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浚喝得有點多了，指著苗小青和杜弘，苦口婆心像個慈母，“你們兩個太不懂事了，怎么說都是一個老板的師門之誼?。≈罏槭裁丛i走，連餞行都沒必要嗎？因為對于同一個師門來說，短短幾年，相對于一輩子不算什么。以后大家都當老板了，首先想要合作的人還不是自己的師兄師弟？所以現(xiàn)在分別有什么傷的？只要還在學術(shù)圈，資源就還會共享，誰有難題了隨時可以討論，這叫同門，明白嗎？……小青苗，把你那個賭咒發(fā)誓收回去！杜弘，你也別總是欺負她！每次都是你先挑事兒?！?/br>
    苗小青垂著眼睛，低低地“嗯”了一聲。

    杜弘雖然沒表態(tài)，平時快翻到天上去的眼睛，竟然謙卑地微垂著。

    程然是半個局外人，捏著苗小青的手心，側(cè)著臉帶著柔柔的笑意望著她。

    新人吳繁被徐浚一席話說得熱血澎湃，誤以為辦公室的感情很深厚，只差把眼前的師兄師姐當親哥親姐了。

    苗小青看著他，覺得很有意思。就跟她剛進組時，以為大家都會對她客氣照顧，結(jié)果卻是扔她在角落里自生自滅一樣。

    然而是從什么時候起，辦公室這幾個人，就成了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即使是嘴欠的杜弘，她也相信，自己在他心里和其他人是不同的。

    按照世俗的標準，借錢最能衡量兩個人的感情。她絕對相信，杜弘就是那個嘴里挖苦她，手卻伸進兜里掏錢的那個損友。

    吃完燒烤的第二天，苗小青跟這個損友就決裂了。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沒人性的黎若谷，讓課題組首次有了凝聚力誒～～～～我忘了告訴傻孩子們，這個時間點兒，黎若谷已經(jīng)被女朋友甩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61章

    第二天的組會上，苗小青是最后一個討論近期工作的，她花了一天時間，整理出來的所有數(shù)據(jù)畫好圖，在這時遞給了江教授。

    江教授看了一會兒，眉頭微皺，指著她的圖說：“這個趨勢并不單調(diào)，有點奇怪?！?/br>
    苗小青走到他面前，接過圖看了半晌，不懂他的意思。

    “你畫個能量圖給我。”江教授說，“看看有沒有能量變化?！?/br>
    苗小青當即畫了能量圖給他，心里已經(jīng)開始打鼓。

    江教授看了一眼，就說道：“你看這里有個跳變，這是不應(yīng)該有的，你這個數(shù)據(jù)肯定有問題?！?/br>
    苗小青像被人打了一悶棍，惶然地望著老板，心里還抱著一絲僥幸，希望是老板弄錯了。

    但是老板又怎么可能錯？連徐浚都看不出來不對了，“不同尺寸好像變化很大，結(jié)果不單調(diào)。”

    印證了老板剛剛下的結(jié)論。

    江教授立刻指出了問題所在，“要找的是能量最低的態(tài)，但是有很多的local minimum?！?/br>
    苗小青的心涼透了，因為老板直接指出了問題，她聽到自己有些飄忽的聲音問：“我應(yīng)該怎么解決？”

    江教授說：“要換不同的初始值來避免這個問題，重新算吧。”

    也就是說，她前面算出的結(jié)果全是錯的。

    全是錯的！

    苗小青覺得自己的頭脹得要炸了，沉重地壓著酸痛的脖子，額頭的神經(jīng)一跳一跳地疼，她咬牙忍耐著，走回了辦公室。

    坐回位子上，她看到電腦屏幕上的圖，突然產(chǎn)生一股強烈的排斥感，并且直接投射到了身體上，一陣陣地頭暈反胃，她緊閉著嘴忍耐著，額頭便開始冒冷汗。

    程然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關(guān)切地問：“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杜弘剛好從外面進來，也沒看她一眼，就照常嘲笑道：“被老板批了能舒服嗎？”說著直接走到自己的位子上，仍舊興災(zāi)樂禍的語氣，“it’s not even wrong?。ㄗ?）你該慶幸你做的內(nèi)容是在錯的那一等級，比毫無價值的內(nèi)容要好那么一丟丟——”

    他劃動鼠標，點亮屏幕，莫名地感到氣氛突然緊張起來。他抬起頭，對上苗小青陰沉沉的目光，心里一個咯噔。苗小青走到他旁邊，緊握著雙拳，卻沒能成功地控制住身體的抖動。

    她的臉色蒼白，嘴唇顫抖著說：“你以為你是pauli嗎？”她的聲音還算平靜，但下一秒，她的手一揮就把他碼在桌角的書全部揮到地上，聲音尖利地吼道，“你是有多了不起？就算我在你眼里跟民科差不多，就算我做的東西毫無價值，你非要說出來是嗎？非要用最嚴厲的一句話來評價我？我承認我不適合做物理，我承認我沒品味，你滿意了嗎？高興了嗎？！”

    苗小青吼完就跑了出來。

    杜弘愣在當場，耳邊還回響著她尖利的聲音，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指著苗小青消失的那扇門說：“她怎么了？吃槍子了？”

    程然臉色鐵青地走到他跟前，離他近了，才低頭俯視著他說道：“換一個人，我就是背上處分也會揍他一頓?！?/br>
    丟下這句話，他就沖出這扇門去追苗小青了。

    杜弘仍舊呆愣著，卻聽到徐浚說：“過分了！not even wrong這句話能拿來開玩笑？”

    杜弘沉默不語。

    吳繁說：“如果別人這么評價我，我也會想揍他?！彼Ａ送?，又抱怨一句，“真搞不懂，你為什么總要針對師姐！”

    杜弘緩緩地抬起臉，目光晦暗不明地投向那扇半掩的門。

    程然圍著系辦大樓跑了一圈也沒有找到苗小青，他站在大樓的門口，冷靜地回想，剛追出來時，他是往右的，沒有追上，那就只有一個可能，她是往左走的。

    他沿著左邊的道一路奔跑，中途經(jīng)過圖書館，教學樓，分析她可能會去哪兒躲起來——直到他抬起頭，體育場的那幾盞高聳在夜色里的燈出現(xiàn)在他眼中。

    一口氣跑到體育場，他身體一面慢慢轉(zhuǎn)著圈，一面從那一排排的彩色椅子中搜巡苗小青的身影，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一個燈光照不到的陰暗角落。

    越接近那個角落，他的腳步放得越輕，苗小青蹲坐在一把椅子上，抱著膝蓋，臉朝著前面，哭得滿面淚水。

    他的腳步很輕，直到他擋在她面前，她才察覺。

    她仰頭望著他，依舊嗚咽嗚咽地哭，仿佛他不存在，又仿佛是傷心到止不住哭泣。

    程然沒有去抱她，沒有將手按在她的肩膀上給予安慰，他一動不動地，揪心地看著她哭，等她哭夠。

    風從更空曠的地方吹來，在耳邊呼呼作響，刮得衣服也發(fā)出豁喇喇的聲音。

    角落里很黑，燈光似乎照不到這里，可他們卻能看清彼此的表情。

    哭聲漸漸小了，苗小青淚眼迷蒙地望著他說：“你是不是希望我放棄物理？”

    程然沉默片刻，說：“是。”

    “我根本不適合做物理，是不是？”

    “是?！?/br>
    “我應(yīng)該轉(zhuǎn)行的，是不是？”

    程然沒有立刻回答，半晌后才說：“不是。”

    “為什么？”苗小青失聲質(zhì)問他，“既然你希望我放棄，我又不適合，為什么不應(yīng)該轉(zhuǎn)行？”

    程然把手插進褲子口袋里，語速很慢，很清晰地說道：“因為你不想放棄?！?/br>
    苗小青聞言一怔，眼里又涌出兩行淚水，“我討厭你和杜弘這樣的天才，因為你們的存在，才讓我的努力顯得很可笑?！?/br>
    她又接著說：“我也討厭劉浩這樣的人，他的投機取巧，顯得我的努力沒有一點意義。”

    “我明明比你們努力好多倍，比你們辛苦好多倍，”她哭著說，“可結(jié)果還是這么殘忍?！?/br>
    程然轉(zhuǎn)身，在她旁邊地椅子上坐下。

    他們前方的天幕，掛著一彎清輝皎潔的月亮。

    “物理才是世界上等級最森嚴的領(lǐng)域，”他的聲音在黑夜中聽起來格外明晰，“我做的東西，在pauli這樣的天才看來，評價也一樣可能是not even wrong。”

    “怎么可能？”苗小青聲音平淡地說。

    “就算我像你一樣的拼，甚至是拼得比你更狠，你說——”程然說，“我能拿諾貝爾獎么？”

    苗小青怔怔地望著前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就算拿到獎，諾獎里的貢獻大小差距也很大，”他轉(zhuǎn)過頭，看著她，“那我應(yīng)該去牛頓的墓碑前哭嗎？哭著問他，為什么這么不公平？”

    苗小青的抽泣聲停了，她拿手抹著眼淚，“你這是詭辯?！?/br>
    “我說你不適合做物理，只是因為你會比我們累很多，”程然說，“做物理的都拼，可是不能急切。記得我送你的那本簽名書嗎？”

    苗小青點了下頭。

    “作者的經(jīng)費很少，在一個冷門的方向不急不躁地做了二十幾年，最終把一個冷門做成了大熱門。”

    苗小青沉默地聽著。

    “你會選擇算j1-j2模型，證明你之前并不急躁，”程然說，“算錯也是正常，你突然這么急，是急著發(fā)文章，怕去不了美國吧？”

    苗小青的身體一僵，隨即把臉也轉(zhuǎn)到一邊，堅決地否認，“不是?！?/br>
    程然也不逼著她承認，“既然不是，那就慢慢做?！?/br>
    “嗯?！泵缧∏噍p輕應(yīng)了一聲。

    “只要你想做，我就會支持你?！背倘淮瓜骂^，輕輕地說，“如果到時我們隔著很遠，我會去你身邊，或者等你來找我?！?/br>
    “如果半途走失了呢？”苗小青問。

    程然緩緩抬起頭，“看到月亮了嗎？”

    苗小青仰起頭，看向如墨的天穹，一彎明凈的皓月當空懸掛。

    “看到了?！?/br>
    月亮的銀暉落入程然眼中，他的聲音如水清澈，“我們追著它走，就不會走失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注1：not even wrong，是物理學家wolfgang pauli的評論，科研工作中，有很多工作是錯的，not even wrong，就是評價你做的工作比錯的還沒有價值。這是物理科研界最嚴重的一個批評。杜弘拿這個開玩笑，引起了公憤，也讓苗小青的自信徹底崩潰，陷入了自我懷疑。

    第62章

    苗小青和杜弘將近一個月沒有說話，平時在辦公室都當對方是隱形人，有關(guān)苗小青的討論，杜弘不加入；而有關(guān)杜弘的討論……苗小青也加入不了。

    受挫感沒那么容易撫平，信心也不是短短幾天就能恢復的。苗小青感到奇怪，以前江教授，程然，杜弘輪番打擊她，她咬緊牙關(guān)，也能把kagome晶格算出來，跨進理論物理的大門。而今大家都認可她能吃這碗飯了，她卻疑心起自己來。

    j1-j2模型算了一個月才發(fā)現(xiàn)錯誤，這給了她極大的打擊。以前她不懂得人和人之間的差距，老板做的東西不懂，她也不覺得厲害。這次她懂了，所有的數(shù)據(jù)擺在老板面前，他一眼就能看出是錯的。

    她算了一個多月，卻什么都不知道。

    這也無法用學生身份去安慰自己，徐浚也是學生，他也能看出不同尺寸變化很大，結(jié)果不單調(diào)。

    她就是不夠聰明。

    因此，在重新計算的過程中，缺乏自信的她，并不相信自己分析的數(shù)據(jù)，算出的結(jié)果即使接近，她仍然懷疑可能是錯的。

    即便如此，她也沒有考慮過轉(zhuǎn)行，只為著她想做好，能力水平卻十分有限而痛苦。

    苗小青的心灰意懶，辦公室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誰都沒有辦法，他們不是熱血少年，一句雞湯就能讓人走出低谷，滿血復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