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jié)
明明是慘烈的一日,他的記憶卻很模糊,他當(dāng)時的心神都被一股信念充滿了。他攔在武王謝邕前往微心園的路上,謝邕常年征戰(zhàn),與肖謙關(guān)系不差,自然也認得他是肖謙的兒子。他叫謝邕來一條小路上,說要告訴他一些關(guān)于微心園的事。當(dāng)時謝邕覺得自己已經(jīng)勝券在握,沒把這十三歲的孩子放在眼里,便真的獨自去巷子里與他交談。 他當(dāng)即便動了手—— 后來想想,他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他當(dāng)時的武藝遠遠不如武王,刺殺的手法又生澀無比,卻意外得手了。 他想不到,謝邕同樣也想不到。 他第一下只刺到謝邕的手臂,謝邕回過神,勃然大怒,一腳將他踢出老遠。謝邕抽刀而來,怒道:“從前你父的愚忠便時常使我厭煩,如今輪到你,竟還是這副模樣。世人都道我是叛亂的賊子,殊不知我才是唯一能救大黎之人。今日我在宮里殺一百人,將來大黎就會少死一萬百姓。肖宗鏡,你能刺中我一刀,是難得的天才,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將匕首放下跟我走?!?/br> 當(dāng)然不可能。 謝邕提刀走來,肖宗鏡被他的威壓所迫,喘不過氣。 謝邕最后道了句:“肖謙,你莫要怪我?!?/br> 那刀落下的瞬間,巷子邊忽然傳來小孩的哭聲,謝邕轉(zhuǎn)過刀鋒劈向旁側(cè),墻邊堆積廢棄的木板,下面躲著一個抱著嬰兒的婦人。他這一刀將婦人的肩膀劈成兩半,當(dāng)場斃命。嬰孩放聲大哭,謝邕再起一刀。 如今看來,這一刀合該是要落在肖宗鏡的身上,但當(dāng)時肖宗鏡卻以為謝邕是要殺那孩子,本能地向前撲去,想要救人。結(jié)果陰差陽錯使了個妙招,躲過刀鋒,近了謝邕的身。他意識到這一點后,瞬息之間掏出匕首,刺穿武王的胸膛。 武王的血灑滿嬰孩的臉。 隨后他又補了兩刀,抱起嬰孩轉(zhuǎn)身就跑。他熟悉這一帶的地形,很快逃離了圍捕。 謝邕那一腳給他傷得不輕,他不停吐血,渾身都在抖。這時,旁側(cè)傳來聲音,他如驚弓之鳥,猛然轉(zhuǎn)頭—— 一個道士悠哉游哉走在路上,見到滿身血跡的他,臉色絲毫未變,還頗有興致地問道:“小兄弟,算命否?” 他走到道士面前,將那嬰孩放到他懷中,顫巍巍地取出身上僅剩的銀兩,一并交給了他,而后落荒而逃。 道士看看他,又看看那嬰孩,笑了起來。 “哎呀哎呀,小家伙,你被嚇出來的魂跟著他走了呀?!?/br> 見到這一幕,肖宗鏡微微怔住,他快步上前,想細看那孩子的臉。道士極為配合,抱著嬰孩轉(zhuǎn)過身,肖宗鏡瞧見嬰孩耳后那朵花一樣的胎記。 “原來是你,原來是你……”肖宗鏡道。 他想起當(dāng)初姜小乙在冀縣所說的話——他是一塊燃燒的石頭,他周身都是黑色的火焰,但那火不是熱的,而是重的。他是個窮極信念之人。 “原來你說的人是武王啊?!?/br> 肖宗鏡愣了愣,忽然笑起來,那笑聲化作狂風(fēng),吹起萬千花火,飄零著無盡的荒唐與無奈。 周圍景象全然散去,他回到雷雨交加的深夜,懷中是一具溫?zé)岬能|體。 他輕輕托著姜小乙的后腦,她已完全變回了女人的樣貌,肖宗鏡看著她的臉頰,莫名有種感覺,她不會再換別身了。 他抱著她,盤膝而坐,望著屋外傾盆大雨。 明明電閃雷鳴,但肖宗鏡卻覺得這是世間難得的安靜。他低聲道:“小乙,我剛剛做了一場夢,在夢里,我將一生都過完了?!?/br> 姜小乙睡在他懷中,他像是在與她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 “我打小就不是很聰明,很可能做錯了一些事,卻不自知……我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殺錯過人?!彼D了頓,又喃喃道:“但有一點我能確定,我今生救的任何一人,都不曾后悔過,包括謝惟?!?/br> 說完,他看向她。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她聽到他說完這句話,神色變得溫柔了。這絲絲縷縷的善意,無形之中給了他安慰,他撥開她額頭的濕發(fā),凝神注視片刻,將她抱得更緊了些。 第91章 摳摳搜搜還想泡妹? 雨過天晴。 姜小乙還是沒醒。 肖宗鏡的身體也沒完全恢復(fù), 他勉強下地,收拾好床鋪,讓姜小乙躺下休息。 他回到營地, 將領(lǐng)們正在用膳, 見一人滿頭滿臉一身血污走過來,嚇得紛紛拔出兵器。 肖宗鏡走近, 這伙人大眼瞪小眼。 “大人?!出什么事了?!” 肖宗鏡擺擺手,向他們要了一套干凈衣裳,準備去清洗身子。他走到營帳口,回過頭又道:“城外的茅屋里, 有一位暈倒的姑娘,你叫幾個人去屋外看守,不要打擾到她,也不要讓閑雜人靠近。” 將領(lǐng)應(yīng)道:“是!” 就近的洛水河已被血疫污染, 肖宗鏡拿著衣裳, 騎馬進山,找到一條淺溪沐浴。 天已大亮, 雨后的山林充滿著透徹的清香。 洗凈身子后,他于溪邊樹下打坐調(diào)息。他的身體被病疫侵害, 還沒有完全恢復(fù),但他心里清楚,他已沒有大礙了。 那彌留之際所發(fā)生的事, 隨著太陽升起, 竟?jié)u漸淡忘,迷茫如夢,難辨真假。他睜開眼,看溪水潺潺流淌, 聽飛鳥嘰嘰喳喳,不知不覺,竟有種恍然隔世的錯覺。 所謂生死有命…… 他看著自己掌心的紋路,心想著,當(dāng)初覺得,能死在此時,算是蒼天慈悲。但現(xiàn)在他又活過來了,是不是老天又變了想法,不想他逃得如此輕松。 “也罷?!彼吐暤?,“我就回來見證這一切,這條路也算是有始有終?!?/br> 剛這樣想著,視線一轉(zhuǎn),他忽見身旁一朵小小的野花,隨風(fēng)左搖右擺。 他想起屋里的姜小乙,不禁再次感慨,世事復(fù)雜難料,從前他心中的那些堅不可摧的信念,屢屢被現(xiàn)實所打壓,幾乎找不到出路。而那些看似淺薄又脆弱的緣份,經(jīng)過時代洪流的沖刷,卻依然牽著細細的線。 肖宗鏡拾起這朵花,起身回營。 營地門口,將領(lǐng)們聚在一起,似乎在討論什么,肖宗鏡走過去,將領(lǐng)道:“大人,那姑娘醒了?!?/br> 肖宗鏡心中一松,上前半步,那將領(lǐng)又道:“但是、但是……她看著有點奇怪。” 肖宗鏡頓了頓,不等他再說,已走向小屋。 屋外,幾名士兵正圍著姜小乙,不讓她出來。 “姑娘,你不能走?!?/br> 姜小乙手掐腰,瞪著眼睛。 “我憑什么不能走?” “大人沒說讓你走,你得在這等他回來?!?/br> “大人?誰是大人?” “大人就是肖大人啊,是他讓我們看守你的,你不能走?!?/br> “什么亂七八糟的,我不知道!” 那士兵也覺得有些奇怪,認真問了句:“姑娘,之前在此執(zhí)勤的是一個男人,他是同肖大人一起從天京城來的,他人去哪了?” “……男人?”她抓抓頭,“我怎么知道?!?/br> 士兵又問:“姑娘,你到底是誰呀?” 姜小乙又愣了。 “我是誰?”她直勾勾地盯著士兵?!啊瓕ρ剑沂钦l呀?” 士兵道:“而且你一直說要走,是要去哪?。俊?/br> 姜小乙張張嘴,又頓住了。 “別別別,你還是閉嘴吧,你都把我說糊涂了……”她回到屋里,在桌旁坐下,思來想去沒有結(jié)果。無意間看到角落里放著一把劍,她拿過來,一把拔出,見劍身鈍銹,毫無光芒。她不禁嘖了一聲,嫌棄道:“劍鞘看著還挺值錢的,里面竟是這樣的破銅爛鐵?!?/br> 看門的士兵對她道:“姑娘,你再等等吧,大人很快就來了,他應(yīng)該認得你的?!?/br> 姜小乙想了想,道:“也好,那我就等等吧。” 肖宗鏡站在不遠處,將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低下頭,凝視著手里的小花。 原來再世為人者,不止他一個。 “這是好事?!彼麑⒛切』ǚ旁诒亲酉拢岬角鍦\的淡香,喃喃道:“應(yīng)該,是好事吧……” 姜小乙在屋里等得百無聊賴,翹著腳,晃著腿。 不多時,聽到門口士兵喊了一聲:“大人!” 她回頭,見一逆光的身影走了過來,等人進了屋,她才看清他的面貌。來者身材高大,儀表堂堂,看著便是一副武藝不俗的模樣。他的面孔略有些憔悴,神色依然沉穩(wěn),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 姜小乙道:“你就是‘大人’?” 肖宗鏡沖門口擺擺手,看守的士兵都撤走了。 姜小乙又道:“你認得我嗎?” 肖宗鏡坐在桌旁,看向她。 他已見過幾次她的原貌,但從前她未開神智,一切都是模糊混沌的。如今她元神飽滿,就像是被點了睛的靈龍,整個人變得鮮活起來。 “喂……喂!”姜小乙在他面前晃晃手?!罢f話呀?!泵鸵慌淖雷??!拔?!” ……鮮活得未免過了頭了。 肖宗鏡淡淡道:“你什么都不記得了?” 姜小乙被這么一問,脖子一梗,嘴硬起來。“我記得,我怎么不記得?”她摸摸下巴,仔細回想?!拔矣袔煾?,我下山來是為了……是為了……”說著說著,眼睛又有點發(fā)直。 肖宗鏡接著道:“你有師父,下山是為了歷練,除了這些,你可還記得別的?” 姜小乙半晌無言,肖宗鏡也不急,在一旁安靜等待。她盯著他看了許久,忽然道:“你的眼睛……” 肖宗鏡:“怎么?” 姜小乙:“色澤為何這樣淺?” 肖宗鏡:“生來如此?!?/br> 姜小乙啊了一聲,又道了句:“真好看?!?/br> 肖宗鏡挑挑眉,姜小乙思索片刻。 “有些像、像是……像是茶水!” 肖宗鏡贊同地點點頭。 “確實像。” 姜小乙覺得這位“大人”說起話來,語音語氣都極為好聽,她一腳跪在條凳上,胳膊墊著桌子,不禁又靠前一些,興致勃勃道:“你還沒回答我呢,你到底認不認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