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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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下已經(jīng)入了牢獄,去歲秋決斬了許多人,這會兒牢里人少,顧懷袖的步子很輕,走到一個當(dāng)口上的時候,莊孝之出來,只道:“周侍郎走的時候留了人,說只到這里便不能進……” 顧懷袖道:“您在外頭候著吧,這差役也是您手底下的人,哪里有使喚不動的說法?您盡管叫他們走,若出了什么事情,刑部尚書賴都大人還能兜住呢?!?/br> 是了,刑部滿尚書賴都,也是四爺黨。 莊孝之聽了,就放心了下來。 他的為官之道,就只有兩條,一能賄賂,二不得罪人,周道新在的時候不得罪周道新,張二夫人來了也不得罪張二夫人。 說好了叫識時務(wù)者為俊杰,說不好聽了那就是墻頭草兩邊倒。 顧懷袖早先也知道有莊孝之這么個人,不過如今卻想著,不管如何,這人留著是個禍患,用完了也該拔拔草了。 這邊莊孝之將人支開,顧懷袖便走了進去,她獨身一人來的,這輩子還是頭一回進這樣臟污之地。 地上落著草芯子,還有些分不清是血跡還是旁的什么污泥的東西粘附在地面上,兩旁高高地點著油燈,不過這地方最大的光源卻不是燈,而是當(dāng)中一口漂亮火紅的爐子,里頭放著碳,還有塊烙鐵,兩邊人已經(jīng)走了,倒是挨墻的地方擺了不少刑具。 顧懷袖一看這地方,便知是修羅場。 只是尋常見識著,不覺得怎樣,一旦真有與自己相干的人陷入其中了,才覺出其中的可怖來。 她要見的石方,就雙臂展開著,被縛著兩手,站在墻邊,如今見了她,一句話也沒說。 心底很平靜,顧懷袖走近了他,沒見著他身上有什么傷痕,只瞧見他一向被牛皮給綁住的手腕已經(jīng)解開了。上頭有個很深很猙獰的烙印,乃是一枚印章的模樣,只是顧懷袖竟然覺得一時眼暈,有些看不分明,她也不想再看。 有點人,背負了太多,還不敢對旁人言及。 只想他,一直說不娶妻,便是為著身世所累吧? 更何況朱三太子一家下場早已經(jīng)昭示天下,石方若娶妻,不過重蹈覆轍。 石方臉上表情有些看不清,只微微彎唇:“夫人您到底還是來了?!?/br> “周道新到咱們府上去了,想必也是不知道該怎么處理了……早先因為冤殺朱三太子一家的事情,他便與二爺有了嫌隙,如今你身份出來,反倒是讓他有些束手束腳?!?/br> 只因為當(dāng)初的朱三太子便是冤枉的,如今總不能繼續(xù)冤枉著他的后人。 周道新這人,糊涂的時候也糊涂,該守著的地方也守著。 顧懷袖有些說不出話來,只看著石方,想起當(dāng)初自己將他救了回來,又用人參把命吊回來…… “我倒是在想,當(dāng)年若沒有那樣的善心腸,如今便沒有這許多的禍事和分別離……” “夫人您最后的善心,都在石方身上了……” 石方聲音輕輕地,他兩手架開太久,已經(jīng)完全麻木,手指尖顫了顫,也無法找回感覺來。 他似乎還是原來的那個石方,像是無數(shù)次在廊檐下對著他心里那個人說話一樣,克制,隱忍。 “石方這多年的命,都是撿來的,若沒有您,就沒有如今的石方。短命之人,也不過活到我如今的歲數(shù),您又何必傷悲?只當(dāng)我,是壽終正寢吧……” 他的命,本來就是顧懷袖的,如今不過是還出去。 石方覺得自己還有好多好多的話說,陰冷潮濕的牢獄之中,他只想起當(dāng)年的雪夜,寒冷徹骨的凄風(fēng),每一片雪都像是刀子…… 人都是貪戀溫暖的,石方覺得自己就是太貪心。 若他不貪心,便該一走了之,無論日后出了什么事情,都牽連不到顧懷袖。 可哪里想到會有今日? “一失足成千古恨……世上哪里有不透風(fēng)的墻?原是我一族氣數(shù)已盡,怨不得旁人,夫人,您只當(dāng)沒有我這么個人吧……” 顧懷袖很想抬手給他一巴掌,可忍住了。 她過了許久,才看了一眼那昏暗的油燈,道:“你做過的事,為何不早早告訴我?” “在您眼底的石方,是不會做那些事情的?!笔揭膊恢朗菍€是錯,可他出生便不是什么善茬兒,更何況十年辛酸里,遍嘗人世苦悲?“我不是石方……我卻只愿自己是石方。您知道嗎?” 他寧愿自己身上沒有前明皇族的血脈,若他只是一介草民,未必不能與尋常人一樣,有妻兒家庭。 只可惜,一枚印記,在他出生之后不久,便已經(jīng)落在了他的身上,時時刻刻提醒著他,他乃是亡國奴。 朱由檢是個木匠皇帝,他不過只想當(dāng)個廚子。 奈何人世間之事,往往南轅北轍。 “人世有報應(yīng),夫人……葉二姑娘乃是我殺的,還有兩個……” 他終究還是要說的,在顧懷袖的面前,將自己的罪孽,一一陳述。 顧懷袖只道:“我不想聽?!?/br> “可石方想說?!彼⒉桓蓛?,用一雙沾滿罪孽的手,做著那些精致的吃食,即便是洗多少次,都無法洗干凈血腥,他甚至生怕有一日,顧懷袖從里面吃出什么來,以至于洗手成為一種怪癖,“您聽我說好不好?” “……我聽?!?/br> 她目光落在石方的手腕上,想起的事情卻很多。 終究還是她冷血,來的時候想了許多,如今竟然無動于衷,興許是因為知道自己無力回天。 “姑奶奶和畫眉,都是我殺的……” 顧姣是他逼死的,當(dāng)時顧姣有兩封信,一封是寡婦私通外男,二封卻是她與那時的林佳氏聯(lián)絡(luò)溝通,要害顧懷袖。惡念一起,便無法收回……可是他沒想到,不過是嚇她一嚇,顧姣便投繯自盡了。 人心中有惡,有愧,有各種妖魔鬼怪,所以又心生畏懼,無法扛過這樣的畏懼,便只有死路一條。 更何況,他手里攥著犀角簪呢? 至于畫眉…… 石方想起籠子里的畫眉鳥兒,他有些說不下去。 顧懷袖側(cè)過身子,聽著周遭寂靜無聲:“那畫眉……當(dāng)初曾告白于你,傾心于你,我還記得你籠中有過一只畫眉鳥兒,你跟我說……” “不是老死的,是被我毒死的。” 石方一聲輕笑,卻似帶著少年時候的靦腆。 “點禪寺之行,她與林佳氏有往來,那手不是被門夾的,而是被人踩的……可她畢竟沒實話。只是我終究害了人……” 當(dāng)時在窗前,畫眉見了他手腕上的印記,石方才動了殺心。 可是后來才知,畫眉不識字。 “夫人,我罪有應(yīng)得,怨不得誰。” 張廷玉冤殺朱三太子一家,甚至是自己的門生戴名世……他也不是什么好人,動輒殺人便罷,要緊的是竟然殺錯人。畫眉是喝了他的酒,這才沒了的…… 利用一個女人對自己的愛,行著天下罪惡之事。 石方忽然覺得這樣在牢獄之中也很好,他只恐顧懷袖不喜歡自己,說完了,才看著她。 顧懷袖閉眼,手心里冰冷的一片,她緩緩攤開自己手掌,也緩緩睜了眼,看見腳底下一片昏黃錯落的燈影。 “若是殺人有罪,我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說完,卻久久沒有聲音。 石方看了一眼門口,那邊有人的影子在移動。 他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腕,又看了一眼燒紅的烙鐵,只道:“石方余生僅余一愿,夫人可助石方了之?” 顧懷袖回頭望他,藏了眼底的痛惜,只道:“我?guī)湍??!?/br> 主仆兩個對望良久,石方終于緩緩笑了一聲,顧懷袖終究還是知道他的。 她回身,伸出纖細的手指來,握住那烙鐵纏著臟污白布的柄,緩緩將燒紅的鐵條拉出,卻覺得眼底有什么東西模模糊糊落下,“你不后悔嗎?” “石方只愿是石方。” 他聲音平靜,僅有這么一句。 烙鐵與火炭摩擦的聲音,在安靜的夜里,有一種難言的溫柔。 顧懷袖忽然覺得這顏色很暖,暖到人心里,指尖的溫度,灼燙而熏人。 她看著那燒紅的烙鐵,到石方身邊:“忍著些,就疼這一會兒……” 分明是在笑,說出話來的那一瞬間,便是淚如雨下。 石方彎唇:“您動手吧。” 腕上的印記很猙獰,也很深,烙鐵下去的時候,有一種毀之不去的深刻。 去了這印記,便廢了一只手罷了。 往后石方也不做飯菜,只不想留著它去閻羅殿里說話。 他閉上眼,手指已經(jīng)蜷曲痙攣作一團,萬般的艱辛苦悲,都化作額頭上的汗,和燙干的淚,然而他還是睜開了眼,看著她。 顧懷袖已經(jīng)看不見那四個字了,什么朱明永祚,不過笑話罷了。 天下風(fēng)云激蕩多少年,改朝換代,不過爾爾。 她咬著牙,強忍著那種立刻扔掉烙鐵的沖動,讓自己麻木的手,執(zhí)著烙鐵,將他身上唯一一塊不屬于石方的印記毀去! “當(dāng)!” 烙鐵終于從她手里落下,顧懷袖已然看見他手腕血rou迷糊。 她忽然覺出一種難言的痛徹心扉來,只像是要把她整顆心都往外頭剜,浸得她滿身都是鮮血,流淌了一地。 早就成為殺人的劊子手了,何多石方一個? 她不由自主地笑出聲來,也笑出淚來,那種巨大的悲愴瞬間將她整個人都籠罩,讓她哭號不出聲,卻連哭也成了笑。 嘶啞的嗓音,有些力竭的壓抑,讓她身子半彎,仿佛下一刻就要栽倒在地。 可石方看見她站住了,沒有倒下來。 鮮血滴滴答答地落了地,跟整個牢房的污泥混在一起,成了褪不去的濃黑。 屬于石方的痛覺,又回來了。 同時來的,還有那種深切的悲憫。 他想起自己將銅板放在那個花子的面前,想起那個花子含淚的眼神,想起被他扔進灶膛烈火之中的四十五枚銅錢…… “您別為我哭,不值得。天潢貴胄,販夫走卒,皆*凡胎,焉敢妄稱承天之命而為天子?不過成王敗寇?!?/br> 成王敗寇而已。 若此仍為大明之朝,又何至于有如今的下場? 可改朝換代,便是如此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