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jié)
這話像是山間的流水, 聽得姜小乙頃刻間神靈清涼,片刻后又轉(zhuǎn)向溫熱,順著心口一路直上, 鉆入腦門。 真是奇怪…… 她看向鐘帛仁, 對方也平靜地看著自己,她怕露怯, 搔搔下巴,道:“你這話聽著別扭,萍水相逢的兩個大男人,說什么有緣沒緣?!?/br> 鐘帛仁并不應(yīng)聲。 姜小乙:“這話像說給女人聽的?!?/br> 鐘帛仁彎彎嘴角, 依然不語。 他這好整以暇的態(tài)度讓姜小乙更加抓心撓肝了,只覺得這人從頭到腳都透著不對勁。 不過……究竟哪里不對呢? 她在屋里轉(zhuǎn)悠了幾圈,停在鐘帛仁身前,故意瞪他一眼, 道:“你是個書生, 遇見我這樣的江湖人,怎么是這個樣子?” 鐘帛仁:“在下該是什么樣子?” 姜小乙想想, 道:“再……懼怕一些?” 鐘帛仁笑了笑,道:“古語有云, 君子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也,何況閣下非是窮兇極惡之徒,對在下更是有搭救之恩, 有何可懼?” 姜小乙心想他說的也沒錯, 卻還是禁不住胡思亂想。 剛準備轉(zhuǎn)身接著散心,手腕被拉住。 鐘帛仁輕輕拍了拍身旁的木板,道:“別轉(zhuǎn)了,坐下歇歇吧?!?/br> 姜小乙從善如流, 坐到他身旁。 屋里再次陷入安靜,姜小乙偷偷扭頭,鐘帛仁的側(cè)臉輪廓很是清淡。燭光在他眼中蕩漾的波紋,平靜之中,略顯沉重。某一刻,她陷入深深的幻景,好像很久以前的某個夢中,她就這樣與誰并肩而坐。 那人說,這深宮大院里,有幾個配稱好人的,我也一樣不配…… “鐘少爺……” 她剛想說什么,屋外傳來零零碎碎的腳步聲。 是明書他們回來了。 姜小乙起身:“怎么這么久?” 明書手里捧著一團葉子。 “我們叫店家殺了一只雞來烤,自然久了點?!?/br> 姜小乙聞到香雞的味道,垂涎欲滴?!皝韥韥恚旆派厦??!彼涯景宕钇饋?,拼成個矮桌,將食物七七八八擺到上面。一眼掃過,都是些青菜瓜果,面餅炒稞,還有點干癟的河魚干,只有那一只烤雞算是唯一像樣的葷菜。 就這么點東西,被書童們擺得規(guī)規(guī)矩矩,整整齊齊,最后明書過來對鐘帛仁道:“請少爺用膳?!?/br> 鐘帛仁道:“大家一起吃吧?!?/br> 姜小乙聽到后,方才取了根河魚干,叼在嘴里咬。而后立馬想到,不對啊……明明是她出的銀子,怎么還聽起人家的話了? 她斜眼看鐘帛仁,他吃東西不快不慢,不算斯文,但也不會大快朵頤。 明書把烤雞推到他面前,道:“少爺,你吃這個?!?/br> 鐘帛仁:“你們吃?!?/br> 明書:“別呀,我們吃餅就行了,這個太貴了?!彼f著,自己嘆了口氣?!叭松媸谴笃鸫舐?,要是放在從前,對我們憲文書院來講,烤雞這種粗俗的菜式都不配上少爺?shù)淖馈!?/br> 姜小乙笑道:“烤雞怎么是粗俗的菜了?你們這群呆子。” 明書撅嘴:“去去去,讀書人的事你不懂?!?/br> “嘿!”姜小乙彈他一個腦崩?!罢媸堑疟亲由夏槪l出的錢?這烤雞可是我的!” 鐘帛仁將那只雞撥到姜小乙面前。 明書:“少爺!” 鐘帛仁:“她說的沒錯,這頓飯確實是人家買的?!?/br> 這一下輪到姜小乙梗住了。 “逗他們玩呢,誰要跟你們這群倒霉鬼搶吃的……”她又把雞推回去?!澳悻F(xiàn)在養(yǎng)傷,需要吃點好的。” 鐘帛仁:“我無大礙。” 姜小乙:“那也不能干吃青菜,何來滋補?” 鐘帛仁:“我自有辦法。” 姜小乙狐疑地盯著他,鐘帛仁與她對視一眼,淡淡一笑,再次道:“我說了,我自有辦法?!边@言語搭上這視線,姜小乙莫名其妙就信了,把烤雞抓了回來。 “那我可吃了啊?!?/br> 明書:“哎哎哎!” 鐘帛仁指指滿屋子嗷嗷待哺的書童,誠懇道:“要么分點吧?” 姜小乙瞧著這群灰頭土臉的呆頭鵝,噗嗤一笑,全都讓了出去。 夜深人靜,姜小乙?guī)兔Υ畲?,她用柴火在屋子里鋪了兩排地鋪,又去外面弄了干草樹葉墊在上面,最后又鋪上之前裝點靈堂的白布,讓這群書童睡在上面。 安頓好他們,她自己抱著劍,靠在角落,昏昏入眠。 她睡得不踏實,迷迷糊糊間,醒了一次。 蠟燭早已燒盡,她借著從門縫里流露的淡淡月光,看到屋子另一頭的鐘帛仁,他好像沒有睡覺,而是盤腿坐在榻上。 姜小乙起身,穿過眾多熟睡的書童,來到鐘帛仁身前,他額頭微露薄汗,臉色發(fā)紅,身體微微發(fā)抖,似是高燒模樣。她心里擔憂,輕輕碰他?!啊銢]事吧?”鐘帛仁緩緩睜開眼睛,近在咫尺的視線,朦朧凝練,沉如深海。黑暗模糊了他們的容貌,只剩下這雙明瞳,讓他們在千劫萬世里,彼此相見?!靶∫摇辩姴恃鄣籽z密布,低聲道:“你可聽過莊周夢蝶的故事?我至今無法區(qū)別,究竟何者才是真實。” 她并不知道他叫的是誰,也不想多問。 她陷入那迷離深沉的眼波內(nèi)。 “你為何這樣痛苦?”她輕聲道,“我知你家逢突變,但你既自稱君子,便該不憂不惑,自強不息。莊子不僅夢過蝴蝶,他也說過‘人之生也,與憂俱生’。人之命河本就喜憂參半,哪有可能一帆風順?!?/br> 耳旁聲音淺淡沙啞。 “我從不怕受苦,卻怕無有緣由。我這條賤命,奉君君不要,給天天不收。我做了那么多的事,如今甚至分不出對錯。如今這一遭,究竟是老天獎賞我,還是懲罰我?!?/br> 姜小乙靜了許久,說道:“我聽不懂你的話,我不知你究竟苦于何事,不過這世上活不明白的人有很多。我?guī)煾刚f過,實在迷茫時,便什么都不要想了,順其自然做好眼前事,做著做著,就會找到出路了。” “……真的?”他喃喃發(fā)問。 姜小乙:“我?guī)煾傅脑捊^不會出錯?!?/br> 他似是陷入片刻的茫然,這副神態(tài)落入姜小乙眼中,酸楚與憐惜并生心口。她身子向前,一只手拍拍他的背,安慰道:“我看你就是燒糊涂了,快點睡覺,睡醒了就不會胡思亂想了?!敝逼鹕?,面前人并無動作。她撥撥他的肩膀?!疤上卵健!?/br> 鐘帛仁本在垂眸思索,被她一撥弄,再抬頭時眼神清明了不少。 “我不用躺下,坐著便好?!?/br> “坐著不行,越坐傷勢越重?!?/br> “不會。” “會。” “不會?!?/br> 姜小乙被他犟得嘴巴一撇。 “你懂個屁!” “……” 伸手再撥,還是撥不倒,姜小乙手卡腰,無奈道:“讀書讀傻了,倔得像頭驢。” 鐘帛仁靜默不言,姜小乙思索著要不要點xue,給他放倒。無意中對視,他那眼神好像什么都知道一般,姜小乙略覺不妥。 “你愿坐就坐著吧。”姜小乙努努嘴,“這樣,所謂‘吹噓呼吸,吐故納新,為壽而已矣’,我傳你一套呼吸的功法,你跟著練,于養(yǎng)傷大有益處。” 他好像笑了一聲。 “你傳我功法?” “都是師門秘法,本不能外傳的,是看你太可憐才教你的?!苯∫艺?,“要不你叫我一聲師父?” 鐘帛仁但笑不語。 姜小乙:“算了算了,也不必這樣講究。咝……你到底學不學?” 鐘帛仁笑道:“學?!?/br> 姜小乙坐到他身邊,一邊擺弄一邊道:“你就這樣坐著,兩手置膝上,放縱肢體,念法性平等。然后閉上眼睛,舉舌奉腭,徐徐長吐氣,一息,二息……” 輕淺的指點,伴隨著地鋪上書童們的癡癡囈語,一同淹沒在溫柔月色中。 姜小乙指導完呼吸法門,再回去睡覺,一夜無夢。 夜風驟起,吹著林葉嘩嘩作響,潮漲潮落,一番接著一番,一浪接著一浪,一如她看不見的地方,那人愈發(fā)深沉綿長的呼吸。 清晨,在太陽從地平線冒頭的那一刻,鐘帛仁睜開了眼睛。 屋里的人都在睡覺,他輕輕下地,走到屋外。 山野在青冷的晨光中,漸漸蘇醒。 他站了很久,身后又出來一人。 明書揉著眼睛來到他身邊,說道:“少爺,你怎么醒得這么早啊?!彼淹庖屡阽姴噬砩希吧嚼镌缤頉?,少爺多穿點。”不小心碰到他的脖頸,相當之熱。他起初以為是鐘帛仁還發(fā)著燒,去碰他的額頭,發(fā)現(xiàn)并沒發(fā)燒,而是一種非常溫和的熱氣。再看他的臉,也不像昨日那么慘白了?!啊贍敚俊?/br> “明書?!?/br> 明書忙道:“少爺有何吩咐?” 鐘帛仁依然望著初升的日頭,輕聲問道:“我爹生前,對我有何要求?” “……?。坷蠣??”這問題問得明書疑惑重重,但還是回答道:“老爺對少爺一向嚴格,要求少爺立身有義,以德為歸?!?/br> 鐘帛仁又問:“那我可還有什么心愿未了?” 明書:“少爺……您是不是傷了一次腦袋壞了?”他努力回憶,“您……您的心愿,哦!”他壓低聲音,“少爺曾抱怨過老爺將書院門檻定得太高,您說希望將來繼承憲文書院后,能削減書費,廣招學子,造福一方?!?/br> 鐘帛仁喃喃道:“書院……” 明書想起從前,無語凝噎。 “真是懷念當初在書院的平靜日子,這該死的世道把一切都毀了。別人爭奪江山,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為何要一同遭罪呢?!?/br> 鐘帛仁看向他,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