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他的師兄緩緩睜開雙眼,眼瞳卻是從未有過的沉黑,毫無光彩。瞳孔當中映出的也不是他充滿活力的俊美容顏,而是一個有兩條環(huán)軌環(huán)繞著的巨大圓球,細看起來似乎還在緩緩轉(zhuǎn)動,像要把他也吸引進去似的。 徐紹庭幾乎也被卷入那異樣的景象中,緩緩低下頭,湊向任卿的雙眼。但低到中途,他的鼻尖就磕到了任卿顴骨上,剎那間酸楚溢滿了他的鼻尖眼眶,眼前一片朦朧,隔開了那充滿異樣魅力的景致,將他從沉淪中喚醒。 他連忙定了定神,伸手合上那雙詭異的眼。本想拍拍臉頰喚醒師兄,手伸出去卻又不舍得使力,從空中落下去時不自覺收了力,指尖輕盈如蝶翼,在冰冷卻細膩的肌膚上來回滑動。他右手托起任卿的下頜,左手順著他的胳膊滑落下去,手指交握,湊到師兄耳邊說:“師兄,我有要緊消息要告訴你,你快醒醒,不然的話……” 我就要吻你了。 他眼角余光掃過還在兢兢業(yè)業(yè)挑著金絲蠱的陳大夫,心跳微微急促,但還是按捺不住這突出其來、又似醞釀了太長時間的念頭,寸寸壓下了自己的臉龐。 兩人手指交握住,一塊黑色的東西骨碌碌滾了下去,任卿腦海世界中的黑暗隨之褪去,終于感覺到了身外之物——徐紹庭身上的氣息實在太過熟悉,未睜眼睛時他就已經(jīng)感覺到了。 “阿繼?”只是稍稍翕動嘴唇,一股奇異的柔軟感覺就從唇尖傳來,卻是稍縱即逝。來不及分辨那是不是錯覺,他眼前的世界已重現(xiàn)光明,而原本衣香縈繞在他鼻端的師弟就站在榻前不遠處,身子筆挺猶如標槍。那張稚氣未脫的俊美臉龐被夕陽余暉鍍上了一層金紅光彩,耳垂似乎映得更紅些,見他醒來便緊張地緊張地問道:“師兄方才是怎么了?眼中好像有個渾天儀似的,我一看見就有些頭昏,險些被吸進去了?!?/br> 第35章 任卿下得床來,先從玉佩里摸出枚放丹藥的玉盒,將那枚內(nèi)藏了無數(shù)迷團的黑色碎塊收進盒里,放回玉佩空間中。那碎石塊經(jīng)他手之前震蕩不休,經(jīng)圣母光環(huán)降伏了一回,倒是老實許多,再撿起來時就沒了那種異像,像塊普通石子一樣靜靜躺在玉盒里。 師兄弟兩人各有各的消息要說,他不想打擾陳大夫施針,便帶徐紹庭到外間坐下,簡單提了一下握住石子后看到的情景,然后問起捆了的那三人的來歷。 徐紹庭臉上的紅暈已褪盡了,一派智珠在握的從容淡定,從懷里拿出一張白色粗布,抖開托到任卿面前。布上用炭筆畫著簡單的線條,粗陋得幾乎認不出的宮殿和花園,上頭標著簡單的名稱。他因為要托著布給任卿看,身子就往這邊傾斜了一點,好像許久以前這位師兄教他寫字時,幾乎把他抱在懷里那樣。 只是時光荏苒,任卿再也不像從前那樣高大得能把他整個人包裹在懷里,而徐紹庭也不是只被人稍稍關(guān)心就能滿足的孩子了。早前在心中生出的執(zhí)念已經(jīng)長成了參天大樹,支撐住了他整片內(nèi)心世界,只差一點火星就要化成燎原之焰,將自己與身邊之人吞噬進去。 不過此時,他的心里還只是郁郁蔥蔥的密林,眼神清亮,神色溫柔,將自己方才問到的東西一一說明:“師兄可還記得崔博士所說的西域秘境?這張地圖便是秘境內(nèi)的簡圖。圖上標的地方有的是他們?nèi)ミ^的,有的是從余方炻嘴里拷問出來的,都確定是人仙人遺澤存在的地方?!?/br> 這群人本來是在西域安西小國和仙朝間往來,做煉器材料生意兼馬賊的,后來西域小秘境平空出世,他們也進去探索過一回,就是在那里遇到了余方炻。不過這群賊人運氣不佳,進去之后就陷在了一座妖獸聚居的山谷里,被一只相當于宗師境界的妖狼追殺,幾十名追隨者死得死逃得逃,僅剩下不足十人活了下來。 但逃出秘境之后,他們的運氣就扭轉(zhuǎn)過來了。因為他們抓到了一個同樣從秘境出來,卻在其中收獲極為豐厚的人,就是余方炻。 當然,這人既然能獨自進得秘境,還帶著他們所有人加在一起也沒能得到的寶物出來,其自身的實力就比這群人高了一個大境界。尤娘最初見到他時,還有幾分獻產(chǎn)獻身投奔于他的打算,可后來交情深了才發(fā)現(xiàn)他從秘境里得到的不只是寶物,還有一段傳承。 身外之物猶可,仙人傳承這種東西,哪怕是給了親爹親兒子,也不如落在自己身上的好。 尤娘就悄悄給余方炻下了蠱,又命自己的從人設(shè)下埋伏偷襲,拿十幾人的性命拼一個中蠱半廢之人,終于擒住了他,之后就是嚴刑拷問,rou刑得不出結(jié)果便用散魂藥剝?nèi)ニ撵`智,讓他成為由人擺布的傀儡??删退闳绱耍喾届乱矝]交出什么傳承來,反而是靈智散失之后,忽然有一天力氣暴境,掙斷了鎖著他的鐐銬,徒手掰開囚室之門,逃了出去。 他身上出現(xiàn)了這么蹊蹺的變化,尤氏一行自然更不肯放過。可他的力道越來越大,制又制不住,放又舍不得放,這群賊人只好拿鐵鏈鎖住了他,到京里尋名醫(yī)化解這身蠻力。 結(jié)果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今天神醫(yī)上門,請神醫(yī)來的貴人就把他們給抓了。 徐紹庭說賊人的事時并不太上心,重心都放在了這張地圖上:“這上面就有余方炻自稱獲得傳承的那座仙宮所在,我愿與師兄同去,哪怕得不到傳承,至少也能開開眼界。” 任卿的目光落在圖上,腦中卻想著那座巨大空曠的城池,還有在黑暗中充滿誘惑力的渾天儀。那塊碎石、那片場景,恐怕就是余方炻所得到的傳承,可是能把人變成那樣的怪物,出現(xiàn)在空中時就散發(fā)出幾乎能擊殺人力量的東西,當真會是仙人遺留的嗎? 他習(xí)慣性地摸上了徐紹庭的頭頂,繞著頭巾亂揉了一通,板著臉教訓(xùn)道:“你只看到仙人遺府,就沒看到有多少人死在其中嗎?何況秘境如今已經(jīng)交付有司監(jiān)管,也不是你說要進就能進的地方了,與其想這些沒用的東西,不如去把洛大夫請來給病人看診?!?/br> 余方炻身上的慘狀連他看了都覺得心有戚戚,徐紹庭這樣的小孩子還是避開些好。 任卿牽著師弟出了房門,呼吸著外頭新鮮的空氣,才從陳老刀下血rou翻卷的人體、從屋中渾濁腐朽的氣息和那個巨大渾天儀的壓迫中清醒過來。心情平靜下來,他才想到自己的師弟剛才去干了什么,十分順手地又拎過人來問道:“那些賊人是怎么招供的?” 徐紹庭略轉(zhuǎn)過臉去,輕描淡寫地說道:“也不過是把當初舅父對我父親做過的給他們示意了一遍,想不到這些人的反應(yīng)還不如他?!?/br> ……當初鄭衛(wèi)對付徐離的手段,連任卿自己都覺著腿間生寒,想不到徐紹庭竟然看見了,還記到今天,學(xué)以致用——難怪人家是親甥舅,真是一脈相承。 他看向徐紹庭的目光不自覺帶了幾分敬畏,看得可憐的師弟渾身別扭。幸好洛大夫這時候正抱著個包袱走進來,見二人呆愣愣地互相看著不說話,便笑盈盈地伸手遞了包袱給任卿:“來來,這是我從那些賊人房里搜出來的,蠱毒藥物之類都留下了,這些金珠正好分潤與兩位小郎?!?/br> 慢著!這是哪來的東西?任卿愕然道:“這不是賊贓么,我等怎能私下瓜分?待會兒把這三個賊子送到京兆府問罪,這些東西怕還要作證物吧?!?/br> 洛大夫一臉不屑地笑道:“京兆府里都是些不入流的武者,我等武人之事哪兒容得上他們插手。那三個賊子的尸身老夫都已處理了,保證不會有任何人查出端倪來,兩位郎君只管收下東西就是。咱們武人一向這么行事,你們初出家門不曉得這些,我洛沾卻不是那等占小輩便宜的人?!?/br> 行善積德的大夫都開始殺人劫財,這世道肯定不會再好了。任卿仿佛從這紅光滿面慈祥老兒臉上看到了仙朝平靜外表下潛藏的亂流。俠都敢以武犯禁,何況這些近似仙人的武者,禮樂崩壞綱紀廢弛的景況就在……其實已經(jīng)持續(xù)千百年了。 連他自己都成了這些武人當中的一員,將來必然會在某個情況下,破壞自己遵循多年的律法準繩。時移世易,堅持這些還有意義么?他心里沉沉地,接過包袱看了一眼,然后裹起來推給洛大夫,拱手問道:“我愿意將這包寶物送予兩位大夫,不知可否換閣下一個承諾?” 洛大夫不肯接受,只是一臉通透地笑了笑:“郎君放心,今日之事只有我們四人知道,那駕車的也不知內(nèi)中實情。我與陳老壽元不多,連門也懶得出,更不會為了個不知真假的傳承就去西域送死?!?/br> 任卿想起那傳承碎片就在自己手里,不由感激地鞠了一躬,而后再度奉上了那包袱:“我手上頗有些余財,留著這些東西沒用,我?guī)煹苋屎裼乱?,也不是貪財之輩。這些東西本該是余方炻的,聽陳老說他的身體已經(jīng)不能恢復(fù)了,所以我想用這些換保和堂照顧他終生?!?/br> 洛大夫臉上的笑意終于收斂起來,鄭重地朝他拱手為禮:“任君真是仁人。我是大夫,本就該救死扶傷,又得了這些靈藥寶物,自當照顧此人,哪里還敢要君子的東西?” 從他們身后傳來一聲拖得長長的“就、就是”。陳大夫的也從墻上的破洞里邁了出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表示:他們已經(jīng)收了任卿不少錢,照顧個已經(jīng)失去功體又昏迷不醒的病人根本用不著再付錢,更不能拿這么多仙人遺寶。 任卿還是把東西塞了過去,說道:“既然兩位覺得這東西該分給我,那么就由我做主,請兩位代我保管這些財物。除了照顧余方炻后半生所用,剩下的就算作給那些無錢看病的病人預(yù)支的藥錢。兩位大夫仁心圣手,將這些東西托付給你們,定能比留在我手中更有用?!?/br> 兩位大夫推托半晌,終于收下了包袱。不過經(jīng)過這一場亂事,眾人也都沒心思再去治療別的病人,于是便約了來日再見?;爻虝r他們把余方炻也捎上了保和堂的馬車,由兩位大夫照顧,任卿放出靈鶴與師弟共乘,貼著房頂?shù)惋w過了半個城池。 一路上兩人都默默無語,直到回了學(xué)舍,任卿才率先開了口:“今天我做的事不曾問過你的意思……” 徐紹庭溫柔地笑了笑,神色一片坦蕩:“師兄教了我這么多年,難道我會毫不長進,成為那種為了一點營頭小利就不顧大節(jié)的人?師兄要做的就是我要做的,珍器重寶在別人看來可貴,在我眼里……” 只有一件珍寶,雖然近在咫尺,卻又求而不得。 任卿在對面看著他,自豪感簡直溢于言表,輕拍著他的背安慰道:“我們的收獲也不小,你之前不是在我眼里看到渾天儀么?那個可能就與余方炻受到的傳承有關(guān),過些日子我就要跟著皇室的人進入秘境探索,雖然不能帶你同去,但有了你帶來的地圖和那東西,我定會給你帶來更好的東西?!?/br> 皇室的人?會不會和皇長女有關(guān)?徐紹庭腦中立刻想到了那個有資格光明正大地擁有他師兄的女子,呼吸頓時停了一拍。一股見不得光的情緒在他心底悄然滋長,促使他不顧一切地抱住了對面之人清瘦的身軀,雙臂越攬越緊,聲音低沉喑啞,仿若哀求地說道:“師兄可否帶我同去?我的修為只低師兄一個小境界,劍法也越來越純熟了,不會拖你的后腿的?!?/br> 這是皇命,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更何況這世上若有什么人是任卿最不希望和徐紹庭見面的,必定就是白明月無疑。無論出于公心還是私心,他都無法答應(yīng)這個要求,只能狠下心來看著師弟像被拋棄的小動物一般的傷心神色,堅定地拒絕了他。 然而轉(zhuǎn)天一早,徐紹庭就主動向他道了歉,說自己昨天太過任性,沒考慮過那是仙帝的旨意,不容得任卿安排,以后再不會這樣讓他為難了。這話說得任卿這個師兄滿心感動和慚愧,再去往保和堂的路上,特地買了一盤奶酪煉制成的滴酥鮑螺來哄他。 鮑螺奶香十足,入口即化。徐紹庭吃了一個,就覺著那香融融甜滋滋的感覺打心底里泛出來,眉眼間縈繞的淡淡憂慮都化在了這美味之中,自自然然地用指尖捻了一個送到師兄唇邊。 任卿也不忍心拂他的好意,略低下頭,張口咬住滴酥鮑螺,然后用舌尖一卷,將那個小小的點心卷入口中。這一咬一卷之間,他的舌尖就不經(jīng)意拂過徐紹庭的手指,留下觸電一般,既迅速又纏綿的柔軟觸感。 ……簡直比鮑螺還要柔滑。徐紹庭經(jīng)過數(shù)月歷練,已非昔日被任卿舔到指尖就能嚇得倒在草席上的毛頭小子,此時還能鎮(zhèn)定地拿起另一枚鮑螺放入口中,借著吃東西作掩護,將那枚指尖放到自己唇間,留戀地品味著那一閃即逝的感覺。 比鮑螺還要甜美柔滑,只可惜不能像鮑螺一樣含在口中細細品嘗。他一口口吃著比剛才更美味的點心,目光順著盒子垂落下去,凝在任卿指尖,這一天都有些神思不屬。他師兄還以為可憐的師弟是受了自己那通教訓(xùn)的打擊而沮喪,溫柔地哄了他一整天,也不知被吃了多少比現(xiàn)撿的鮑螺還新鮮的嫩豆腐。 ********************************* 洛大夫和陳大夫早早就在保和堂等著他們,四人見面之后,就接著乘車去看單子上其他病人。這一天出入的都是武人聚居的坊市和客棧,遇到的病人并不像普通人那樣容易接觸,有的人分明需要醫(yī)治,可看到任卿與徐紹庭從藥鋪車上下來后,就又擺出一副傲視權(quán)貴的模樣,不肯受他們的恩惠。 不過任卿已經(jīng)沒了昨天那樣急迫的心思,因為經(jīng)過余方炻一事之后,他的圣母值整整漲了七點——大約不收賊贓在圣母系統(tǒng)計算中是比救人更高的美德,所以給的點數(shù)也更高些。眼看著圣母值跳到六十點以后,任卿就不敢再像之前那樣親手贈藥給傷者,唯恐再像上回一樣不小心升個級,腦殘光環(huán)又要不能開了。 也直到這時候,他進入長安之后就一直提著的心才沉回了該有的位置,回太學(xué)之后便獨自一人拜訪了崔遠。 “弟子受皇命,將要隨貴人去西域秘境探險,今日來見老師,是想向老師學(xué)一種能擋住所有敵人攻擊、抓住各種兵刃和暗器的拳掌?!?/br> 崔遠本來還想先考察一下他拳經(jīng)背熟了沒有,可是剛要開口,一個極重要的念頭便自他心底浮現(xiàn),讓他本來略顯嚴肅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略帶討好的笑意,和氣地托起了這位心愛弟子,眼睛亮亮地問道:“教你一套擒拿手法不過是小事,我有一事倒想向你請教?!?/br> “老師有問,弟子必定知無不言,哪里談得上請教?”任卿誠懇地答道。 崔遠臉皮繃了又松,松了又繃,掙扎良久才老著臉皮問了一句:“不知令師弟今年多大年紀,家中可給他安排了婚事沒有?” “這……”任卿這些日子一直考慮著給徐紹庭找個妻族,在自己力所不能及的時候代為照顧師弟??僧斦嬗腥松蟻砻熳运]了,他頭一反應(yīng)卻不是驚喜,而是有種旁人要覬覦搶奪他師弟的不快。 他把這種感覺歸咎于崔遠只是山陰崔氏旁枝,家中女兒不是配得起他師弟的真正世家貴女,定了定神答道:“師弟尚年幼,家中又有鄭大宗師作主,家慈也只是在替他相看淑女,我這個做師兄的更是做不得主?!?/br> 崔遠絲毫沒感覺出他的不悅,關(guān)注點全在徐紹庭尚未成親這個事實上,拍著任卿的肩頭笑道:“真是太好了,我也覺著他應(yīng)該還沒有婚約。有你這句話,我就可以放心cao持了。啊,這事倒不太急,你要學(xué)擒拿掌法是吧?我這兒有一套小五經(jīng)的‘齊物掌’,練成之后可達物我相齊,交融內(nèi)外的境界,掌隨心、心隨意、意隨道生,如水銀泄地,無孔不入,你覺著如何?” 掌法不錯,可我不會為了一套掌法就把親師弟賣了的。他打定主意寫信回去提醒家里,不要隨隨便便給徐紹庭定個家世不顯的女子,這邊就只能對崔遠暗道一聲抱歉,拱手謝道:“徐師弟的婚事自有長輩主持,并非我可以置喙的。掌法的事我也不敢多求,但憑老師安排就是?!?/br> 第36章 “師兄最近要練武,救濟長安百姓的重任就落到你身上了,你跟著兩位大夫出門,一定要多做少說,不可輕易和人結(jié)怨?!比吻溥B連拍著徐紹庭的肩膀,一臉嚴肅悲壯地送他出了太學(xué)院,把濟世救民的擔子都砸在了幼稚無知的師弟肩頭。 實在是莊帝的圣旨下得太快,還有月余就要進入小秘境,他必須在那之前練好掌法,遇上什么危機才有本錢自保。可惜圣母點不能多存,存過百就要自動升上一級,不然他現(xiàn)在就出去多存?zhèn)€千八百點,遇到妖獸也好賊人也罷,一句“你無情你無恥你無理取鬧”上去,誰敢不跪下痛哭懺悔? 可惜這種好事只能在他想象中存在。任卿長嘆一聲,乖乖地乘鶴上了傳習(xí)峰,跟著崔遠學(xué)習(xí)齊物掌。 這套掌法的招式并不算多,指掌間的變化也簡單,但每一掌都是千錘百煉而來,精簡到了古拙的地步。掌力若含而不發(fā),隨時可以有無窮變化;但若將招式使到老,內(nèi)中一往無前的凌厲氣勢也足以奪敵人之志,讓人不敢攖其鋒芒,也擋不下這一擊之勢。 當然,掌法再好,還要看本人的修為如何。一個十二經(jīng)尚未完全打通的初階武士,就算學(xué)了天下最經(jīng)妙的掌法,面對高一境界的武師也只有逃跑一途可走,若是敵人再高一等到了宗師境界……話說得快點還是能留下遺言的。 崔遠情真意摯地勸他:“你的身份亦自不賤,到了秘境之中千萬記得和貴人的護衛(wèi)好生結(jié)交,也不要離著貴人太遠。遇到解決不了的妖獸和機關(guān),至少還能指望一下別人來相救?!?/br> 任卿考慮了一下自己的功體、劍道和新學(xué)的掌法造詣,不得不承認這話聽著喪氣,卻實在是老成之言,于是誠心誠意地謝過了他的教導(dǎo)。崔遠自從看上了他家?guī)煹?,對這位未來親家晚輩的情誼日深,除了親自教掌法之外,更親自找來了一位三年前才入太學(xué),比任卿修為略高一線的博士弟子姬叔衍做陪練。 巧得很,這人也是這代弟子當中唯一一個和他這個插班生有交情的。倒不是因為他入學(xué)時間也不長,和那些動轍一呆二三十年的同窗沒有共同語言,而是他們兩人的學(xué)舍就在同一條山路旁,姬叔衍每天早上都要登山鍛煉體魄,見面多了自然臉熟。 他的態(tài)度比爬山偶遇時熱絡(luò)了許多,謙虛地笑了笑:“任師弟是鄭大宗師的高足,天資遠勝于我,這次比試倒該是我請師弟多指教才是?!?/br> 任卿連忙還禮,答謝他撥冗前來給自己當陪練。大家都是武人了,沒有那么多禮儀規(guī)范,寒暄幾句之后,就是拳掌相見。 姬叔衍入太學(xué)前也是魯?shù)爻雒奶觳?,自幼練的就是家中流傳下來的罡氣煉體法。其身體早練得堅硬如玉,體內(nèi)真氣已經(jīng)化罡,動手時可以變成一片薄薄的鎧甲覆在體表,在發(fā)力時罡氣又可外放,起到攻其不備的作用,乃是一種以防守為重,攻防兼有的特殊功法。他也知道任卿還不算正式學(xué)生,年紀又小了自己近三分之一,動手時收斂了外放的罡氣,只放了三分力道給他喂招。 但真正動手之后,姬叔衍的臉色就越來越凝重,拳法一變再變,運用的力道也不自覺地一再增強。他本是來喂招的,初試手時還刻意放緩了速度,一拳一掌地遞到任卿面前,給他時間應(yīng)對變招,好接住自己的攻擊,但越是打下去,就越無法控制自己的力道,下意識地動用了真力。 那種放出的力量都被人完全化解,猶如打在絲綿上的感覺極為痛苦。拳上的力道放出之后不能收回,所有招式都被迫使老、變招不靈活,連帶體內(nèi)真氣也出現(xiàn)了運轉(zhuǎn)失衡、經(jīng)脈中時而雍塞時而空蕩蕩沒有真氣可用。他學(xué)拳二十年,無論和多么強大的對手比試時,也不曾遇到過這樣的問題,下意識就把任卿看作了強敵,一身罡氣漸漸發(fā)揮出來,露出了真氣化罡、以罡御拳的真本事。 姬叔衍的拳如急風(fēng)驟雨,任卿便是這急風(fēng)驟雨下的一竿青竹,任由再強的風(fēng)吹到身上,也只彎而不折,再起身時便彈起更強的抗力,如鞭子一般反抽回去。他的掌法或許還沒到能收漫天拳影的地步,可是在鄭衛(wèi)門下呆了十年,劍道與基本身法卻不弱于任何人,此時以指代劍,也能從天幕般的拳影中劃開一道生機。 何況……要把整座武學(xué)院的師弟收拾得服服貼貼,看到浮伽木就會手疼,你以為真是件容易的事嗎? 姬叔衍拳上的罡氣濃烈如火,胸中也燒起一片戰(zhàn)意之火,哪還記著自己被崔遠叫來是為了給師弟喂招?戰(zhàn)意燃到極點之際,他猛地長嘯一聲,右手拳頭上凝出一團人頭大小的罡氣,隨著他一拳揮出,竟脫手而出,如流星般砸向任卿。 罡氣脫手之后,他才想起對面的不是需要拼盡全力對抗的前輩師兄,而是還不算入門的師弟,頓時變了臉色,手足無措地叫道:“老師!” 那一拳是他全身精神意達到巔峰的產(chǎn)物,他來不及阻止,也無力阻止,只能寄望于崔遠了。然而轉(zhuǎn)瞬之間,更令他心悸的變故就在他眼前發(fā)生了——那枚罡氣沖到任卿面前時,他只是抬了抬右手,輕柔地按在了罡氣團上,簡簡單單地往外推了一下。 那團罡氣就像溫順的兔子一樣被按在了空中,而后緩緩在他掌中坍塌直至消失。 他們當然想象不到這一招失效的真正原因,實際上就連任卿自己也是在交手中體悟到這功效,還不能理解罡氣這種無形無質(zhì)的東西怎么會被他接住——這是因為在物理學(xué)里,氣態(tài)只是物質(zhì)的一種形態(tài),罡氣當然也被算在物質(zhì)里,接觸到任卿的手之后,自然就變成了無害的普通氣體。 簡直是神乎其技。 姬叔衍的嘴都合不攏了,崔遠則用一種混合著可惜和喜悅的目光看著他,贊嘆道:“不愧是大宗師鄭衛(wèi)的真?zhèn)鞯茏?,哪怕年紀再小,學(xué)到的手段也是普通人不能想象的。可惜大宗師不肯接受太學(xué)聘任,使我等緣鏗一面?!?/br> 不過以后他能把徐紹庭弄成侄女婿,可不就能和鄭衛(wèi)多親近親近了?崔遠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大,滿意地拍了拍任卿的肩頭:“你的武學(xué)基礎(chǔ)與劍技都遠出我意料,掌法學(xué)得也還有些樣子,這些日子再勤加練習(xí),遇到危機時足有時間寫遺書了?!?/br> 崔博士計時的方法大概異于常人,所以翻譯過來應(yīng)該是——哪怕遇到宗師級的對手,他還是有逃跑的機會的?管他原本的意思是什么,先這么想著心里總能好受些。 姬叔衍低低地咳嗽了一聲,壓下嘴角的笑意安慰他:“師弟不必多想,老師是夸你基礎(chǔ)扎實、真氣渾厚。只是方才我與你對戰(zhàn)時,你似乎守多于攻,而且攻擊時常用劍氣,不習(xí)慣以掌傷人,這方面還要多練習(xí)?!?/br> 這方面是被圣母系統(tǒng)限制,因陋就簡想出來的法子,不是多練能練出來的。 這話當然不能說給人聽,姬叔衍這么勸他也不是一定要逼他殺人,更多的倒是被這場由壓抑到痛快,或者說正因為開始時的壓抑而在后來顯得格外酣暢淋漓的戰(zhàn)斗勾起了戰(zhàn)意。這一戰(zhàn)之后,姬叔衍每天登山鍛體時又多了一項活動——就是順路敲一敲任卿的門,叫他出來和自己比試一場。 只是隨隨便便學(xué)個拳法,然后由老師安排了一位師兄陪練,結(jié)果就惹上了個如此好戰(zhàn)的對手,從此后天天不得清靜,真是……萬萬沒想到。 不過戰(zhàn)斗技巧需在戰(zhàn)斗中磨練,他在關(guān)山時的對手幾乎都是方行簡教出來的,老師的水準就平平,學(xué)生自然也高不到哪兒去,以他學(xué)劍三年的水準就能收服整個學(xué)院??傻搅颂珜W(xué)中就不一樣了,這些學(xué)生都是各地精英,又受天下名師多年教導(dǎo),哪怕武道境界與他只在伯仲之間,戰(zhàn)斗技巧和經(jīng)驗卻要豐富得多。 有個主動送上門的姬叔衍和他不時帶來的同窗做陪練,任卿的戰(zhàn)斗設(shè)想倒是有了驗證的好機會,并在實踐中反復(fù)做了調(diào)整,終于確定下來右劍左掌的配合戰(zhàn)術(shù)。 流云劍法他練了近十年,已經(jīng)不可能改動;齊物掌法卻是雙掌掌法,摒棄右掌變化不用,單以左掌作為劍的補充,進可以擒住強敵,退可以接下暗器劍氣罡氣……若不是境界高他太多的前輩,憑這套劍掌足可以立于不敗之地了。 任卿凝神看向空中壓下的掌影,劍氣吞吐,轉(zhuǎn)瞬間便從輕盈的流云化為能遮住整片天空的厚重烏云,左掌則自劍光中探出,迎向被罡氣包裹的重拳。拳掌相交之際,他耳邊忽然響起一道根本不該在此時想起的聲音:“恭喜您實現(xiàn)了圣母光環(huán)澤被蒼生的第一步,圣母聲望已達到全城傳誦級,圣母等級自動提升至第三級?!?/br> 怎么回事,施醫(yī)贈藥增長圣母點不是很慢嗎,不是只有他親手贈藥才能增加嗎?這個該死的系統(tǒng)連提醒也不提就給他擅自升級,他這些日子費力在外頭救人豈不就白救了! ……對了,升到第三級,又得有什么折騰人的規(guī)矩等著他了吧? 想到這點,他就覺著頭疼得厲害,這場比試也不敢再繼續(xù)下去,連忙收掌撤劍,倒退一步喝道:“且住,我有些不舒服,這場比試到此為止了?!?/br> 他們兩人比劍的地點就在學(xué)舍旁一片方圓不丈許的空地上,后退一步便是直上直下的山壁,任卿心神不屬,這一腳就險些踏空,虧得姬叔衍及時收了拳,一步踏上來拉住了他。 他的臉色的確蒼白至極,完全沒有比試之后該有的潤澤血色,卻不是身體哪里不舒服,純粹是被這個時不時就要出來作妖的圣母系統(tǒng)氣的。姬叔衍自然不知道根底,只看到他神色萎靡,便以為他是受了什么暗傷,忙按住他的脈門,盯著他問道:“你是哪里不舒服,怎么突然發(fā)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