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小七!”慕容錦站直了身體,“等一下!” 慕容輕淡淡抬眸,他的臉在明亮的月光下泛著一層幽冷的光,像一塊沒有生氣的古玉,冰冷卻誘人。 慕容錦繞過廊柱慢慢走了過來,眼里帶著一絲恍惚的神氣。慕容輕聞到空氣里漸漸逼近的酒氣,微微皺了皺眉,心里卻有些了然慕容錦會有這么反常的表現(xiàn),他以前也不是沒有回來過,哪一次見了慕容輕不是假裝沒看到? 慕容錦停在他身前四五步遠(yuǎn)的地方。他知道這是慕容輕能夠忍受的極限,如果他再靠近一步,面前的青年很有可能會掉頭跑開。 慕容錦吸了口氣,眼里壓著極深的情緒,“這些年……還好嗎?” 慕容輕突兀地笑了起來,“好不好,錦少爺不知道嗎?能到老爺子身邊伺候,還是托了錦少爺?shù)母D??!?/br> 慕容錦啞然。 慕容輕忍了忍,還是沒忍住向后退開一步。即使這樣的距離,仍讓他覺得難以忍受。慕容錦注意到了他的舉動,眼神微微一沉。 “小七……” 慕容輕漠然回視著他,“錦少爺還有事?” 慕容錦遲疑地看著他,吞吞吐吐地問道:“爺爺對你……他對你……” 慕容輕眼里有什么東西極快地閃過,像冰面上反射的一道亮光,又飛快地散開,細(xì)細(xì)碎碎的波紋里浮漾開一抹濃得化不開的譏誚與厭倦,“少爺想問什么?” “我只是想……”慕容錦不知道該怎么往下說,抬手抹了一把臉,眼里像壓著什么隱痛似的糾結(jié)了起來,“想知道爺爺平時對你……” “就是你想的那樣?!蹦饺葺p打斷了他的話,神色淡漠的像在說別人的事,“你當(dāng)年不就是因為這個才把我推到老爺子面前的嗎?” 慕容錦的臉色微微變了,“可是我聽說他早就……我以為……” “早就被女人下藥弄壞了身子?”慕容輕冷笑了一聲,“少爺是不是覺得如果這個傳言是真的,你做過的事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慕容錦沉默不語。 慕容輕緊了緊拳頭,額頭的青筋突突直跳。這一霎,他需要動用自己全部的力量才能夠克制自己不把拳頭砸到他臉上去。這種克制是如此的艱難,以至于他全身的肌rou都開始微微發(fā)抖。 慕容錦頹然地嘆了口氣,“是。我以為他不舉,即使你留在他身邊也不會怎么樣……我那個時候沒別的辦法了,我爸不在了,家里沒人拿我當(dāng)回事,爺爺根本不看我一眼……” 慕容輕嘴里泛起一絲腥甜的味道。 “你以為?”慕容輕動了動嘴,心里有種想要發(fā)笑的沖動,“你又懂什么?你不知道一個男人也只是一個男人??墒且粋€不舉的男人,卻是一個貨真價實的魔鬼?!?/br> 慕容錦遲鈍地看著他,“你說什么?” 慕容輕后退了兩步,忽然覺得自己跟他在這里說這些廢話很傻。 已經(jīng)忍了那么久了,他絕對不會讓任何事情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打亂自己的步驟。何況,即使殺了他又能怎么樣?那些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改變了。他也不相信慕容錦會有什么良心不安,那件事已經(jīng)過去快七年了,他會天天良心不安嗎? 別逗了,無非是因為剛剛回到老宅,又帶了點兒酒意,正好撞見了慕容輕所以有些觸景生情罷了。 他所謂的良心不安并不值錢。 “少爺好好休息吧?!蹦饺葺p后退一步,轉(zhuǎn)身離開了。 慕容錦站在原地目送他離開,眼神晦暗不明。 慕容輕原以為聽到慕容賀不行了的消息,他今夜只怕難以入眠。他跟慕容一家牽扯太深,其中的感情用單純的愛或恨遠(yuǎn)遠(yuǎn)不足以概括。然而與慕容錦意外的邂逅卻仿佛透支了他過多的精力,讓他來不及傷感那些逝去的記憶就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轉(zhuǎn)天一早他還沒醒就覺得有什么毛茸茸的東西在掃著他的鼻子,慕容輕打了兩個噴嚏,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舊式的床架上掛著的那串碎瓷片串起來的風(fēng)鈴,整個人頓時一個激靈,從床上直跳了起來。 有什么東西順著他的肩膀掉了下來,喵喵的慘叫了起來。 慕容輕低頭看了一眼,頓時炸毛了,“我跟你說了很多遍了!不許進房間!不許上床!滾出去!” 一只毛皮光亮的黑貓四仰八叉地摔在枕頭上,好像還沒緩過神來。 慕容輕見它躺著不動,皺著眉毛伸手過來想把它拎起來。 黑貓眨巴眨巴淡綠色的貓眼,可憐兮兮地看著他,“小七,如果我說外面下雨了,你能收留我在你屋里待一會兒么?” 慕容輕看看窗簾上亮晃晃的晨光,再看看臥在他被窩里拼命眨眼賣萌的二貨,木然地說:“你大概是走錯時空傳送門了,我們地球今天沒下雨。” 黑貓,“……其實,是我的腿受傷了。真的?!?/br> 慕容輕腦門上青筋跳了跳,這貨是把他當(dāng)傻瓜在耍么? “腿受傷了要打夾板,要不會長歪?!蹦饺葺p作勢要拆板凳,“我這就給你打上?!?/br> 黑貓看了看比它的貓腿還粗的板凳腿,試探地問:“那……打上夾板我能睡你屋里么?” “不能。”慕容輕面無表情地與它對視,“打上夾板我?guī)闳バ×抢锎蛞会槨!?/br> 黑貓遺憾地舔了舔嘴唇,“那算了?!?/br> “不瘸了?” 黑貓哼了一聲,“你真是一個沒有同情心的家伙,小七,這么冷血是不對的!” 慕容輕懶得搭理它,自己爬起來洗漱。黑貓溜溜達(dá)達(dá)跟進了衛(wèi)生間,懶洋洋的在門口的軟墊上臥了下來,“小七,昨晚跟你說話的那男人是誰???我以前怎么沒見過?” 慕容輕剛站到花灑下面,聽到這句話握著水龍頭的手一抖,冷水兜頭澆了下來。慕容輕嘶的一聲跳開,手忙腳亂地把水龍頭扳到另一邊。 臥在門口的黑貓也嚇了一跳,連忙向后躲了躲,免得被水珠濺到。 慕容輕住的房間不大,衛(wèi)生間就更小了,也沒有單獨的浴房,平時洗澡也只是拉上一道浴簾,免得把角落里的洗衣機給濺濕了。這臺洗衣機也不知是哪個院里的人淘汰下來的舊貨,邊邊角角已經(jīng)有了銹斑,不過還能用,慕容輕也就懶得換。再說他也從沒想過要在這里一直住下去,東西好不好他也不在意。 黑貓又說:“昨晚你走了之后,那男人坐在那里喝了好多酒呢?!?/br> 慕容輕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下。 章節(jié)目錄 第4章 人之將死 “小七,咱倆不是好哥兒們么,有事不找你找誰啊。幫個忙啦,來,走這邊……” “小七,咱倆會一直都是好朋友吧。如果我對你做了什么……什么不好的事,你會不會原諒我?” “爺爺,這就是小七……四叔家的小七……好看吧?” “小七,既然爺爺那么看重你,你就留在爺爺身邊吧。多少人想留在爺爺身邊爺爺還不要呢,你可別犯糊涂。想想你家小六吧。咱倆可是好哥兒們,我怎么會害你?” “……” “……” “小七,來,坐到爺爺腿上……真是乖孩子……以后都住在爺爺這里。” “小七不愿意陪著爺爺?這里不好嗎?只有咱們倆,誰也不會來打擾……” “沒有爺爺?shù)耐猓∑吣睦镆膊荒苋?。爺爺已?jīng)答應(yīng)讓你哥哥去鎮(zhèn)上跟著老劉學(xué)手藝了,你要是不聽話,我就讓人把小六帶回來!” “過來!不許哭!把這里舔干凈!” “出去?小七想去哪里?留在這里陪著爺爺不好嗎?” “這些事就交給你去辦吧,小七。你也大了,什么都不做外面的人也會有閑話?!?/br> “小七,分公司那邊的經(jīng)理打電話夸獎你,說你做得很好。爺爺要給你一些獎勵,來,過來,到爺爺這里來……” “小七……” “小七……” “小七!” 慕容輕被一聲中氣十足的大吼喊回了神。與那些意味不明的綿軟的腔調(diào)不同,他師父喊他永遠(yuǎn)都是一副火爆腔調(diào),甚至有些粗魯,但聽在慕容輕的耳朵里卻有種安心的感覺,就像漂浮的意識一下子都落回了實處。 慕容輕定了定神,“師父,你喊我?” 茂叔瞪了他一眼,“喊你半天了,想什么呢?” 慕容輕尷尬的笑了笑,“沒什么。” 他一大早趕到品松堂的時候,整個慕容家的人都已經(jīng)集中在了正房的院子里,三五成群地湊在一起交頭接耳。慕容輕粗粗一眼掃過去,覺得這人數(shù)比過年祭祖的時候湊的都齊,連他那對輕易不到正堂來的掛名爹媽也出現(xiàn)了,身邊跟著他們那個一身流氣的寶貝兒子。還有慕容錦,他也來了,靠在離正堂很近的地方,低著頭抽煙。他那個厲害的老媽站在他身邊,眉頭皺著,臉上微微帶著幾分不耐煩的神氣。自從慕容錦的父親去世,她就很少在眾人面前露面。慕容輕已經(jīng)有些記不起她的樣子了,此刻一見,才發(fā)現(xiàn)她真是老了。隔著半個院子他都能看見她臉上那兩道深刻的法令紋。 看到這個架勢,慕容輕就知道,慕容賀只怕是熬不過今天了。這個霸占著慕容家主的寶座長達(dá)三十多年的老人,終于還是在虎視眈眈的后輩們或明或暗的覬覦中變得越來越衰弱。慕容輕看著院子里的人時不時偷瞟向正堂的眼神,心中不由的生出一種鄙夷。慕容賀或許不是什么好東西,但要論起做生意的頭腦和手段,這里沒一個人比得上他。 茂叔在慕容輕的腦袋上拍了一巴掌,“石頭叔讓你進去,老爺子交待你的事兒是不是還沒回呢?” 慕容輕抬頭,果然看見管家石頭叔站在正房門口沖他招手。慕容輕顧不上理會滿院子神色各異的人,急匆匆地走了過去,還沒顧上跟石頭叔寒暄一句,就被石頭叔在背上推了一把,不由自主地快步?jīng)_進了房中。 舊式的雕花木門在他身后闔上,眼前的世界驟然幽暗了下來。 慕容輕心頭一跳,那些壓在心底的對于這個房間根深蒂固的恐懼爭先恐后地竄了上來。慕容輕有點兒透不過氣,手腳也變得冰涼。 房間的深處傳來一陣沙啞的咳嗽聲。 慕容輕深深吸了口氣,朝著臥室的方向走了過去。還沒走到跟前門就被推開了,一個護士端著托盤從里面走了出來,沖他點點頭,示意他進去。 房間大概好久沒有通風(fēng)了,濃重的藥味混雜著莫名的味道,嗆得人透不過氣。慕容賀就躺在雕花木柱的大床上,幾日不見,他看起來更加消瘦了。不過人是醒著的,神色看著倒也清明。 聽見腳步聲響,慕容賀頭也不回地問道:“他們都在外面?” “是?!蹦饺葺p不太敢直視他灰黃干癟的臉,視線落在他頸部的位置,旋又想起他逼著自己親吻他喉結(jié)的事,胸口泛起一陣惡心,垂下眼眸遮住了自己的視線。 慕容賀沉默了一會兒,“東西帶回來了?” 慕容輕從背包里取出一個木盒,輕手輕腳地打開給他過目。見他微微頜首,又闔上蓋子放在他枕邊。這里面是慕容賀早年收藏的幾塊田黃,之前一直保存在濱海的一家銀行的保險箱里。這個保險箱算是慕容賀的私房,眼下連這東西都拿了出來,看樣子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不容樂觀。 慕容賀的目光在慕容輕光潔的臉上轉(zhuǎn)了一圈,“保險箱里其他的東西呢?” 慕容輕遞上有銀行工作人員簽字蓋章的明細(xì)單,慕容賀就著光費力地看了一遍,長長嘆了口氣,“早年沒見過什么世面,以為這些都是好東西,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不過爾爾?!?/br> 慕容輕強忍著沒出聲。他看過了老爺子的私房,自然知道里面都是什么東西,別的不說,單是那一對雍正粉彩花鳥罐,拿到拍賣會上至少也是六位數(shù)。他知道慕容賀這會兒正糾結(jié)著自己要死了的事實,哪怕把國寶放到他面前,對他來說也不過爾爾。 慕容賀長長嘆了口氣,“這個單子你出去的時候交給錦兒?!?/br> 慕容輕知道下一任的家主就是慕容錦了。他也算是慕容賀的親信,被委托這樣的差使也算正常。于是點了點頭,“我知道了,老爺子。” 慕容賀目光微微有些渙散地看著他,很突兀地問道“跟了我這么些年……恨我么?” 慕容輕抿了抿嘴角,勉強壓抑住心里翻涌的恨意。慕容賀快要死了,但是他現(xiàn)在還沒死。只要沒死,就有可能傷害到他的哥哥以及他對以后所做出的種種計劃。他已經(jīng)忍了那么久,沒理由現(xiàn)在忍不下去。 “要不是老爺子點頭,我哥哥也不能離開老宅。他在鎮(zhèn)子上一直生活的很好,還跟劉爺爺學(xué)了手藝。小七也是托了老爺子的福才能跟茂叔學(xué)本事?!彼麤]說恨不恨,但他相信慕容賀明白他的意思。他只有慕容陸一個親人,為了保全他,自己無論怎樣都是值得的。 慕容賀眼里的光黯淡了下去。他咳嗽了兩聲,摸索著似乎要坐起來。小七連忙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在他頸后加了一個軟枕。慕容賀順勢拉住了慕容輕的手,握在掌心里輕輕摩挲。他一直都知道這孩子的雙手長得特別好看,手型不大,手指修長優(yōu)美,每一處細(xì)節(jié)都完美到毫無瑕疵。 這是慕容賀見過的最漂亮的一雙手。 慕容輕僵了一下,但是并沒有掙扎。 慕容賀似乎對他這樣的反應(yīng)感覺滿意,蒼老的臉上透出一絲微弱的笑意。他吃力地抬起頭打量慕容輕的臉。這孩子不到十五歲就被安排到了他身邊,轉(zhuǎn)眼七八年過去了,他每天都看著,卻仍然覺得沒看夠。 “小七……” 慕容輕對上他渾濁的眼睛,心頭微微恍惚了一下。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幻想過他臨終時的情景,現(xiàn)在他的幻想就要實現(xiàn)了,然而他心里并沒有出現(xiàn)預(yù)料的那種輕松快樂。 慕容輕垂下眼瞼,避開了他的注視,“您……要喝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