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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半子在線閱讀 - 第17節(jié)

第17節(jié)

    “從嘉——”他喚她的字,語氣柔軟似要將她從瀕臨失控情緒里拽出來,可她的手卻只是越來越冷,像驚弓之鳥。

    他很想,抱抱她。

    可 就在他想要安慰她時,許稷卻忽然抬頭正視他,措辭語氣出乎意料地冷靜:“你從頭至尾都在試探我。連賃馬給我,也是在試探我。不,你是在試探我阿爺。”她及 時修正:“若我未猜錯,那匹馬是衛(wèi)將軍贈與你的,而你懷疑我阿爺與衛(wèi)將軍有關(guān)聯(lián),于是想知道我騎了那匹馬回家后我阿爺?shù)姆磻?yīng)。結(jié)果恰好我阿爺出遠(yuǎn)門,你便 懷疑是他在躲避此事。但我要明白告訴你,我叫許稷,我阿爺是許羨庭,他離開昭應(yīng),是因為自覺大限將至,并非躲避你那所謂的猜疑!”

    “是 嗎?”王夫南回過神比她還要冷靜,“大郎說你阿爺阿娘往東去了,于是我一路往東,追到華山玉泉院,但玉泉院近來并未有客至。而你先前又說你阿爺是自覺大限 將至,往西去了。一個說往東,一個說往西,是你對,還是大郎對?或許你們說的都對,只是你阿爺說了謊。他為何要說謊?”

    許稷全被蒙在鼓里,一時竟然無話可說。

    兩人之間忽只剩了沉默,一個聲音遙遙傳來。

    “三郎!三郎哪!許三郎!許三郎你在哪兒啊?從嘉!”正是千纓的聲音,越來越近。

    許稷驀地松手,王夫南卻未急著收回手。他反而是溫柔細(xì)致地將她白領(lǐng)子理平整,這才站直了同她說:“今日的無禮冒犯我深感抱歉,不希求你能原諒,但我仍有一事要與你說完?!?/br>
    許稷努力壓下心中諸多疑問,抬頭看他。

    王 夫南自懷中取出一只項墜來,又拉過許稷的手,將項墜放進(jìn)她掌心里,語氣尋常得仿佛在說吃飯睡覺這等事:“我知你不愿輕易承認(rèn),但我很希望衛(wèi)將軍還活著,更 希望你那離開昭應(yīng)的阿爺就是改名換姓的衛(wèi)將軍。你出生那年,衛(wèi)將軍答應(yīng)過我,說我如果能養(yǎng)好那匹馬,就將女兒嫁給我,這塊項墜是信物?!?/br>
    他說著目光移向許稷錯愕的臉,身體站得筆直,非常認(rèn)真地說:“這是他欠我的一樁大事,至今沒有兌現(xiàn),他怎么能言而無信呢?”

    許稷的手慢慢收攏,她即便未看,握在掌心里也知道這塊項墜與她的幾近一樣。那項墜上還帶著王夫南的體溫,令她冰冷的手感受到一絲絲的活氣與熱意。

    紙燈籠忽被風(fēng)吹滅,暗曲里便只剩了一片漆黑,再也辨不清甚么表情了。

    “三郎!三郎你在里面嗎?”千纓的聲音更近了。

    王夫南偏頭看了一眼西邊,可以感受到千纓正摸索著朝這邊走來。幽長深曲里,看不清另一端的千纓聲音都變了調(diào):“三郎啊,你若在的話就吱一聲哪……嗚嗚這地方有些邪門哪……嗚嗚有妖風(fēng)。”

    平日里在許稷面前那樣兇悍天不怕地不怕的千纓,獨身一人卻也暗自嘀咕內(nèi)心的恐懼。

    許稷握緊手中項墜,側(cè)過身便往前走了幾步,穩(wěn)住聲音說:“千纓,我在這?!?/br>
    千纓聞得聲音抱著酒壇子飛奔而去,聲音也變得豪邁起來:“哈哈你怎么躲在這?我將十七郎的兩壇子酒都順手牽來啦,趕緊走趕緊走!”

    許稷回頭看了一眼,那邊黑黢黢的卻什么也瞧不清。

    王夫南站在暗處,聽她二人腳步聲漸遠(yuǎn),轉(zhuǎn)過身往另一邊走。

    暗曲外依舊人來人往、燈火如故。

    一盞燈將他的影子投得極長,又隨風(fēng)寂寥寥地晃動。平康坊的伎人從他眼前大方嬉笑著走過,留了一地脂粉氣;總角小兒與玩伴追逐狂奔,無意間地踩了他的腳,很快又跑沒了影……只有那燈火晃,影子依然寂寥寥。

    他 很清楚地記得永安五年的冬天,在北衙校場玩泥巴的自己,因遲遲等不到祖父來接,遂溜達(dá)到靶場去玩,結(jié)果卻被一脾氣粗暴的火長逮住,那火長捏著后衣領(lǐng)將他拎 到神策軍大將面前,忿忿地說壞話:“不知道誰家熊孩子,跑到這里來耍!萬一被流矢扎中了怎么辦?!難道要某的步卒給他賠命嗎!沒有教養(yǎng)的壞孩子!”

    那 大將正親自給一匹馬洗澡,邊洗邊梳鬃毛,很是認(rèn)真,聽暴脾氣的火長抱怨完,探頭朝他笑了笑。那年他五歲還不到,是跑步跑太快都會摔了的年紀(jì),只知道咧開嘴 笑笑就能求原諒,于是他咧開嘴,露出一口潔白乳牙,那大將便搖了搖頭,與火長道:“是王相公家的孩子,讓他在我這吧?!?/br>
    火長無可奈何地走了,而大將仍繼續(xù)洗馬。

    他看大將不理他,又看看那匹馬,問說:“我阿爺說馬都有專門洗馬的人來洗,大將為何要親自洗呢?”

    大將說:“這是我養(yǎng)大的馬,陪我走了不少路,當(dāng)然要好好待它?!?/br>
    他似懂非懂點點頭,雖是冬天,但他記得那日陽光很好,于是他說:“它長得真好看!比我家所有的馬都好看!若它沒有主的話,我一定要養(yǎng)它!可惜它已經(jīng)是大將的了……”

    大將又笑笑,將刷子丟進(jìn)木桶里,坐下來道:“是嗎?你會養(yǎng)嗎?”

    “不會我能學(xué)!”

    大將伸過臟兮兮的手,捏了捏他粉嫩柔軟的臉,笑道:“好啊,沒主了這馬就給你養(yǎng)?!?/br>
    “大將年紀(jì)很大了嗎?為什么頭發(fā)都白了呢?”

    “沒有啊,我很年輕的,只是戰(zhàn)事忙呀。”大將說著看向天邊,“不好好吃飯不好好睡覺就這樣了,你長大了可不要學(xué)我。”

    “可是很威風(fēng)哪!大將是不是衛(wèi)將軍哪!我阿爺說有個衛(wèi)將軍很厲害!”

    可大將笑了笑,并未答話。

    他確信大將是衛(wèi)征,是在永安六年的秋天。

    那年大將到王宅來,將白馬也牽了來。那馬已瘸了腿,走路都很麻煩,但他還是認(rèn)出它來了。他問大將怎么了,大將說它受了傷,恐再也上不了戰(zhàn)場,于是問他還想不想養(yǎng)它。

    他毫不猶豫地點點頭,接下了這匹馬。

    那天將近傍晚,夕陽極美。

    他忽然老氣橫秋地問大將:“我聽四叔母說大將家最近添了個女兒,大將能將她嫁給我嗎?”

    大將一愣,敲了下他腦袋:“臭小子,多大就問我要女兒,你要娶她做甚么呢?”

    “四叔母說那樣我便是大將女婿,就算半個兒子了,那樣是不是就能帶我去打仗了呢?”

    大將大笑,敷衍道:“好好好?!?/br>
    “那大將不給我個信物嗎?”

    “小小年紀(jì)怎這么有心機(jī)?我兒若知她剛出生便被賣了,大約要哭死啦。不給不給。”

    “大將!”

    大將臉上笑意漸漸淡下來,他看了一眼熱烈又蕭索的夕陽,面目中有深深悵意。他忽然抬手解下項繩,將那項墜塞到小娃手里:“臭小子,以后若真做了武官,上陣殺敵帶上這個,就死不了啦!”

    “多謝大將!”他說著像個士兵一樣朝大將行了大禮,可是,五歲的他并不會知道,那時候?qū)λ⑿?、用粗糲手指捏他的臉對他說“那你要好好養(yǎng)這匹馬啊”的衛(wèi)征,已然身陷朝堂算計之中,正有一撥宦官暗自磋磨好了活人坑將他往里埋,而閥閱士族也默認(rèn)了這種可能發(fā)生的迫害。

    ☆、第21章 二一聞鶴唳

    正月沒過完,長安城倏忽熱了兩天,如此異象可謂不祥也……

    所以說,尚書省一團(tuán)糟也不能怪人了,只怨老天作怪哪。禮部侍郎哀嘆一口氣,走進(jìn)公廨瞪了一眼正在偷懶的張令史:“干甚么呢?看毛看!快干活,這些全部封好!哎——練御史!”

    他立刻換了臉色,挪至分明比他位低的練繪面前,笑瞇瞇道:“練御史親自來盯著哪?”

    “不然呢?”練繪完全不給他好臉,“等得了拖拉病的禮部突然變成急性子嗎?”

    “練御史說話這么直接簡直太傷人了!要知道禮部眼下多得是老弱病殘,都快成病所了!且新來的毛孩子又都不會做事,那要怎么辦嘛!”

    練繪索性沒再理他,他盯著張令史及吏卒封完制科答卷,竟是松了口氣。若無意外制科算是告一段落,而許稷直諫科的答卷也不會再被翻出來了。

    那日與宰輔共同審議判卷取舍及等第時,趙相公問及許稷,練繪也只是遞上許稷另一科的策文,并說:“下官認(rèn)為許稷之才太專,當(dāng)下并不宜委以重任。且他目前也不宜留京,相公若打算存此羽翼,不如將其遷至遠(yuǎn)處縣邑為縣令,是為緩兵之計。”

    然趙相公卻又問及另一科答卷,練繪則說:“許稷直諫科策文直指閹黨,遂不可留?!?/br>
    趙相公意味深長地看了眼練繪,仿佛能看透他,卻偏偏不拆穿,反是順了他的意思道:“他出個甚么頭?閹黨若瞧見那策文他還有活路嗎?真是個蠢貨子,讓禮部一并封存吧,別給人看見了。”

    自此,除考策官外便再無人見過許稷直諫科的策文。

    而許稷也以文經(jīng)邦國科登第,判為第四等。雖是第四等,但也不是什么差等第,畢竟第一、第二等這些年從來都是空置著不授人,所以第三等才算得上是最高等,而第四等怎么說也算是榮耀及第了1,更何況,登第者算來算去不過才十五人也,可謂是百里挑一。

    不過在遷官告身下來之前,許稷仍是比部直官,就得繼續(xù)撞這大鐘。

    年初的比部并不比年終時的比部要清閑。舉國州府,據(jù)手實2與鄉(xiāng)、縣計帳為基礎(chǔ)所編制的年度州計帳已經(jīng)完成,計帳史已紛紛趕至西京,將州計帳送至比部勾檢。

    各州計史來去匆匆絡(luò)繹不絕,勢要踏破比部門檻。

    而比部官員則又只能埋首于種類繁復(fù)的各種勾帳勾征帳現(xiàn)在帳利潤帳中欲生欲死。

    可惡的是,不僅要在五月前將天下計帳勾檢完畢送到戶部,同時還要準(zhǔn)備八月都帳3申到度支,以此來編制支用國用計劃。

    頭暈眼花的呂主簿抱帳一邊哀嚎,一邊將許稷帶來的雜馃子往嘴里塞,含混不清地說:“這日子沒有頭哪!”

    是沒有頭也,但這般循環(huán)往復(fù),恰如人體之血液,容不得錯漏,更必不可少。

    財政,恰是龐大又精密的帝國系統(tǒng)之血脈哪,此一亂,則天下大亂。

    可如今這血已不大純凈了。許稷合上手中一本勾帳,抬頭看了一眼外邊,冬末春初的雨便嘩啦啦地落了下來。

    天色漸黯,承天門上的鼓聲即將敲響,許稷便匆忙收拾了書匣,與上官打了招呼,頂了斗笠就往尚書省馬廄跑。

    她 的馬拴在最里邊,低著頭匆匆往前走時聽得倆兵部官員嘀咕說“聽說淄青要以子為質(zhì)是真的嗎?”、“那還有假,那李斯道是怕朝廷轉(zhuǎn)而征討淄青,都遣使奉表了, 說是求著朝廷允許他長子入京當(dāng)人質(zhì)呢!”、“那獻(xiàn)地朝廷也是真的咯?”、“密、沂、海三州全部歸還,這是在討好朝廷哪!嘖嘖李斯道這個促狹的膽小鬼 哦!”、“那朝廷會派誰去宣慰哪?”、“噓……不要說。輪得到你去嗎?又輪得到我去嗎?跟你我無關(guān)就勿議也……”

    許稷聽著搖搖頭,一群家伙不過是覺得李斯道為人狡詐恐會出爾反爾,所以覺得這宣慰使的活是九死一生的倒霉活計罷了。

    滴滴答答的雨聲伴著馬嘶聲迎接暮色來臨,倆庶仆蹭蹭蹭跑來掛燈,許稷則去解拴馬繩。

    她順了順馬鬃,牽了韁繩正要往外走,卻隱約覺得不對勁。偏頭一看,驟然認(rèn)出一張熟悉的臉來!

    她反應(yīng)過來倏地轉(zhuǎn)回頭,以最快速度翻身上馬背,連斗笠都沒戴就策馬朝安上門狂奔而去也!

    倆庶仆嚇了一跳:“那白馬官人好過分!突然跑出去了嚇?biāo)纻€人!記下是誰了嗎!舉告他!”、“對對對舉告!”

    而同樣目睹了許稷奪路倉皇而逃的某位王姓都尉,正站在廊下沉默不語。

    王夫南今日恰好至兵部有事,牽馬時便瞧見許稷心不在焉地走過來,而她于黯光中不小心看到他后,便像驚弓之鳥一般,罔顧外面這冷雨,飛也似的挾馬跑了。

    有本事一直逃!看你逃到甚么時候!

    王夫南寡著臉戴好斗笠,亦是策馬往安上門去。

    ——*——*——*——*——

    這場雨斷斷續(xù)續(xù)下了四五天,長安城內(nèi)一片泥濘,每日往返皇城,白馬都快成泥馬。許稷實在心疼,趁這日太陽露了個小臉,中午時便拎了桶水到馬廄去洗馬。

    可她才剛洗了一半,吏部李令史便匆匆忙忙跑了來,氣喘吁吁道:“哎呀你怎么還在這?快去吏部啦,有要緊事,快快快!”

    許稷被他再三催促,不得已擱下手中活計,擦了擦手便隨他往吏部去。

    只進(jìn)了吏部院子,她便瞧見好些上回考制科的人,有些上了年紀(jì),有些意氣風(fēng)發(fā)正年輕,都待在廊廡下,沐著毫無建樹的慘淡日光,似等著甚么大事宣布。

    許稷反應(yīng)過來,知道這便是要宣登第授官了。

    誒,她甚么記性,連這都忘了!

    她這幾日忙昏了腦袋,上面又有比部郎中催著她好好交接,以防止告身一下來她就直接跑了,到時候哭天喊娘都沒用。

    登第十五人等了好一陣子,腳都站麻了。就在其中一人想要席地而坐歇歇時,胖胖的裴尚書從里邊公房走了出來。他站直了掃一圈廊下,目光從許稷臉上掠過,又低頭輕咳一聲,廊下便安靜得連只鳥飛過都聽得見。

    裴 尚書側(cè)身從漆案上取過制書來,攤開宣道:“朕思得賢雋,標(biāo)明四科……”啰嗦了一陣終于進(jìn)入正題:“直言極諫科第三等人龐燕、第四等人魏仁松、李雍、第四次 等人……文經(jīng)邦國科第三等人陳元錫、第四等人崔志柏、許稷……”又言:“諸舉子咸于短晷之辰,著粲然高論,以懿學(xué)茂識,揚于明廷,深沃朕心……其第三等 人、第三次等委于尚書省優(yōu)于處分,其第四等人、第四次等人、第五上等人……尚書省即與處分……”4

    待此制宣畢,諸登第舉子跪謝圣恩,之后又分別由吏卒一一帶入公房內(nèi)予以授官。如銓選一樣,吏部授官尤其是高第登科者,都先會詢其志愿,再作決定。而到了許稷,卻仿佛已沒得選,裴尚書看她一眼,不冷不熱道:“許君,擬授你河州枹罕縣令一職,可有異議?”

    河州?許稷短暫蹙了下眉。

    裴尚書看在眼里,暗嘆不懂趙相公的意思,為何非要將許稷扔去那么個鬼地方?戶少人雜地差,是個十足下等縣,縣令品階不過從七品下,完全不能與中縣、甚至與赤畿縣相比。

    這些也就算了,可沙州與吐蕃關(guān)系一直很緊張,戰(zhàn)事不斷實在不太平哪。

    不過出乎他意料的是,許稷竟沒有提出異議。裴尚書干咳一聲:“那便暫且如此,你先停了比部之事,往南衙去吧?!?/br>
    許稷一愣:“南衙?”

    “喔喔,是這樣?!迸嵘袝忉尩?,“于邊遠(yuǎn)縣邑任職,多有兇險,朝廷好不容易培養(yǎng)出的人才怎能輕易折于邊地?故令出任邊遠(yuǎn)縣邑之舉子,往南衙習(xí)些防身逃命之術(sh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