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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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稷難得溫暖地睡了一覺,醒來時手腳竟都是熱的。王夫南仍在睡,面對她側(cè)躺著,將她的手收在胸前,于是她睜開眼,就恰看到他的臉。 外面天色已漸漸明朗,雖常參已經(jīng)停了也不必大早上趕去上朝,但許稷還是得起來了。她想了想昨晚的事,也并沒有覺得自己沖動。她于是抽出手抱住他,好像要將心中積欠多時的想念填補起來,直到覺得胸膛中滿了一些,這才喊他:“該起來了?!?/br> 王夫南裝死不動,察覺到她松手,反擁住她,兩人沉默地這么待了一會兒,許稷說“來不及”了,才從那懷抱中逃開,下床利索地套靴穿衣,又迅速出門打水洗了臉,竄進(jìn)屋內(nèi)卻見王夫南剛起來。 她將手伸進(jìn)他衣服里,臉色慘白,聲音都像是被凍住了:“冷死了,外面都是雪?!?/br> 王夫南適應(yīng)了那冷手,說:“那你再捂一會兒?!?/br> “不了,我要趁早去太府寺。”她抽出手低頭哈氣,拿過架子上的大氅:“不與你一道吃早飯了,我回公廚吃,走之前帶上門?!?/br> 她說完披上大氅急急忙忙出了門,踩著積雪往北邊的安上門去。 暴雪終于停了,長安城的百姓卻被滿城積雪愁壞,幾乎都是坊門還沒開就出來鏟雪通路,只有小孩子們不明白這大雪帶來的麻煩,反而沒心沒肺地玩樂,像百姓無法懂朝堂里明爭暗斗。 平康坊昨晚死了人。妓館的仆人將積雪鏟開,才看到積雪下一灘灘的血跡,于是慌忙報了官。而昨晚夜宿平康坊的右神策軍將領(lǐng)們在早上碰頭時,也互相問道“咦,中尉人呢?難道昨晚冒雪回去了嗎?” 一群人尚不知發(fā)生了何事,走到南曲見萬年縣衙差和平康坊仆人堵在巷子里,上前一問才知昨晚花天酒地喝得醉醺醺時,坊內(nèi)出了事。 有人心中騰起不好預(yù)感,那萬年縣衙差為穩(wěn)眾心卻說:“誒,指不定是阿貓阿狗的血,散了吧,都散了吧。” “放屁,阿貓阿狗能有這么多血?”一孔目官罵道。 衙差不想和當(dāng)兵的打交道,于是弓著腰低聲說:“倘有打斗樓上必能聞得動靜,某去問問?!毖粤T就溜了個沒影,一眾路人也因覺著案子沒什么大爆點遂也紛紛散開。 十幾個右神策軍將領(lǐng)也沒心沒肺結(jié)伴去吃早飯,有一人卻說:“昨晚怕是喝大了,頭暈,我先回去了?!?/br> 說話那人正是右神策軍中護(hù)軍曹亞之,作為僅次于護(hù)軍中尉的領(lǐng)官,同樣是由宦官充任,曹亞之是個不折不扣的閹人。 他當(dāng)真是回府去,但腦子卻清醒得很。昨晚那場廝殺打斗發(fā)生時,他就在樓上,悠悠閑閑聽伎人彈唱完了漫長的出塞曲。 昨晚那收尾,他很滿意。 ——*——*——*——*—— 許稷回公廚潦草吃了早飯,出來后瞥見凍得瑟瑟發(fā)抖的李郎中:“冷嗎?” 李郎中在風(fēng)雪里昨晚站到半夜,后來被凍暈了還是被庶仆扛進(jìn)去的。他為表忠心,不要臉地說:“下官本想等到侍郎回來的,后來凍暈了才……” “我說讓你等你便等嗎?”許稷看也不看他,“這種話倒是聽得進(jìn)去,那我讓延遲交太府寺的事為何聽不進(jìn)去呢?” 她語聲不高,但無疑是朝李郎中狠狠打了一拳。 李郎中忍凍吹風(fēng)想要一表忠心,卻反被她拐彎抹角罵了一頓,連許稷身后的兩個書吏都看不出他已失勢,不再對他唯唯諾諾,反而是昂首挺胸從他面前走過,跟著許稷往太府寺去了。 太府寺少卿早就料到許稷會來,竟是稱病告假索性在家歇著,但這并不妨礙許稷查賬。度支雖不能直接越過太府寺動左藏庫,但對太府寺的出納仍有審查權(quán)。許稷沒有讓御史出面,因她打算順手將鹽鐵司與太府寺之間的出入賬也一并看了。 主官都不在,太府寺一群小吏就任由許稷拿捏,賬簿更是悉數(shù)奉上,毫不保留。 許稷帶著度支書吏迅速翻著今年鹽鐵每月的入賬,到收尾時忽聽得公房外面有人跑了進(jìn)來,壓著聲音四處宣揚:“楊中尉死啦!” 許稷霍地合上手中簿子,對面?zhèn)z書吏愣了一下,抬頭看她,她卻又翻開簿子將余下的賬看完。 外 面的議論從“怎么死的?”到“真的是謀逆嗎?”,知情者則一一道來:“說是昨晚在平康坊,陛下派出北衙的人去捉楊中尉,沒想到楊中尉畏罪自盡了!一刀扎心 啊,死相很慘哪!”、“沒錯就是謀逆??!還記得魏王嗎,說是魏王在河北悄悄募兵策劃謀反,楊中尉與之有勾結(jié)哪!” “魏王?”、“正是魏王!如今通緝令都下去了,魏王有謀逆之心,見之格殺勿論?,F(xiàn)在一眾人大概都忙著與魏王撇清關(guān)系吧!” 許稷合上簿子收了書匣,對面前兩位書吏道:“速收拾好了出來?!庇谑亲叱鲩T,對太府寺小吏道:“簿子都收了吧?!?/br> 小吏應(yīng)聲止住議論,忙進(jìn)去收拾簿子。許稷埋頭出了太府寺,拐進(jìn)安上門街,步履匆匆往安上門走,到處是雪氣,許稷鼻子都凍得麻木了。 風(fēng)迎面涌來,她思路也終于理順。 好個一石三鳥,楊中尉、魏王、與魏王有牽連的老臣,只要沾上或許就避不開被清洗的命運。 她甚至跑了起來,希望王夫南還沒有出門,希望能將此事速告知于他…… ——*——*——*——*—— 中和殿內(nèi),馬承元仍與小皇帝下著千篇一律的棋,他道:“陛下,楊中尉一除,右神策軍不能無首啊?!?/br> 小皇帝不想說話。 馬承元就說:“陛下認(rèn)為誰能挑起右神策軍護(hù)軍中尉的擔(dān)子呢?” 小皇帝搖搖頭,小心地說:“朕不知道。” 馬承元落下一顆棋:“將曹中護(hù)軍喊過來問問看吧?” “曹中護(hù)軍是誰……” ——*——*——*——*—— 許稷跑到太廟西邊時,猛地撞見了王夫南。 王夫南握住她的肩,她深吸一口氣,抬首道:“出事了,楊中尉、出事了。且魏王也……所以……” “我聽說了?!蓖醴蚰仙裆兀@然已思忖過其中陰謀。他伸手順了順許稷后背,在許稷喘氣的同時,忽然想到一個人,他聲音表情均是冷淡:“是曹亞之?!?/br> ☆、第73章 七三罷進(jìn)奉 積雪將樹枝壓塌,一塊雪掉下來,就要砸在許稷頭上,王夫南拽了許稷一把,那團(tuán)雪就散在了地上。許稷看著那灘雪想了想,抬首道:“曹亞之一旦上位,右神策軍恐怕……” 她還沒說完,王夫南忽然搭住她后腦勺將她按進(jìn)懷里,并一派悠閑地看著太常寺太樂丞神色惶恐地從他們身邊路過。 太樂丞完全嚇壞了,卻又忍不住回頭多看了幾眼,轉(zhuǎn)瞬就跑了個沒影。 “這種話別在這地方說?!彼掳偷种?聲音低低,面上云淡風(fēng)輕:“曹亞之倘若接替右神策軍護(hù)軍中尉的位置,對朝廷、對你我的確都沒好處,不過這麻煩以后再解決,現(xiàn)在別著急動,他們在放餌呢?!?/br> 他說完才松了手,許稷往后退了一步:“方才有誰過去了嗎?” “太常寺那個姓蘇的太樂丞?!?/br> 怎么是他!許稷扭頭去看,哪里還有蘇太樂丞的人影。她仿佛能預(yù)見到未來幾日的閑言碎語,因這位姓蘇的太樂丞出了名的愛散播是非胡說八道。不過無所謂,她既然已經(jīng)做了就不怕被人說道,只是—— 她頓了頓:“你家人多話也多,不要緊嗎?” “我會尋機會同阿娘說。”王夫南站在她面前,手忽然伸過去正了正她的幞頭:“我阿娘一向通情達(dá)理且心寬,你不用太擔(dān)心。”又說:“如今正在風(fēng)頭上,奪鹽利的計劃暫緩一緩不好嗎?” 許稷見四下無人,遂道:“度支錢不夠用,且每月鹽利都以進(jìn)奉形式入了內(nèi)庫,鹽鐵司能收上來的很少,不能再拖了?!彼D了頓,補充道:“我有數(shù),你倒是要當(dāng)心,因魏王當(dāng)時是在泰寧失蹤,眼下追究魏王,我怕牽扯到你?!?/br> “閹黨囂張,朝臣也不是吃素的,不用太驚恐?!?/br> 許稷點點頭,她打算撤回度支,遂問他:“你現(xiàn)在要去哪?” “回家睡覺。”他面上撐出笑意來,轉(zhuǎn)過身:“晚上別在公廚用飯,回來吃?!?/br> 他說得輕松,像是毫不在意。但許稷卻清楚這其中利害,曹亞之雖然和馬承元等人看起來交情平平,但內(nèi)里有什么歪歪繞繞的關(guān)系誰也說不準(zhǔn)。萬一曹亞之與馬承元等人沆瀣一氣,那么右神策軍對左神策軍的約束力就會大打折扣。 要命的是,倘若曹亞之上任,王夫南身為右神策軍大將,直接領(lǐng)導(dǎo)者就會變成曹亞之。她隱約覺得這會變得很麻煩,按照王夫南脾氣,絕無可能對曹亞之之流低聲下氣。 曹亞之此人弄權(quán)有余,打仗卻并不在行,這樣的人來指揮十幾萬人的禁軍,想想都很可怕。 許稷滿腹心思回了度支,而鹽鐵司使卻在公房內(nèi)對著這月收上來的微薄鹽利感到鬧心。他深知自己本事有限,也知正因為本事有限才做到這個位置。因本事有限,就不會與宦官爭奪鹽鐵進(jìn)奉,宦官們對他就很滿意。 按說他攀附宦官這顆大樹足矣,但他又不甘心。鹽鐵無功,連底下的鹽鐵使也對他不理不睬,問他們要錢,從來沒給過好臉色,因為都看不起他。 他身為三司使之一,活得實在憋屈。 怎么才能讓鹽鐵司富起來呢?他很困惑。 不過隔壁公廨的許稷卻替他做好了決定。 許稷進(jìn)了趟宮,與小皇帝下棋時趁著馬承元不在,塞了一份奏抄給他。 小皇帝將奏抄收進(jìn)懷里,又移開棋盤,迅速朝許稷努努嘴。許稷面色鎮(zhèn)定、手腳麻利地將棋盤下壓著的制書收了起來,起身與小皇帝行了一禮。 小皇帝速瞥了一眼背對他們而站的兩個小內(nèi)侍,故意說:“聽說那個陳鹽鐵使下圍棋很厲害耶!他還會下盲棋呢!愛卿明日能喊他一起來嗎?” “臣……盡量?!?/br> “噢噢,反正你一定要努力帶他來啊,朕很想見識一下怎么下盲棋呢?!庇盅b模作樣說:“愛卿快點回去吧,天都要黑了呢!” “喏,臣告退。”許稷再度行禮,轉(zhuǎn)身往外走,小內(nèi)侍便跟上去,送她出宮。 幽深殿內(nèi)亮起了燈,小皇帝緊緊捏著手里的奏抄,整個人都癱在軟墊上,肩膀還微微發(fā)著抖。 他頭一次越過馬承元去插手政事,且這件事還是個局——要撒謊、要自己蓋印、要承擔(dān)可能會來臨的暴風(fēng)雨。 馬承元平日里對他雖溫溫和和的,但要是爆發(fā)起來,會很嚇人的。 他一想到那場面,就緊張地咽了咽唾沫,不過他得趁馬承元回來之前將奏抄藏好才行,于是趕緊起了身,同那小內(nèi)侍道:“朕有點困要去睡一會兒了,馬常侍回來再喊朕?!闭f罷趕緊溜了個沒影。 ——*——*——*——*—— 許稷出了丹鳳門,到光宅寺解驢徑直返家。她履行諾言回家用飯,而王夫南也于寒舍中備好了酒菜。 承天門上的鼓聲落盡,許稷踏進(jìn)了家門,轉(zhuǎn)過身將街上來來往往的國子監(jiān)生笑鬧聲關(guān)在了門外。 王夫南聞得動靜起身出了堂屋,接過她脫下來的大氅進(jìn)屋掛好,轉(zhuǎn)過身就將雙手貼上了她雙頰:“暖和嗎?” 許稷鼻子都凍得通紅,此時一聲不吭只顧點頭。 等她的臉捂熱,王夫南松了手道:“快吃吧,要涼了?!蔽輧?nèi)火盆燒得正旺,飯菜都用碟子蓋好,揭開來還是熱的。 許稷匆匆洗了手,在窗前小案后坐下來。王夫南則拖了一張軟墊坐在她旁邊,與她一道吃。 “是你做的嗎?” “我沒有那個本事?!蓖醴蚰侠蠈嵳f道,“李茂茂送來的?!?/br> “又支使李茂茂,他到底有沒有好好念書?”許稷搖搖頭,將飯吃完,又倒了滿滿兩杯酒,遞了一杯給王夫南:“回來的時候好像又下雪了?!?/br> “不是下雪,是風(fēng)將積雪吹下來了而已?!?/br> “風(fēng)什么時候會停呢?” “不會停?!蓖醴蚰辖o了個消極的回答,卻是事實。只是風(fēng)大風(fēng)小罷了,只要有人在,就不會沒有風(fēng)。 他飲了一口酒,問道:“我看你大氅暗袋里似乎有東西,是什么呢?” 許稷不打算瞞他,于是起身將制書拿來遞給他。 王夫南看完瞬時挑了下眉:“罷鹽利月進(jìn)?”他覺得不可思議:“這制書當(dāng)真是從宮里出來的嗎?” “陛下手書,并親自按印,要求各地鹽鐵使罷鹽利月進(jìn),除煮鹽本外其他收入一律劃歸鹽鐵司,入太府寺收左藏庫。” “做了什么手腳?” “以陳鹽鐵司使的名義上了奏抄,請求罷內(nèi)庫進(jìn)奉。陛下允了,制令地方,就是這樣?!?/br> “你假冒鹽鐵司名義上奏?萬一被揭出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