭吵將眾人吸引過來，謝凝當(dāng)著所有人面，把自己的提議又說了一遍。

    “跟我回天京，我發(fā)誓你們都不會有事的，我會幫你們要來田地，給你們房子，讓你們過上好日子，請你們相信我?！?/br>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拿不定主意。

    他們同樣也是時代的迷路人，跌跌撞撞，猶猶豫豫，不知朝哪走才得生路。

    “不行?！弊詈螅€是老瓢開了口。

    謝凝：“你不相信我嗎？”

    老瓢：“我相信你，但我不相信其他那些官差?！?/br>
    謝凝：“其他官差？可是……”

    “不用再說了?！崩掀按驍嗨?，“準備趕路了！”

    謝凝沒有辦法，只能默默跟在后面。

    “當(dāng)初我們老家的縣令，也對我們說過同樣的話?！毖鹱咴谒磉?，說道：“叛軍來前，他跟我們說，現(xiàn)下糧草不足，駐軍無法發(fā)揮全部實力。他向我們征收軍款，說要買糧，他答應(yīng)我們等打退了叛軍，會按照出錢多少，分給我們田地房屋?！?/br>
    謝凝問：“然后呢？”

    薛嬸:“然后？你看看我們現(xiàn)在的樣子，還不知道然后發(fā)生了什么嗎？”

    謝凝不言。

    薛嬸又給她理了理領(lǐng)口，道：“你別怪我們。”

    夜幕降臨。

    這一夜，謝凝思緒混亂，睡得很淺。她夢到了高貴的永祥帝，夢到美麗的微心園，還有薛嬸干癟的雙胸，和刀子一樣磨人的手指。

    她的呼吸越來越重，直到一只手掌輕輕覆下，清涼水流自頭頂灌入。謝凝茫茫睜開眼，發(fā)現(xiàn)是坐在身邊的幻樂，他正笑瞇瞇地看著她。

    謝凝不喜歡和尚。

    她甚至愿意接受薛嬸和老瓢，也不愿接受幻樂。她本想馬上撥開他，然而，就在她伸手的一瞬，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她腦中一閃而過，她又猶豫了。

    她被老瓢抓出來的這段時日里的所思所想，比她在天京城的十六年加起來還要多，她發(fā)現(xiàn)許多事的真相，與她最開始的認知相差甚遠。她下意識地將皇宮里的混亂與荒唐歸咎在那些僧侶頭上……然而，事實當(dāng)真如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