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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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子禎將包袱放在擱架上,四下看看,屋子雖小卻也干凈,他竟然破天荒對許稷說了聲“謝謝”。 “你先歇會兒,我去買些吃的來?!痹S稷對他友好是有原因的,回長安對葉子禎來說并不是一件妙事。她知他內(nèi)心沉重,所以也不打算再讓他吃癟添堵。 許稷剛走出門,就聞得馬嘶聲傳來。鼓聲已落盡,王夫南將手里的食盒遞過去,自己則拎了壇酒下了馬。 “怎么樣?”王夫南牽了韁繩問她,“鹽鐵司的事沒牽扯到你吧?” 許稷點點頭:“以后再細說?!彼嘀澈羞M了堂屋,那邊王夫南已是站在走廊里開口道:“出來吃飯?!?/br> 葉子禎換了身寬松袍子,養(yǎng)尊處優(yōu)往堂屋一坐,王夫南則在一旁自覺生火盆,而許稷將剛出爐的古樓子端上案,鼻翼輕翕,兩邊唇角略彎,滿臉的滿足:“好香?!?/br> 上一回三人一起吃飯,已經(jīng)是近一年前的事了。 古樓子還冒著熱氣,酒盞里都滿上了劍南燒春,氣氛便很快被調(diào)動起來。葉子禎一改之前的郁郁臉色,生動敘述他們離開后泰寧發(fā)生的一些趣事。 “泰寧是好地方?!痹S稷切了一小塊古樓子慢吞吞吃著,“不過開挖河道的事,有眉目了嗎?” “何刺史已在籌備,明年開春或許會動工。”葉子禎說,“你走之后沂州風調(diào)雨順,何刺史真是撿了個大便宜,倘若之前水利沒修估計也不行的?!?/br> 他說著忽想起甚么事,摸出一本簿子來遞給許稷:“我已核算過了,孫波被抄家財按市價平估有八十多萬緡,具體明細在此?!?/br> “讓你帶著孫波被抄的財物千里迢迢從泰寧運到長安,這一路辛苦了。” “是有點費事,不過我都換成了輕貨,也還好。”葉子禎直言不諱,“自朝廷禁了飛錢1之后,行商就很麻煩,每次出門都要帶上一撥人,用途僅僅是為了護運錢物,太費事了?!?/br> “飛錢一事,朝廷在考慮恢復了?!?/br> “當真?” “銅錢荒愈發(fā)嚴重,亟需緩解。但是飛錢要如何管理,還在商榷?!?/br> “我可以給你參謀參謀?!?/br> “好。”許稷接過王夫南遞來的一塊古樓子,卻被葉子禎搶了去:“最后一塊給我吃吧。” “喂!”王夫南小氣地要搶回來,“從嘉在公廚從來都吃不飽,你不能體諒她一下嗎?” “吃吧?!痹S稷卻如是說。 于是葉子禎毫不猶豫地將最后一塊古樓子吃進了肚子里,又飲了一杯酒。他喝起酒來簡直沒完,一壇子里有一半都是他飲掉的。 就在三人快要結束這晚餐時,外門忽被敲響。 這時會有誰來呢?許稷起身,王夫南卻按她坐下,自己走了出去。堂屋的門沒有關,有寒風涌進來,葉子禎縮了縮肩,偏頭看向外面,并與許稷說:“看起來是個小仆?!?/br> 許稷隱約猜到是王家的人來找王夫南,就收起打探的目光,反是將杯中酒飲盡了,低頭翻閱手邊的簿子。 王夫南匆匆折返,對許稷道:“我阿爺從嶺南回來了?!?/br> 葉子禎和許稷同時看向他,王夫南又說:“阿爺被調(diào)回,應是得益于李國老回朝重掌中書,不管怎樣,都是好事?!?/br> 他提到李國老時,葉子禎的眸光明顯閃爍了一下。 許稷則問:“你現(xiàn)在要回去嗎?” 王夫南點點頭,許稷起身,他卻又將她按回去,當著葉子禎的面堂而皇之吻了下她前額,又看了一眼葉子禎,示意他離許稷遠點。 葉子禎一臉不屑,目送王夫南離開后,轉(zhuǎn)回頭看向許稷:“王相公貶到嶺南那么久,到底是回來了。不過王相公一回來,你們以后必然會碰面,不會覺得尷尬嗎?” 許稷想飲酒,但酒已經(jīng)沒了。 “不會。” “王家會如何處理這件事呢?”葉子禎低低地說,似乎想起了一些舊事:“你們之間的關系,并非誰都能容忍?!?/br> “我知道?!痹S稷仍是低頭翻賬簿,翻了一會兒緩緩抬頭:“你呢?回來的心情如何?還恨那些人嗎?” “人 都死了,有甚么好恨的?!比~子禎淡淡地說,并將杯子里僅剩的一口燒春飲完,白皙面龐上就染了隱約醉意,于是他自相矛盾地說:“可是,當真能放下嗎?那陣子 我已很富裕了,并無生活之煩憂,但卻一直感到痛苦。我也嘗試放下糾結,去享受當下的快樂,但時間一長,還是回到原先的怪圈子里,牽扯不清?!?/br> 許稷從那不羈與隨性中察覺出了困擾,但這樣的困惑與痛苦是旁人難以體會和開解的,只能自己拆解。 “今日我遇見李茂茂了?!彼f。 許稷抬頭。遇見李茂茂?難怪情緒會突然變得這樣古怪……是擔心李家上下得知他回來的消息嗎? 他又在害怕甚么呢? 倘若害怕,是因為根本沒有放下過吧。 妄圖有一天這個家還能再接納自己,妄圖一切都沒有發(fā)生——倘若當年沒有一時糊涂喜歡上那樣的人渣,就不會遭遇出賣和羞辱,也不會被家族驅(qū)趕放逐,更不會丟掉名字。 這些是他仍然貪戀的部分,想起這部分就會覺得自己惡心且渾身是錯,但他又做不到違心地活著,這是矛盾之處。 李家能接納現(xiàn)在的他嗎? 是否仍覺得他不干凈、有辱門風…… 葉子禎雙臂交錯伏在案上,頭埋進去,仍然年輕的身體微微顫抖。孤獨多年無可告慰的人生難處,也只能在半醒半醉時,才有釋放的可能。 許稷起身拿過架子上的毯子覆在他肩上,拿起案上的賬簿,語聲低低,像是自顧自地說著:“李家現(xiàn)在會不會不一樣呢?” 不會像以前一樣冷血無情,不會再往原本已經(jīng)受傷害的孩子身上再插一刀,逼著他們亡滅…… 就在她想起母親之時,外門再一次被敲響了。 許稷陡收回神,披上大氅冒著寒風走到門口,只見一庶仆立在門外。那庶仆對她一揖,雙手遞上請柬,并道:“國老邀許侍郎及葉郎君明日到府上一聚。” ☆、第77章【七七】負石行 這突如其來的邀請,讓許稷有些不安。不論是邀請她,還是邀請葉子禎,都不太正常。那庶仆卻緊接著道:“國老說請侍郎去是為公事,望侍郎不要覺得唐突。” 公事要去府里談嗎?庶仆的話仍沒能打消許稷的顧慮。那庶仆又行一禮隨即告辭,許稷則在門口多站了一會兒。她回屋后葉子禎已伏在案上睡著了,她將其拍醒,見他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便沒有著急告知李國老的邀請。 次日天剛亮,王夫南就到了。 早飯擺上桌,許稷梳洗完畢坐下來,葉子禎則無精打采坐在案后。他抬首看看王夫南:“你擔心我會將嘉嘉吃了才故意這么早過來的嗎?一點誠意也沒有,也不帶好吃的早飯來,這個早飯好差。” 王夫南寡著臉用一只馃子堵了他的嘴,許稷則將請柬拿出來放到案上,平推了過去。 葉子禎咬著那只雜馃子打開了請柬,眸光閃爍,俊眉微蹙,神情幾變,看得出很是糾結。 “說是公事,所以你不必太緊張?!痹S稷安慰他。 葉子禎放下請柬,吞咽干巴巴的雜馃子,低頭未說話。 王夫南將那請柬拿過來看了一眼,偏頭看看身旁的許稷,卻見她神色平淡,似乎對此全無所謂,盡管本質(zhì)上這邀請意義深重。 她是衛(wèi)征之女,李國老是她的外祖,這一層血親關系是如何也抹殺不了的。她出生至今,從未踏足過李家,也沒有稱呼過李家人,但如今李家卻喊她去赴宴,怎么看都不能算是無所謂的事。 李國老知她是衛(wèi)征的女兒嗎?按說不應該。那么,請她去當真是為公事嗎?而將葉子禎一并喊去,是因知道葉子禎就是李純嗎? 王夫南略想了想,卻說:“下直后我送你過去?!?/br> 那邊葉子禎陡回神:“那我呢?” “你自己去啊?!蓖醴蚰蠠o情地說。 “你不能順帶也將我一起送過去嗎?我看著可比從嘉還好欺負呢,萬一遇上甚么不測呢?” 王夫南:“……” 許稷:“酉時一刻到安上門等我?!?/br> 葉子禎的緊張情緒這才得到了緩解,從定的許稷顯然是棵值得挨靠的樹,他要借一借她的鎮(zhèn)定。 長安城晴空萬里,但這個暖融融的冬季白日卻并不好過。鹽鐵司不僅司鹽鐵茶利,還要主轉(zhuǎn)運,實際事務繁重。之前陳琦在時,因?qū)}鐵司疏于管理,底下官吏也是懶懶散散,許稷暫領鹽鐵事宜,就又要整肅風氣。 這種事她從地方一路做到中央,一遍又一遍,好像沒有個頭。身為一司長官都有這樣的體會,每天都在做這種事的御史臺恐怕體會更甚。這樣的日子,要持續(xù)到何時呢? 許稷從鹽鐵司拐出來時,耀武揚威了一天的太陽垂垂降下,一輪紅日掛在西山,晚霞鋪滿天際,勢要覆住整座長安城。承天門上的鼓聲準時響起,下直官員紛紛出了公廨,景風門大街上來來往往全是小官小吏。 許稷埋頭往前走,忽有一人拽住了她。 四面八方的目光瞬時投過來,王夫南卻坦坦蕩蕩同許稷一道穿過大街往安上門去。 按說同僚之間互相拉拉拽拽也不算稀奇,但這一對哪怕只是一起走,都要引來一陣唏噓議論。 時下好男風其實不算太大的事,有偏好這口的甚至會找一些小倌、出身不好的漂亮男孩養(yǎng)著,僅僅也只是風流玩樂。 但堂堂兩個高級官員,卻明目張膽在一起,性質(zhì)就大不一樣。反正開國以來還沒見過這樣公開著來的,哪怕真是互相傾慕,也都是偷偷摸摸維系著,明面上照樣娶妻生子。 為甚么要這樣做?一是為延續(xù)香火,二是為掩人耳目。畢竟兩個男人相處,在眾人眼里似乎總有相對“弱”的一方。眼下人的觀念里,一向都覺得“弱”的一方只能是小倌這種風流場的人,倘若一個官員、或者世家子弟,被公認為是“弱”的一方,就很丟顏面,甚至為人所不齒。 所以許稷、王夫南誰在上誰在下這件事能引得皇城內(nèi)一眾人下賭局,也就不稀奇了。 而葉子禎正是在這件事上吃過苦頭。 他 那時不過十幾歲年紀,時常去秘書省溜達尋書看。年少時總有迫切的求知欲,雖然他在同齡人中已算才情驚人,但閱歷畢竟有限,之后認識了一個三十歲的秘書省正 字,便常常詢問切磋,時間一長,竟對風流倜儻博學多才的正字產(chǎn)生了傾慕之情。正字也是對年輕的葉子禎覬覦已久,欲擒故縱一陣,便讓葉子禎徹底昏了頭。 后來的事,自然是水到渠成。 但葉子禎因年紀小,家教又嚴,只想小心翼翼維持這段感情,可風流成性的正字顯然與他不同。正字竟是將此段風流韻事拿出去炫耀,說睡了李中書的孫子云云,甚至與人說那小子味道不錯,年紀輕輕簡直鮮嫩得不行,是個好玩物等等,為此還寫了艷詩示人。 一片赤忱卻換來艷詞侮辱,葉子禎斷然轉(zhuǎn)了頭。但這悲痛倒是其次,重要的是閑言碎語瞬時涌來,甚至說他堪比平康坊的男妓,放蕩至極。 流言是難止的,對本人、對家人的傷害更是難以估量。 對門風極正的李家來說,任何丑聞都是不被允許的,葉子禎因此遭受了嚴酷的家法伺候。倘若這些罪遭夠了就能重頭開始也就罷了,但上至父母、祖父,下到弟弟meimei,一時間都百般嫌惡他,覺得他十分古怪惡心。 他離開長安李宅那一年,用的仍是李純這個名字,還不叫葉子禎。 自尊喪盡,他是懷著卑微怯懦又憤恨的心情離開的。如今再回來,那一份懼怕未減,卻也隱隱存了“想要被重新接納”的心思。 許多年過去,人們似乎都已忘了當年輕率說出口的話,只剩當事人仍記憶深刻,只有當事人還能低頭看到劃開胸膛的利刃。 許稷喊了他一聲,葉子禎有些錯愕地回頭。許稷收回侍衛(wèi)遞過來的門籍,走出安上門,看他道:“站在風口等不冷嗎?”他臉被風吹得仿佛要皺起來,慘白一片,一點血色也沒有,只勉強擠出一絲笑:“迎風站才酷啊。” 許稷喊他上了馬車,葉子禎就一直窩在側(cè)旁望著外面,將長安城暮色盡收眼底。一路彎彎繞繞,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因是夢里走了無數(shù)遭的回家路。 相比之下,許稷就平靜得多。公服未換,到李宅時仿佛多了一層鎧甲,下車時王夫南說:“我先回務本坊,晚些時候來接你們?!?/br> 許稷點點頭,徑直往里去,身后則跟了個底氣不足的葉子禎。 回家情怯,葉子禎手腳冰冷,許稷停步轉(zhuǎn)身,走過去很義氣地拽了他一把:“談公事緊張甚么?” 葉子禎淺嘆一口氣:“嘉嘉你真好?!?/br> “說甚么胡話,快點走,我們已經(jīng)遲了?!痹S稷催他往前,又抓抓他的手給了他一點勇氣。 葉子禎眼眶微酸,低頭跟著她一路行至中堂。庶仆將門打開,說:“兩位請先坐,國老馬上就會來的?!?/br> 李國老姍姍來遲,雖上了年紀卻仍然精神很好。朝官將已經(jīng)回隴西養(yǎng)老的李國老請來重掌中書,可見朝中真的沒甚么人好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