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程然停住腳步，轉(zhuǎn)過身來，“也就是你只在香港待兩年?！?/br>
    “嗯，”苗小青低下頭說，“所以你面試完了就拒掉港大的offer，回美國申請caltech。”

    她說完就繞過他繼續(xù)往前走。

    程然一把抓住她，苗小青回頭，看到單手抄在長褲口袋里，低著頭，仿佛在沉思。

    片刻后他抬起頭，“你都知道了？”

    “你老板跟我老板都快急瘋了，”苗小青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靜，然而提到這事，她就不由得焦急，語氣也不自覺得地帶著質(zhì)問的意味，“我老板跑來香港找我就是為了你的事。這種事，你怎么能不跟他們商量，就擅自做決定？”

    他的語氣冰冷，“我去哪里工作，我自己還不能決定？”

    “你對得起他們的培養(yǎng)嗎？”苗小青幾乎是有些失望地說道，“他們?yōu)槟阗M了多少心血？你現(xiàn)在的老板，他為什么要把你推薦去caltech？還有杜弘，他拿了短期位子等著opening，你卻這么任性地就放棄了！”

    她越說，程然的臉越陰沉。她的話說完，程然的臉已經(jīng)由白轉(zhuǎn)黑，“你說我做這個選擇是為了誰？”

    “就知道你會這么說！以后你在香港或者國內(nèi)發(fā)展不好，你是不是也要怪我？因為我去不了美國，所以你只能回來？是這樣吧？”

    她的連番質(zhì)問，讓程然一時無言以對。半晌，他訥訥地回道：“不是?！?/br>
    “我過兩年回內(nèi)地，你也跟我一起回嗎？”

    “這還用問？”

    “程然！”苗小青急得吼出他的名字，“我比誰都了解你，你太驕傲了，這樣的機會你放棄了肯定會后悔的?！彼D了頓，又說，“再說你回國干嘛？跟劉浩那種水平的人的簡歷放在一起評杰青？還是從四級教授起開始熬，熬到頭發(fā)白了升一級？國內(nèi)這種分三六九等的環(huán)境你能適應(yīng)嗎？”

    程然根本就不想聽，這些他都明白，應(yīng)該像黎若谷那樣在國外有了資歷，再申請大千人回國。

    這樣即使劉浩那樣的人混到杰青長江，也惡心不到他。

    可是他熬不過眼前，如果能熬得過，他早就提交caltech的申請了。

    “那你說怎么辦？”程然問，“你做完兩屆博后去美國？轉(zhuǎn)行或是在學(xué)校里當(dāng)個秘書，你愿意嗎？”

    苗小青果斷地?fù)u頭，“我不愿意?！?/br>
    “呵——”程然諷刺地一笑，“我知道你不愿意，所以我放棄caltech來找你，結(jié)果讓你為我在香港多待幾年都不肯！”

    “多待幾年？”苗小青搖了搖頭說，“一個rap的年薪是50萬，你覺得哪個老板能一直聘請我？”

    “我就待在香港也不行？”程然問道，“你回內(nèi)地，寒暑假你來香港，等我拿了正教授就可以回去了?！?/br>
    苗小青抓著他的胳膊，用力晃了幾下，“你的理智呢？我找不到什么太好的學(xué)校，你真要一直跟著我降維嗎？”

    “我根本管不著，”程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不能再忍受這樣兩地分開，永遠(yuǎn)看不到頭的日子。一天也忍不了！”

    “離婚吧，程然！”

    程然的身形一晃，駭然地望著她，“你在說什么？你自己知道嗎？”

    苗小青眼里噙著淚水，哽咽地說道：“沒辦法了，不是么？”

    “怎么會沒辦法？”程然沉默了許久，才失望地說道，“只不過是在我和物理之間，你選擇了放棄我而已?！?/br>
    風(fēng)聲蕭蕭，浪濤凄厲地拍岸，這些聲音在苗小青的耳中越來越弱，眼前的景物都消失了，她仿佛置身于荒蕪的曠野，程然的聲音從很遠(yuǎn)的地方低低的響起——

    你只是選擇了放棄我而已。

    她選擇了自己。

    杜弘告別的那個夜晚，他對她說：如果有一天，兩個選擇擺在你面前，我希望你放棄的不是自己。

    讓她怎么放棄呢？兩千多個日夜的奮斗，從最初僅有四大力學(xué)知識儲備，到碩轉(zhuǎn)博，到頂級刊物發(fā)表學(xué)術(shù)文章，這一切不是天下給她掉下來的餡餅，而是每天十幾個小時的科研時間，十分鐘吃飯，6小時睡眠換來的。

    是她正值風(fēng)華正茂，卻積年累月地對著電腦，犧牲了娛樂，犧牲了社交，犧牲了正常年輕人多彩絢麗的生活方式，所有正常年輕人習(xí)以為常的事——追星，看劇，上網(wǎng)灌水，說走就走的旅行……她都還沒做過。

    在一個透不進陽光的辦公室里，一米寬的辦公桌上，度過了她風(fēng)華正茂的5年。

    從二十二歲到二十七歲，她還沒來得及任性，沒來得及沖動，沒來得寫下只言片語的感悟，就已近而立之年。

    理解萬物運行的規(guī)律，是這五年里，一點一滴，一分一秒滲進她細(xì)胞里的信仰。

    她的信仰，不是愛情。

    或者說，她的愛情，不是拘泥在一種形式里。那些朝思暮想，至死不渝，喪失自我的絕唱，不是她的理想愛情。

    蕭蕭的風(fēng)聲灌入耳內(nèi)，浪濤聲仿若鼓點拍到了她的心上，她從荒蕪的曠野回到現(xiàn)實，她愛的程然抓著她的手，漆黑的眼眸像墜落的星辰，泛著黯淡的冷灰色。

    她緩緩問道：“成就彼此難道就不算是愛嗎？程然？”

    程然困惑地抬起眼眸，“什么意思？”

    “讓彼此都成為最優(yōu)秀的自己，這不能算是愛嗎？”她問，“我愛你，希望你能實現(xiàn)你的夢想，去跟最高水平的理論物理學(xué)家交流；我希望你在此后的歲月，做出一個五十年，一百年仍有人持續(xù)深耕的研究成果；這不算是愛嗎？”

    “我愛你，我希望我能有站在你身邊的資格，并為此奮斗了兩千多個日夜，這不算是愛嗎？”

    “我努力過，然而失敗了，”她的淚水滲出眼角，泛著晶瑩的水光，“不是我不夠好，是你太優(yōu)秀。我希望你一直優(yōu)秀，未來更優(yōu)秀。哪怕這一生我都追不上你，哪怕我一生也只能發(fā)出星光一樣微弱的光芒，我也希望有一天，你在某個遙遠(yuǎn)的地方，光輝奪目，就像我們一直追逐的月亮?！?/br>
    在這逐漸日暮的山間海岸，獵獵的海風(fēng)，穿透樹林，穿透身后的山，穿透云層和時空，仿佛帶走了山間的最后一絲溫度，天地之間，只留下遍體生寒的他們。

    “你說的，我都理解，”程然慢慢展開抓著她的手指，手掌一寸一寸地抬起，遠(yuǎn)離，直至收回身側(cè)緊握成拳，“但是，我不能接受。”

    “我不是一個清醒的外人，”他說，“離婚，是我這輩子從來沒想過會經(jīng)歷的事?！?/br>
    他說完，繞開她向碼頭走去。

    苗小青望著他的背影，一步一步，漸行漸遠(yuǎn)，那向來高傲挺直的肩背，慢慢地垮了。

    她緩緩地蹲下，抱著膝蓋，淚雨滂沱。

    作者有話要說：

    （注1）rap：研究助理教授，香港的大學(xué)的臨時職位，與助理教授的區(qū)別是短期位子，與博士后不同的是可以申請香港政府的經(jīng)費。

    你們是不是要棄我而去了？哭死～～～～

    第69章

    程然拿走了他的行李。

    直到門關(guān)上，將他們徹底隔絕前，他的眉頭都緊皺著，眼睛微垂，目光陰郁，自始至終，沒再看過她一眼。

    離別很輕易。

    卻留下了思念這筆債，在往后漫長的歲月里，終究會分文不少地還回去。

    程然離開的事，還是徐浚告訴她的，他在港大待了兩天，做完報告，只跟院長聊了一個小時，沒跟系里的其他教授聊過。反倒是在回波士頓之前，跟徐浚吃了頓飯。

    一般面試都會跟系里的教授聊聊，了解學(xué)校的情況，和未來同事的研究方向。程然沒找教授聊天，就說明他單方面的放棄了這個位子。

    半個月后，港大給程然發(fā)了正式offer，被他以個人發(fā)展方向不符為由拒了。

    港大仍然想爭取到他，臨時開會研究，將六年tenure縮短至一年。

    這代表只要他入職，一年后就可以拿到終身教職。

    這個條件，對于苗小青這樣的人具有決定性的誘惑力，這相當(dāng)于一生都穩(wěn)定了，不用擔(dān)心干了幾年過不了考核被炒掉。

    可對于程然來說，他擔(dān)心任何事，也不會擔(dān)心自己拿不到一個終身職位。

    在香港的早上八點，波士頓的晚上九點，她寄出了離婚協(xié)議的電子檔，要他簽了字將文本寄給她。

    程然在十七個小時后，波士頓的下午四點，香港時間的凌晨三點發(fā)了條信息給她：不要再給我發(fā)這種東西，你想離婚就走民事訴訟，分居滿兩年離婚。

    苗小青七點醒來才看到這條消息，在這之前，程然一共撤回了六條消息。

    她緊皺著眉頭出神，手機朝旁邊一扔，聽到“砰”的一聲，她轉(zhuǎn)過頭，手機撞翻了程然做的植物標(biāo)本，玻璃瓶滾到床頭柜的邊沿，就要跌落——

    苗小青眼皮一跳，什么都沒來得及想，就探出身去，連人帶被子地滾到了地上。

    玻璃瓶不偏不倚地砸在她的胸口，悶沉的鈍痛感讓她再次皺緊了眉頭。

    她小心地抱著玻璃瓶，從地上爬起來，瓶子里的草隨著暗黃液體舒展搖曳著草葉。

    她再不敢擺在床頭柜這種危險的地方，連忙去外面找了個鞋盒出來，鋪了幾層防塵袋，才把玻璃瓶放進去。

    關(guān)于程然的東西很少，苗小青把房子翻了個遍，又找到了他送的那本《量子場論》簽名書。

    還有那張銀行卡——

    這個得寄給他吧。

    苗小青記得程然給她時，余額是七萬多，雖然她從來沒動用過這張卡，還是去了書房，開電腦登陸網(wǎng)上銀行確認(rèn)。

    余額的頁面刷出來后，苗小青看到數(shù)字以為是自己眼花了。

    她又定睛去看。

    余額多了二十萬。

    她急忙查詢交易流水，轉(zhuǎn)款時間是去年圣誕假他回國的期間，備注是：家用。

    家用！

    六萬美金的年薪，在波士頓那種高消費的大城市，他是怎么攢下二十萬的？

    到底是怎么攢下的？

    一定是為了省錢，吃沒好好吃，住沒好好住，省下的錢都給她了。

    這個笨蛋？

    難道她沒有收入嗎？

    她按著揪痛的胸口，彎腰趴在桌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一個早上，她靠墻坐在地板上，抱著裝著書和植物標(biāo)本的鞋盒，神情失魂落魄。

    直到老板打電話來叫她去辦公室討論，她才將鞋盒收起來，去洗漱完畢，看了眼時間，下午兩點。

    波士頓凌晨三點。

    她換好衣服，站在窗前給程然發(fā)了條消息：能跟我談?wù)剢幔?/br>
    消息沒有發(fā)送成功，系統(tǒng)提示：你不是對方好友。

    苗小青先是心臟一緊，隨后腦子空白了很長一段時間。

    回神后，她才發(fā)現(xiàn)握著手機的手竟然在抖，接著發(fā)現(xiàn)心臟在抖，身體也在抖，她顫抖著手，連續(xù)編了幾條信息——

    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