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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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恙能栽培李衛(wèi),三分是因為顧懷袖,三分因為李衛(wèi)本身才干優(yōu)長,還有四分則全在沈家一場冤案上。 李衛(wèi)的官職越高,沈恙把不住他的可能就越大,而能翻案的可能也更大。 腦子有病的人,想法也跟眾人不一樣。 許多年以來,沈恙怕不知在背后試過多少次,可康熙朝的時候沒能翻案,到了雍正這里似乎也杳無聲息。而沈恙,已經(jīng)等不起了吧? 胤禛要殺他,意料之中;會用他昔年的心腹李衛(wèi),也在意料之中。 這一切一切的意料之中,卻很難讓顧懷袖覺得舒坦。 下完棋,李衛(wèi)照舊被顧懷袖殺了個片甲不留。 他棋藝不精,顧懷袖經(jīng)常說,可也不強求,畢竟這小子連大字都不識幾個,不過如今處理事情卻是漸漸老道。 “前兒聽說江南也有罷考案,牽連的人不少吧?” 此次上京,也是要處理這件事的,李衛(wèi)于是道:“這件事也就是幾個不懂事的鬧,結(jié)果皇上說下頭直接取消鄉(xiāng)試,這不是胡鬧嗎?我是覺得這樣不好,今次準(zhǔn)備跟皇上說說,讀書人的事情這樣處理可不成,得耽誤多少人?” 他雖不識幾個字,可認(rèn)識的又才學(xué)的人真不算是少,當(dāng)個大老粗,對讀書人卻很尊敬。 “你如今也敢跟皇帝叫板,真不擔(dān)心自個兒脖子上的腦袋?!?/br> 顧懷袖把最后幾枚棋子都收拾進了棋盒之中,這才罷手。 天也不早,李衛(wèi)想著刑部那邊的事情也該下來了,便跟顧懷袖告辭。 送走李衛(wèi),顧懷袖就像是渾身力氣都被抽干了一樣。 她早知道張廷玉已經(jīng)當(dāng)自己沒有那個兒子了,因為沈取已經(jīng)被沈恙養(yǎng)熟了,成了旁人的兒子。而張廷玉錯過一回,挽回不了,他素來是個堅忍決絕的性子,對于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便不會強留。 因而,他總是比她要狠心上兩分,在對沈取的問題上,他很理智。 比如,如今他能把親骨rou當(dāng)成陌生人一樣看待,該怎么處理沈恙還是怎么處理沈恙。 從未想過,昔日沈恙說過的的話竟然全部應(yīng)驗了。 張廷玉是三日后的中午到京城的,前面在通州逗留了許久,也不知是處理哪里的事情。 只是他回京城,頭一個去的地方不是張府,而是京中。 沈恙乃是巨商,如今一個人倒下來,對江南那邊來說,無異于一座巨山倒下,不知要激起多大的震蕩。 李衛(wèi)在這邊忙前忙后,江南那邊的事情都要穩(wěn)著來處理,幸好明面上有個沈取,至于鹽商下面的事情卻要麻煩得多。 好在李衛(wèi)本人多此道多有涉及,漸漸也理出一個頭緒來。 只有這個時候,這些忙得焦頭爛額的人,看著坐在牢里悠閑喝茶的男人,才覺出幾分冷汗淋漓來。 可以說,沈氏下面的生意龐雜得很,明面上沈取的生意都干凈得能拎出水,偏偏鹽事牽涉甚廣。 當(dāng)年沈恙開始沾上“鹽”這個字,還是康熙三十多年,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朝過去,中間的爭斗有無數(shù),也經(jīng)歷過不少大鹽商了,有的家族開始衰敗,有的投了沈恙,又開始欣欣向榮起來。 多少個鹽區(qū),多少個主事,多少要處理的接頭人,還有一些特殊的運鹽渠道…… 沈恙的手伸得很長,心也很大,可他是所有鹽商之中最厚道的。 因為深知每個商人都想獲利,所以沈恙乃是“薄利多銷”的策略,所有人都投到他的名下,每個月給他一定的分紅,他一個人掌舵,很少有出狀況的時候。這樣一來,鹽幫之中的事情立刻就井井有條起來。 只是,井井有條乃是沈恙在的時候,沈恙一旦有出事的風(fēng)險,那么原本狼子野心的人自然也要開始動歪心思。 每個月都是百萬流進流出的銀子,誰不說沈恙乃是江南第一富? 見了這么多銀子還能不心動的,基本都是死人。 商人重利,沈恙出事的消息一傳,事態(tài)立刻會擴大,而李衛(wèi)等人要做的,就是處理好沈恙去后的事情。 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人認(rèn)為他還能活下去了。 眼看著秋將盡,沈恙的案子也漸漸下來了。 張廷玉、李衛(wèi)等人督辦此事,隨時備著卷宗以供胤禛查看。 整個案子從頭到尾,都是上達(dá)天聽,胤禛一手處理下來的。 下面人,就算是想要救沈恙,也根本出不了手。 功高震主,要死;富可敵國,要死。 九月初三,天黑得很早。 張廷玉從宮里回來,刑部這邊每天都有人當(dāng)值,萬分不敢松懈,見到張廷玉這時候來,還在收拾卷宗的刑部右侍郎高其佩擦了擦頭上冷汗:“張大學(xué)士這是?” 自然是才從宮里回來,并且沒帶回什么好消息。 他道:“你自去你的?!?/br> 高其佩不敢多言,只看張廷玉轉(zhuǎn)身去羈押死刑犯的大牢了,一顆心都是七上八下的。 江南私鹽沈恙一案,涉案人數(shù)之廣,真是前所未有,光是賬目上經(jīng)手過去的銀子,都看得人生不出任何想要據(jù)為己有的心來。還有沈恙賄賂過的官員,留下來的一些花名冊,都讓高其佩有一種自己脖子上的腦袋都要掉地上去的錯覺。 這件案子太大了,或者說這沈鐵算盤的能量太大了。 作為參與這一案參審查的人,高其佩都開始擔(dān)心自己會不會被殺人滅口,可如今看著張大學(xué)士與尋常無異,又覺得自己是多想了,這擦著冷汗,匆匆離開了刑部。 大牢里,顯得格外陰暗。 張廷玉又站進來了,與年羹堯年初的待遇不一樣,沈恙在這里簡直跟個大爺一樣,不說把他給供起來,至少牢房干干凈凈,床鋪也干干凈凈。 擺一張小幾案,坐在旁邊,桌上泡的是今年上的猴魁大紅袍,吃的是頤香齋大師傅特制的油香花糕點,用的是端硯,使的是湖筆,連桌上一沓疊放著的紙箋都是熏過朱蘭香的。 餓了有人伺候飯,渴了有人伺候水,看外頭看守他的差役不高興了,還能高聲大氣叫人滾了換一撥來。 這人即便是住牢,都與尋常人不一樣。 沈恙正看著自己面前的紙筆,端了茶來喝呢,一抬眼見著張廷玉進來,便是笑了一聲:“又見面了,李衛(wèi)可還沒處理好四川的事情吧?那小子,做官太早,沈爺我這一身本事,他只學(xué)了一半,便慌張張地走了,不識抬舉的?!?/br> 話里說著,可臉上完全看不出他有什么生氣的地方。 張廷玉道:“四川的事情也快處理好了,你的生意最緊要處就在富順自流井,那一塊是新出來的氣井,乃是你如今生意之中最來錢的地方?!?/br> “雪花鹽,雪花銀……” 沈恙的眼神,忽然就這樣清澈渺遠(yuǎn)了起來,他看著站在牢門外頭的張廷玉,過了許久才很隨意地問道:“看來,我大限將至了……” 事到如今,張廷玉也不能說什么了。 他也是到了河南開始查事情之后,才知道隆科多竟然跟沈恙還有往來。 原本沈恙背后的靠山是胤禛,那個時候胤禛還是雍親王,不是皇帝;可現(xiàn)在,雍親王登基,搖身一變成為皇帝,那么當(dāng)年沈恙之于康熙如何,如今之于雍正便如何。 不過是遲早的事情罷了。 沈恙與張廷玉,一直有仇,只是兩個人都是做戲高手。 沈恙殺過的人不計其數(shù),當(dāng)初在江寧的游船上,張廷玉便是親眼見過他剁人手。 那時候,他還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蔫F算盤沈恙。 后來鹽幫內(nèi)部的爭斗更是日漸激烈,更不用說原本他從沈恙手底下救來的羅玄聞,甚至于…… 當(dāng)年的丹徒。 康熙爺南巡的時候,丹徒小鎮(zhèn)人煙稀少,便是因為鹽梟們爭著占丹徒,在那一地發(fā)生了火并,張望仙夫君徐橋,便是當(dāng)初死在那一次鹽梟爭端之中的人。而丹徒一爭,才是沈恙控制住一切的起點。 羅玄聞也是在那一次沒了的。 細(xì)細(xì)數(shù)數(shù)沈恙此人手中的罪孽,真真也讓人頭皮發(fā)麻了。 張廷玉的妹夫,救過的一個得力干將,甚至沈取…… 都跟沈恙有關(guān)系。 于公,他是官,他是商;于私,二人舊怨深厚,即便是面子上敷衍著說話,也不過為了沈取與顧懷袖,實則二人之間少有緩和的余地。 不觸則已,一觸見血。 只是事情走到如今這地步,張廷玉未免是不唏噓的。 “皇上那邊已經(jīng)下了旨,翻案的事情你已經(jīng)交代了李衛(wèi)幫你辦……想來,你走之前,已經(jīng)將一切都算好了。” 張廷玉緩緩從袖中抽了把象牙柄的匕首來,銀打的鞘,看著還算過得去,低眼這么一看,他略一勾唇。 “左右你要死,我敬你曾與我張廷玉爭鋒相對,明里暗里也斗了小半輩子,如今……” 他只隔著一道牢門,將匕首遞給沈恙。 沈恙接過來,眉眼帶笑:“張望仙也早就巴望著我死了,即便你家顧三饒我,她也不饒的吧?倒是如今……算是你給我這個厲害的對手,一個最后的體面?我自個兒動手,臟不了她的手,也臟不了她的眼,張相且放心好了?!?/br> 張相。 張廷玉驀然一聲笑,他似乎還想要說什么,可外頭油燈投落了幾道影子,從轉(zhuǎn)角口過來了。 有人來,他不能躲留了。 不驚動任何人進來的,多半跟張廷玉一樣,或者比他還本事。 見沈恙收了匕首,他也就一轉(zhuǎn)身,從另一頭離開。 大牢里,還是這樣陰暗與潮濕,有一種難言的腐朽味道。 沈恙就這樣靜靜坐在里頭,摸了摸茶壺肚,還有些燙手,興許要來一位貴客? 剛這樣想著,前面差役已經(jīng)引著人來了。 “四爺果然來了?!?/br> 沈恙不用回頭,都知道外面站著的是誰。 胤禛穿著一身藏藍(lán)底子的長袍,暗紋盤了滿身,見了沈恙這鎮(zhèn)定模樣,由是一聲笑:“果真是朕沒猜錯,你沈恙過的就是富貴日子,連坐牢都比旁人舒坦?!?/br> “誰叫李衛(wèi)也曾經(jīng)是我手底下辦事的呢?” 沈恙面上渾然不見半分的懼怕,胤禛卻漸漸冷了臉。 早在沈恙投他門下,成了他門人的時候,胤禛就盤算著弄死這個人了,不成想竟然留他活到了今日。 所以,“能活到今天,還是你賺了?!?/br> “自打一族被滿門抄斬開始,沈某便是無根飄萍,能多活一天都是幸事,何時死了我也不在乎。人生下來,不過都是為了死,有什么可計較的?”沈恙的話,豁達(dá)到一種讓人難以置信的地步,“你們當(dāng)皇帝的,也未必有我這個當(dāng)商人的自在,吃的不如我,穿的不如我,我也能號令官場,執(zhí)掌銀錢命脈……窮時苦,富時樂。窮時樂,富時苦。我這一輩子,該見過的也見過了,不該見過的也見過了,該做的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如今死都能這樣舒坦……若有一日,萬歲爺您死了,怕還未必有我瀟灑?!?/br> 他這話,無疑戳了胤禛的痛處。 沒人比胤禛更清楚,當(dāng)年康熙爺是怎么去的,千古一帝,晚年何其悲涼? 更何況,什么千古一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