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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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沒有人敢主動提起來,張廷玉也絕不提起。 仿佛,他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一個孩子。 那是張廷玉的“忍”,也是他的體貼,可于顧懷袖而言,這是永永遠(yuǎn)遠(yuǎn)不能被人揭起來的傷疤。 她想起那一日刺骨冰寒的河水,想起大冬日棚屋里吹進(jìn)來的霜刀一樣的風(fēng)…… 手輕輕地按在腹部,顧懷袖約莫已經(jīng)知道了。 她想起自己聽說過的跟取哥兒有關(guān)的傳言,前一陣都還不多,到了江寧之后就開始明白起來。 取哥兒的娘到底是誰? 沈恙為什么獨(dú)獨(dú)只有這一個兒子? 還有取哥兒那病弱的身子…… 若這真是她的孩子,她又該用什么去補(bǔ)償這八年多的愧疚? 一時之間,一種無言的悲愴將她的心都給攥緊了,以至于兩眼里一下掉了淚,而她還不自知。 “干娘……” 李衛(wèi)忽然有些后悔起來,他不該說的,不該讓干娘這樣傷心。 這件事若是說開了,二爺二夫人與沈爺之間,又會發(fā)生什么事情,李衛(wèi)完全預(yù)料不到。 他甚至很害怕。 一則二爺二夫人都對他有恩,并且是再造之恩,而沈爺與鐘先生這幾年也待他不薄,如今任是其中那一邊有折損,都不是李衛(wèi)想看到的。 可是…… 那根本不可能。 “我已經(jīng)知道了?!?/br> 顧懷袖終于站穩(wěn)了,她走了兩步,扶著廳中的雕花木柱子,指甲輕輕地扣住那凹陷的花紋,看向這滿園的夏色,只呢喃道:“我已……知道了……” 青黛剛剛回來,看見顧懷袖這模樣,差點驚得掉下了手里的木盤子。 顧懷袖低眸一看她,卻道:“李衛(wèi)回去吧,別讓他知道了。青黛,你交代葵夏園的丫鬟看好了胖哥兒,或者立刻送他回去,你跟我走一趟?!?/br> 現(xiàn)在沈恙就在葵夏園,取哥兒則應(yīng)該在沈恙那位于內(nèi)城的園子。 她交代了之后,李衛(wèi)回了沈恙那里去,顧懷袖自己卻帶著青黛一起出來,走在了大街上。 顧懷袖想著,若要進(jìn)沈恙的園子,空著手去肯定不大好,可要買什么呢…… 還不確定取哥兒是不是自己的孩子,可要買東西肯定是給孩子買。 她想著玉是養(yǎng)人的東西,還是給孩子買一塊玉來戴著。 剛剛找了一家玉器店,進(jìn)門看了一會兒,門外便忽然吵嚷了起來。 顧懷袖回頭一看,竟然是之前在葵夏園見過的那跟在沈恙身邊的女人,說是沈恙的侍妾。看著這婦人年紀(jì)也大了,倒是沒想到沈恙喜歡一個人竟然還有這樣長情的時候…… 她抬眼看對方的時候,對方也看見了她。 那婦人倒是有些驚喜的模樣,“這不是張二夫人嗎?” 顧懷袖一想起之前從李衛(wèi)那里知道的取哥兒的事情,對著所有與沈恙有關(guān)的人,都覺得異樣。 她勉強(qiáng)一笑,打了一聲招呼:“前面見過兩回了,還未請教……” “我是沈爺?shù)摹馐摇?/br> 她說話的時候,帶了一點奇怪的停頓,而后似乎很自然地道,“您叫我仙姨娘就成?!?/br> 顧懷袖打量她,只覺得這婦人通身氣派不同于凡人,外室乃是商人養(yǎng)在外面的妾室,經(jīng)常因為兩地奔波做生意,所以在兩地都有后院,不過外室不同于一般的妾室,在外頭便跟正妻是差不多的地位,只是依著律法,還是個妾罷了。 沈恙的外室,對沈恙這種薄情寡義之人來說,當(dāng)真是稀罕了。 她并沒有對稱呼的問題有什么回應(yīng),只道:“您也來這里買玉嗎?” 仙姨娘的身邊跟著幾個丫鬟,都默不作聲地在后面站著。 仙姨娘卻道:“沈爺?shù)你y子多得沒地兒花,我出來逛逛,幫著他花花銀子,也免得他回頭抱怨著說養(yǎng)咱們太不花錢……” 這才是沈恙。 財大氣粗,敢當(dāng)街撒銀子的主兒。 顧懷袖摸不準(zhǔn)自己心底是什么感覺,只彎著唇笑,狀似無意道:“沈爺不是養(yǎng)著一個特別費(fèi)錢的兒子嗎?取哥兒的身子,每年延請大夫開藥制藥喝藥……這都要花費(fèi)不少的銀子吧?” “可不是……” 仙姨娘嘆了口氣,只說道:“打我……打他出生,幾乎就沒一日地停過藥。嬰兒的時候吃不下藥,只給奶娘灌藥,讓奶娘喝了,再通過奶水喂給孩子……也不知他在閻王爺跟前兒晃悠了幾回,每一回都被沈爺給拉了回來……聽說哥兒頭一回開口叫爺‘爹’的時候,樂得爺半天沒說出話來……只可惜啊,孩子命苦。張二夫人,您怎么了?” 顧懷袖手按了一下胸口,有些發(fā)悶,只道:“天氣漸漸熱了,覺得有些透不過氣兒來罷了……” “這可要注意著了,您當(dāng)心,取哥兒時常氣悶,只怕一口氣上不來就沒了……”仙姨娘隨手指了一只漂亮的和田黃玉鐲子,掌柜的立刻著人將鐲子給取出來裝上,仙姨娘又朝里頭看了看,嘴上繼續(xù)道,“有時候沈爺跟著整夜整夜地不敢睡覺,時不時伸手就要摸摸取哥兒,看看身子是不是還暖著,人是不是還能呼吸……大夫說,取哥兒的命是向天取來的,一不小心睡著了,指不定就永遠(yuǎn)醒不過來。我家爺,寧肯自己不睡覺,也不愿哥兒醒不過來的……” 說著,仙姨娘眼底忽然掉下了淚,她匆忙擦了一下,又回頭看她道:“你別誤會,我就是覺得沈爺苦罷了。” 顧懷袖嘴唇微微顫抖著,眨了眨眼,一扶青黛的手,只覺得這仙姨娘掉眼淚太奇怪,可心里混亂的一片也想不明白。 所有所有的線頭錯綜復(fù)雜地交錯在一起,顧懷袖整個人都是一團(tuán)亂麻…… “你說養(yǎng)條狗都能養(yǎng)出感情來,更何況是沈爺養(yǎng)這么個兒子呢?” 仙姨娘又隨手指了個玉扳指,而后忽然看見一只漂亮的白玉雕的彎彎牛角,忙道:“把這小牛角給我拿起來,我家哥兒屬牛的,雖則身子不好,可往后身子該好些……” “屬牛的?”顧懷袖之前就掐著指頭算過了,卻沒想到在這里被印證了,她道,“是三十六年時候的孩子吧?卻不知是冬天生的,還是夏天生的呢?” “沒趕上什么好時候,一月里的了,剛開春,雪還沒化完呢……” 仙姨娘臉上似乎帶著黯然。 顧懷袖一面肯定著孩子就是自己的,可一面又覺得有哪里不對勁。 她一時之間頭疼起來,差點就要倒下去。 仙姨娘眼底劃過一分不忍,然而她想想自己那被沈恙握在手里的女兒,卻還是咬了咬牙,掩飾住所有的表情,關(guān)切地看著她:“您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身子骨不大舒服?” 顧懷袖已經(jīng)不想再聽一個字了。 她隨意一掃,忽然見到角落里有一個嬰兒巴掌大的玉雕的小算盤,便道:“我挑這個……不,不要了。給我一柄玉如意,小的,貴的?!?/br> 買東西簡單粗暴到顧懷袖這樣,也是本事了。 仙姨娘似乎怔了一下,看著角落里的那一把精雕細(xì)琢的玉算盤,甚至連算珠似乎都能活動。 她手一指道:“拿這個玉算盤我要了吧。” 顧懷袖心里亂得很,不想再這里多留,便道:“仙姨娘,我這里先告辭了?!?/br> “張二夫人慢走?!?/br> 仙姨娘看著顧懷袖離開,見她到了門口,才回頭對自己身邊的丫鬟道:“該說的都說了,去回沈爺吧,就說事兒成了。” 前面的顧懷袖并沒有走遠(yuǎn),聽見仙姨娘壓低聲音的這一句話,微微地一閉眼,卻什么也沒做,轉(zhuǎn)身走了。 沈恙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 現(xiàn)在他在鹽幫的產(chǎn)業(yè),全部在羅玄聞的手里,現(xiàn)在顧懷袖忽然之間知道了這消息…… 陰謀滋生的感覺,一層一層在顧懷袖心底堆積了起來。 她帶著東西到了沈恙園子前面,抬頭就瞧見一個大大的“沈”字,這園子不叫別的名字,就叫“沈園”,整個江寧也就這一個沈園。 “這位夫人,請問您……咦?” 家丁原本是上來攔人的,沒想到忽然之間頓住了,只覺得這人面熟。 顧懷袖想了想,沈恙身邊管事的那個,似乎是陸氏,便道:“跟你們陸姨娘說,張顧氏無帖登門拜訪?!?/br> “不不不,您請進(jìn),請進(jìn)……” 沒想到,那家丁想也不想,就讓顧懷袖進(jìn)去了,另一面還有人去通知管著賬的陸氏。 陸姨娘上一回見到顧懷袖,還是在葵夏園,可沒來得及說話,現(xiàn)在顧懷袖又是官太太了,即便當(dāng)年她只是個秀才娘子,她們這些商戶人家的姬妾也沒膽子湊上去說話的。 這一會兒,竟然聽說顧懷袖來了,陸姨娘嚇了一跳。 好歹當(dāng)年是顧懷袖給過她恩惠,她想著沈爺那邊的事情,也不敢怠慢,便連忙朝著外面走,去迎人。 一路穿過無數(shù)的亭臺樓閣水榭,終于見到了搭著自己丫鬟的手朝里面走的張二夫人。 陸姨娘幾步上前去,先給顧懷袖行了個禮:“賤妾給張二夫人問好,上一回在葵夏園見著,不敢前來打招呼,如今您來了可算是貴客?!?/br> 見著陸姨娘來接待貴客了,外頭引路的人這才往回去。 這里站著的只有一干丫鬟以及顧懷袖和陸姨娘了。 事到如今,顧懷袖倒是已經(jīng)平靜了下來,張廷玉如今應(yīng)該已經(jīng)隨船走了,她也還沒想好怎么說這件事,索性暫時壓下來。 見了陸姨娘,顧懷袖也客氣得很:“好幾年不見了,這園子還跟原來一樣漂亮……” “最近幾年,園子倒是還有建別的東西,我?guī)涔淙ィ俊标懸棠镄睦锒葴y著顧懷袖的來意,卻沒明說,也不敢多問。 顧懷袖只道:“我是來見取哥兒的,小公子上一回被我家的小子拉著去釣魚,聽說回來就不大好了,我這心底愧疚得厲害,所以……“ “原來是取哥兒的?!标懸棠锝K于一副恍然的表情,不過又道,“如今仙姨娘不在……這倒也不是問題……取哥兒是爺?shù)男念^rou,只怕是不好見?!?/br> 這幾年,因為取哥兒的事情,爺發(fā)過多少次火? 光是這園子里的人也不知道換過了幾撥,為今剩下的,也就是一個當(dāng)初能再算盤上起舞的蘇紅袖,還有陸氏自己了。 不過仙姨娘…… 陸氏眼神閃了閃,只將顧懷袖往一邊引,道:“旁人見取哥兒怕是不行,不過您跟旁人不一樣。只是我?guī)チ?,回頭若是取哥兒不愿意見您,您……” “放心,我不過是放下禮物就走?!?/br> 看著走的道越來越幽靜,顧懷袖的心也越來越靜。 她問陸姨娘道:“取哥兒平時都住在這樣偏僻的地方嗎?” “這地方可不偏僻?!标懸棠锩u了搖頭,“哥兒怕吵,一向都是住在這里的,每一日爺要穿過大半個園子來陪著哥兒用飯呢。唉……” 陸姨娘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些黯然。 顧懷袖沒多問,只是心底冷笑。 若取哥兒真是她的孩子,那沈恙這人的用心,何其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