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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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被廢了,很快就該要議儲,八爺那邊已經(jīng)急不可耐地要取太子而代之了。 四阿哥的意思,不過就是再給他加點底氣,加點柴禾,好讓八皇子胤禩的野心燒得更旺。 有時候一句話,能有四兩撥千斤的效果,端看這話在哪里說,對什么人說,在什么樣的場合說。 如今顧懷袖一眼就看出今日是天時地利人和,倒也不必費心想著怎么跟大學士馬齊蒙混,任是誰也想不到,張廷玉清流,而顧懷袖是四爺?shù)墓吠茸印?/br> 瓜爾佳氏就是馬齊的夫人,也斷不會平白無故地問起這件事。 顧懷袖只這么一說,兩片嘴皮子上下一磕,黑的白的隨便她扯。 瓜爾佳氏不信無所謂,只讓八阿哥按捺著吧,皇位眼看著就要成別人的了;瓜爾佳氏若信了,八爺立刻就要在議儲之事上大出風頭,胤禛設好了套子等著這一位爺鉆呢。 管你溫文爾雅還是溫潤如玉,到了火坑里,霎時間連人形都不會有一個。 顧懷袖就是站在四爺身邊的奴才,幫他把一個個敵人推進這個坑。 一直到宴席散了,也沒出什么大問題。 宮人們提著燈籠,引著一干命婦們出宮,半路上顧懷袖看見毓慶宮方向跑來了一名太監(jiān),半路上跟人交頭接耳。 還沒出宮門呢,消息就傳回來了。 汪氏在宮里耳目靈通,上前幾步來,只走在顧懷袖的身邊,便道:“太子一出事,被圈禁在上駟院外頭,毓慶宮里便是越發(fā)沒了規(guī)矩。宮女們不幫著主子撿扇子,反倒讓主子下去撿,平白沒了個人,真是造孽?!?/br> “主子?” 顧懷袖故作不知。 汪氏道:“前幾年沒了阿哥的那個,林佳氏吧?失足落水……咳,瞧我又開始多嘴了。真不知道這事情什么時候才能過去……” 這句話就是在試探顧懷袖了,顧懷袖握著汪氏的手,笑吟吟地,她手也暖和,被手爐給溫著,一直不冷:“剛秋天呢?!?/br> 汪氏抬頭望著她,過了許久才慢慢笑出來。 “是啊,現(xiàn)在才秋天呢?!?/br> 才過了重陽沒多久,秋天過了還有冬天,最冷的時候還沒到。 一路出了宮門,顧懷袖回望了巍峨的宮殿一眼。 琉璃瓦朱紅墻,掩映著燈火萬千,熱鬧過后,這些燈火很快就要被壓滅在這種沉沉的黑暗里。 她只垂首低眉地一彎唇,出來了,便在上駟院前面不遠處看到了張廷玉。 張廷玉出來得略早一些,就在外頭等她,一看見她披風里頭簡約又鮮艷的白底紅繡衣裳,便知她也回來了。 “怎的站在風口上?你也真不怕自己吹涼了?!?/br> 顧懷袖走過去,便與他握住了手,兩個人挨得很近。 張廷玉看她手道:“聽說你被貓給撓了?” “也不知是哪個宮里的貓,煩人得緊?!鳖檻研淇戳丝醋约旱氖直?,只道,“宮里擦過藥膏了,回去再擦一回吧?!?/br> 瞧了一眼她傷口,張廷玉用手指指腹壓了壓,眼底微光閃爍,道:“一會子爺親手幫你擦藥,肯定比小太監(jiān)小宮女的活計好?!?/br> 他似乎還惦記著當初顧懷袖給他揉手時候的模樣。 兩個人就靠著馬車邊對視,彼此眼底都是暖意融融。 張廷玉扶著顧懷袖先上車,自己手一撐就想要上來,不過手掌方要落下,便瞥見了外頭快步跑過來的阿德。 阿德手里捧了一封信,臉上表情帶了些凄惶。 人已經(jīng)在車上,顧懷袖將這場面收入了眼底,心里忽然有一種不詳?shù)念A感,這種預感像是一只巨手,攫住了她心臟,幾乎連呼吸都停止。 張廷玉看了站在馬車旁邊,看了信封一眼,拆信的時候似乎有些手抖。 他看了信很久,眨著眼,似乎想忍住什么東西,閃爍不定之間,竟然連渾身都發(fā)抖起來。 “二爺,二爺……” 阿德之前看見信就知道不好,可沒想到他的想法應驗了。 這不是吉信,是兇信。 張廷玉扶了一把車轅,只對顧懷袖道:“你在這里等我,我再進宮見皇上一回,阿德在這里守著?!?/br> 說完,他轉(zhuǎn)身便朝著宮門而去。 半路上有同僚叫他:“張大人,還有半個時辰就要下鑰了,您干什么去呀?” 張廷玉沒有回答。 尋常時候,同僚跟他說話,他必然是有問有答,從不輕易得罪人,說話雖少,可辦事很牢靠。這樣一個有禮有節(jié)的人,今日忽然不說話了,眾人奇怪。 然而張廷玉聽不見的。他只有一顆心,在走動之間,逐漸地平靜下來。 他入宮,去見皇帝,該丁憂了。 顧懷袖讓阿德把信撿起來,遞到自己手上,只看了一眼,她便幾乎眼前一黑。 怎么偏偏是在這種時候…… 去年見面都還好好的…… 一時之間,連顧懷袖都要差點從車前摔下來。 她望著已經(jīng)只有稀稀拉拉幾個人的宮門口,頭一回有一種暗無天日的錯覺生出來。 吳氏去世,張英病重。 ☆、第二零八章 子欲養(yǎng) 桐城的信是九月中旬來的,張廷玉將此事與康熙一說,康熙特意賜了恩旨,張廷玉奔喪一路下運河與關(guān)閘見旨立刻放行。 張府這邊立刻就收拾了起來,輕裝簡從,只帶要緊的仆從,雇了條行程快的大船便從運河朝著江南去。 顧懷袖帶了青黛與白露,還有兩個奶娘,看顧著尚還年幼的除夕和正月,張若靄也上船來跟著,知道桐城那邊出了白事,人人面上都帶著哀戚,可張廷玉反而平靜了,他所有的情緒都內(nèi)斂了起來,一日一日看著流逝的江水,數(shù)著指縫之間匆匆而過的三十七年時光,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滄?!?/br> 旁人也不去擾他,都各自在船上做著自己的事情。 九月底到濟寧,十月中旬到了揚州,下旬已經(jīng)到江寧,月底抵達銅陵,一直等到十一月初,才換了陸路進安徽。 周道新年初被調(diào)任安徽,當了知府,不久安徽巡撫病老乞休,戶部下咨文提調(diào)周道新為安徽巡撫,待明年年初正式提拔。張府出事的消息,周道新也知道,一路上已經(jīng)知會過各驛站。 張廷玉在銅陵的時候,便已經(jīng)接到了消息,說是張英病篤,望速歸。 只是人急,車馬也是要換,哪里來得及奔回去? 待得十一月中旬,張廷玉換馬回來的時候,桐城外頭已經(jīng)有不少的官員接應著,張廷玉虛虛地應了,便直奔桐城張家大宅。 他在城門口的時候,便有腿腳利落的小廝一路喊著“二爺回來了,二爺回來了”,回張家大宅通報。 顧懷袖等人的車馬還在后面,人困馬乏,卻也必須趕著去,張英情勢不好,誰知道是不是能再見上一面? 剛剛看見張家大宅,那刺目的白,就已經(jīng)讓顧懷袖忽然落淚。 下車來進了宅門,也根本沒時間休息,入眼所見人人都是哀戚的一片。 喬氏與彭氏在外頭候著顧懷袖,見她回來,都叫她趕緊進來看。 吳氏已經(jīng)去了,停靈幾日不能不出殯,如今張英也躺在床上,大夫已經(jīng)通知了準備后事。 顧懷袖進去的時候,只看見張廷璐張廷瑑兩兄弟眼圈紅紅地站在屋里,床榻邊坐著的就是張廷玉,他背對著眾人,也看不清到底是個什么神情。 外頭吵鬧得厲害,張英眼皮子動了動,緩緩地睜開,便瞧見張廷玉坐在他病床前頭。 “衡臣回來了……” “孩兒回來了?!?/br> 張廷玉聲音里帶著哽咽,只很勉強地說著話。 他甚至還微微地一彎唇,“好久都沒見著父親了……” 張英頭發(fā)全白了,手上滿布著的都是皺紋,眼神帶著那種山野農(nóng)夫的淳樸和朝堂重臣的精明。 他伸出手來,張廷玉立刻上去握住:“父親……” “我早已經(jīng)過了懸車之年,該走了。人誰沒個死呢?你父親這一輩子也活夠了……記得把我,葬在你娘的身邊,回龍眠山去……”張英聲音喑啞地交代著自己的身后事,在病篤的時候,便已經(jīng)跟其余幾個兒子交代過了。 “孩兒謹記?!?/br> “二兒媳可回來了?我看看除夕跟正月……若靄小子呢……” 張英朝著旁邊張望了一眼,顧懷袖顧不得擦眼淚,只牽著張若靄,又叫抱了除夕正月,到床榻邊來:“若靄在呢,除夕正月也來看您了。” “個個都在哭……有什么可哭的……” 張英竟然還笑了笑,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了,說話都帶著一種隱隱約約的感覺。 不過一切,都像是他在朝堂上那種淡泊和沉穩(wěn),他甚至抬手想要摸摸除夕和正月,“是兩個乖孩子,這輩子都沒怎么抱過孫子孫女,若靄也不小了,我給起個字吧,就叫晴嵐……除夕行三,他四弟叫若需,便給他起個霖字吧。正月是女娃,咱們張家女娃娃一直不多,叫步香吧……十步之澤,必有香草……你母親什么都不會,只喜歡念叨這一句呢。” 恍恍惚惚又想起上龍眠山采茶的時候了,張英忽然掉出了眼淚。 他意識已經(jīng)開始恍惚了,只道:“望仙呢……老大呢……老大怎么還不來呢……” 屋里人人都哭了起來,一瞬間無法抑制。 只有張英恍然未覺,張廷玉道:“大哥在宮里辦事,兒子跑得快,一會兒就回來了?!?/br> “……在宮里辦事?”張英目光變得渺茫,“回不來了……” 張廷瓚回不來了。 張英伸出來跟張廷玉握住的手,忽然之間用了力,像是枯藤一樣,緊緊地纏住了張廷玉,他一口氣上來,眼睛瞪得老大:“且把我今年制的桐城土茶,給皇上帶兩罐去——” 他說完,便沒了力氣,像是條魚落在岸上一樣,又跌回了床板。 張英就這樣怔怔地看著帳頂,沒有松的,只有那一只手,緊緊地拽著張廷玉。 張廷玉甚至能感覺到他父親的手指甲已經(jīng)扎入了他的皮rou里,可他一動不動。 “孩兒謹記?!?/br> “十年不晚……” 張英忽然又呢喃了兩句,終于這樣緩緩地閉上了眼。 一代名臣,便這樣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