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頭要挑硬的啃，就去撫州了。”她決定道。

    她余光瞧見什么，抬起頭，只見天邊一道流星，由南向北，劃過夜空。

    千里之外的另一座深山內(nèi)，半山腰處，正在進(jìn)行一場(chǎng)葬禮。

    靈堂搭得簡(jiǎn)陋無比，陰風(fēng)一吹，木板嘎吱嘎吱亂響。

    門口跪著七八個(gè)人，看著年紀(jì)都不大，披麻戴孝，滿臉悲痛。

    打頭的一個(gè)瞧著只有十七八歲，身材瘦小文弱，梗脖彎腰，鬼哭狼嚎。

    “少爺——！你死得好慘吶！要我說就不該來這鬼地方，你也不會(huì)年紀(jì)輕輕就命喪黃泉呀！”

    路口有個(gè)體格健壯的山匪，聞言哈哈一笑。

    “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廢物，還敢怪爺們的地方不行？”

    后面的人壓低聲音：“明書，你小聲點(diǎn)，都被人聽見了！”

    這位叫明書的年輕人甩了一把鼻涕，扯著嗓子吼：“聽見又能怎樣！鬼地方就是鬼地方！哎喲！若早知今日，咱們何苦來此，何苦來此??！悔死我了！我的少爺欸——！”

    那山匪不耐道：“容你們?cè)谶@辦喪事已是寨主仁慈，休得拖拉！”

    明書瞪眼：“什么仁慈？我們明明交了百兩銀子，連口棺材也不給，這叫仁慈？！你們簡(jiǎn)直就是土匪！”

    那人哈哈大笑。

    “不然你以為爺們是什么？”

    他笑過之后，拔出刀子：“再?gòu)U話一刀剁了你們！快把人燒了，滾出狼頭寨！”

    眾人被震懾，明書哽咽兩聲，道：“長(zhǎng)三，跟我過來。”

    兩人去靈堂抬出尸首。

    能看出這位“少爺”生前沒少遭罪，叫人打得青一塊紫一塊，渾身沒幾處好地方，臉腫得厲害，瞧不出具體模樣，只能勉強(qiáng)看出是個(gè)二十出頭的年紀(jì)。

    他們將尸首放到柴火堆上，點(diǎn)火點(diǎn)了半天也沒著，山匪罵罵咧咧走來，把人推開，自己低頭鼓搗了片刻，燒起兩張紙。

    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山匪罵道：“滾開點(diǎn)！”

    沒人回應(yīng)，手還被拉著，山匪抬頭：“讓你們——”他驚訝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瞪著眼睛看著他身后。

    那目光太過驚悚，看得他汗毛豎立。

    “……怎么了？”

    這手是誰(shuí)的？山匪緩緩扭頭……柴火上的尸首，已半身俯下火架，冰涼的手掌拉著他的手腕，披散的發(fā)間，是迷離的雙目。

    山匪臉色慘白，兩腿一顫，坐到地方，慘叫一聲?！肮?、鬼??！有鬼??！”腳下連踹幾步，轉(zhuǎn)身跑掉。剩下那七八個(gè)人，嚇得抱在一團(tuán)哭了起來。還是明書膽子大一些，抻著脖子問：“少、少爺……是你嗎少爺？你沒死嗎？”

    沒人回應(yīng)，那人摔到地上，看著被山匪丟在一旁的微弱的火苗，再次閉上了眼睛……

    有了目標(biāo)后，姜小乙一路順利，于九月初抵達(dá)撫州。

    她從西南方向進(jìn)入撫州，路上穿越了洄州，此地杳無人煙。她原以為進(jìn)了撫州人會(huì)更少，結(jié)果卻大出所料，撫州百姓眾多，山腳下面的城鎮(zhèn)甚至比閩州還熱鬧。

    姜小乙為方便行事，進(jìn)城前換了一番面貌，偽裝成準(zhǔn)備投奔山寨的流寇。她向城里打聽山寨如何走，居民爽快地告訴了她。

    “從北門出去，一直往前走就能進(jìn)山了。”

    姜小乙牽著馬離開北門，走了大概二十里，驚見一片廣袤無垠的紅海灘，煙波浩渺的蘆葦蕩內(nèi)，千萬飛鳥起起落落，雄偉波瀾。

    她喃喃道：“這地方可真美啊……”

    又走了半個(gè)多時(shí)辰，她進(jìn)了山，順著小道一路向上，半山腰處有一茶棚。時(shí)值正午，太陽(yáng)晃得厲害，姜小乙要了一壺茶，略作歇息。

    整個(gè)茶棚就她一個(gè)客人，店家無聊，竟與她閑聊起來。

    “小兄弟一個(gè)人來的？”

    “是?！?/br>
    “來干嘛的？”

    姜小乙心中警惕，但笑不語(yǔ)。

    店家樂道：“不用如此緊張，走到這的，基本都是投奔山寨的，誰(shuí)不知道呀?！?/br>
    姜小乙道：“哦？來投奔之人多嗎？”

    “多了去了?！钡昙业?，“天天都有，背靠大樹好乘涼嘛?！?/br>
    姜小乙抱拳道：“小弟初來乍到，對(duì)此地不甚了解，可否請(qǐng)閣下多說幾句?！?/br>
    “你一個(gè)匪寇，怎么說話文鄒鄒的。”店家倚在桌旁嗑瓜子?！吧嚼锩媸畮讉€(gè)寨子呢，你想拜哪個(gè)山頭??？”

    “當(dāng)然是最大的山頭?！?/br>
    “喲，六爺?shù)姆鹈婵刹皇且话闳四芤姷弥?，有些寨子也不收外人。所有寨子里門檻最低的是狼頭寨，寨主什么人都見，但你功夫得過硬，否則容易被打死，哈哈！”

    姜小乙好奇道：“……什么人都見，就不怕混進(jìn)來細(xì)作嗎？”

    店家笑道：“小兄弟，此地被稱為‘匪都’已有近六十年光景，期間別說細(xì)作，十幾萬大軍放火燒山都有好幾次了，又能怎樣呢？”

    說話期間，外面山路上走下來一群人，前面一人磕磕絆絆，搖搖欲墜，身后七八個(gè)人追著喊：“少爺！少爺！傷還沒好，你不能下地啊！”

    那人倒在路旁，明書一路跑來，將人扶起。

    “少爺！”

    他面無血色，望向山坡外，干裂的嘴唇輕開輕合。

    明書湊近了，隱隱聽到“天京”二字，他喪著臉道：“哪來的天京呀！少爺，你是迷糊了吧，改朝換代已經(jīng)一年多了，那已變成雍安城了！”

    那人眼瞼微抖，環(huán)顧四周，眼神之中充滿了迷離與困惑。明書哭道：“少爺你到底怎么了，你不認(rèn)識(shí)明書了？”

    他的目光何止是不認(rèn)識(shí)他，他像連這世間都不認(rèn)得了一樣。

    “你們?cè)诟陕铮俊?/br>
    明書扭頭，一名身穿粗布短打的年輕男子站在后面，正好奇地看著他們。

    明書道：“我家少爺?shù)昧耸寞偫?！?/br>
    姜小乙看著他懷里扶著的人，蓬頭垢面，渾身是傷。她瞧著這群人怪可憐的，提著那“少爺”進(jìn)到茶棚，道：“店家，來點(diǎn)好酒好菜，你們都歇歇腳吧。”

    店家好笑道：“你到底是不是匪，怎還做起善事了？”

    姜小乙：“要去拜山了，積點(diǎn)陰德，謀謀福氣。”

    明書聽見，忙問：“你要去拜山頭？去哪里拜？”

    姜小乙：“狼頭寨?！?/br>
    “哎呀呀！”明書連連擺手，“你可千萬別去！那地方不講理的，什么都不說，上來就打人，我們少爺就被活活打死了！”

    姜小乙指著那傷患。

    “被打死了？那他是人是鬼呀？”

    明書：“這……”

    難以解答。

    他聽著他們的話，也想發(fā)出同樣的疑問——他究竟是人是鬼？

    他問不出口，他說不出話來。

    他看著自己的手掌，這是書生的手，修長(zhǎng)消瘦，細(xì)膩斯文。

    身邊眾人說得起勁，可他總覺得像隔著一層紗，模模糊糊。自打他睜眼的一刻，他便覺得自己漂浮在塵世間，他看一切都是昏花的，聽一切都是朦朧的。

    “哈哈！我不信?！?/br>
    有人在笑。

    “我的身手跟你們這文弱少爺可不一樣，我絕不會(huì)被打死的，少cao閑心了！”

    這人全不把外人的勸解放在心上。

    那笑聲實(shí)在太過爽朗了，他終于抬起頭。

    那人坐在他前面，發(fā)髻高扎。

    近在咫尺，棚外日光照耀，他瞧見了他耳后的花。

    第106章 我變雜耍，你咋不驚訝？！……

    姜小乙與明書聊了一陣, 掏出碎銀給店家。

    “我走了，你們多多保重?！?/br>
    剛一起身，忽然被拉住。

    姜小乙低頭一看, 這手淤青一片。她轉(zhuǎn)眼看向那遍體鱗傷的男子, 道：“這位公子爺，可還有事？”

    此人傷勢(shì)未愈, 拉著她的手因用力輕微發(fā)顫，他像是想說什么，姜小乙貼近他，卻聽不清言語(yǔ)。她走了兩步, 那人的手拉得更緊了。她想甩開他，又怕讓他傷上加傷。這人額頭布滿冷汗，一臉污垢，定定看著她。

    沒待姜小乙猶豫出個(gè)結(jié)果, 他眼睛一翻, 再次暈厥。

    “少爺！”明書接住男子，再次勸解姜小乙?！吧贍敳幌肽闳ニ退? 你還不明白嗎？”

    姜小乙看著倒地之人，一時(shí)不知作何感想。她看著明書艱難拽起男子, 說道：“你這樣拉扯他，會(huì)加重他的傷勢(shì)?！?/br>
    明書叫人：“長(zhǎng)三，快來幫忙！”

    姜小乙瞧著這群文弱子弟折騰半天也沒給人抬起來, 不禁一嘆。

    “算了算了, 還是我來吧?！?/br>
    她一手拖著男子背部，一手穿過膝下，給他抱了起來。

    “走吧?！?/br>
    姜小乙跟著他們進(jìn)了山，走了半個(gè)多時(shí)辰, 來到半山腰的一片空地，她看了一圈，道：“這也沒屋子??？”

    “有啊?！泵鲿钢懊?，“那里！”

    姜小乙扭頭一瞧，是個(gè)由木板堆砌的松松垮垮的棚子，上面吊著十幾條白布，棚子中間釘了一張皺巴巴的紙，上面還寫了個(gè)“奠”字。

    姜小乙瞇瞇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