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許攸應(yīng)了一聲，慢吞吞地放下手里的東西，跟在孟老太太身后不急不慢地出了門。

    今天太陽很好，雖然已是傍晚，金色的晚霞猶如佛光一般照在趙誠謹(jǐn)?shù)纳砩?，將他的烏發(fā)照成淡金色，臉上仿佛籠著淡淡的光，眉目顯得愈發(fā)地溫柔，唯有一雙眼睛亮如黑夜中最亮那顆星，璀璨得讓人不敢逼視。

    十六歲的少年尚未長成，穿一身月白色的長袍，看起來有些青澀。幾年不見，他的個子抽高了許多，儼然是個大人的樣子了，只是身形還略嫌瘦削，但背脊卻是挺直的，風(fēng)中勁竹一般，明明是溫和無害的長相，卻不知怎么的，又仿佛帶著一些說不出來的錚錚骨感。

    “阿初，”他笑著拍拍阿初的后背，用另一只手牽住他，又朝孟老太太和許攸微笑，“阿婆，還有——小雪。”他的目光在許攸臉上一掃而過，并沒有太長時間的停留，像羽毛滑過一般的輕柔。瞥見她一身男裝，趙誠謹(jǐn)?shù)淖旖遣挥勺灾鞯毓雌饋?，又悄悄朝她打量了一眼，旋即又飛快地把目光挪開，不讓任何人發(fā)現(xiàn)。

    平哥兒一臉好奇地看著他們，很快的，他又把注意力放到了比他小不了多少的阿初身上。

    “順哥兒來啦，”孟老太太的臉上露出又驚又喜的神情，她并沒有客客氣氣地喚他世子爺，這讓趙誠謹(jǐn)高興極了，臉上的笑容愈發(fā)亮瞎眼。“這是順哥兒的弟弟？”老太太看著平哥兒笑，朝他招招手，“這小模樣簡直跟順哥兒一模一樣?！?/br>
    平哥兒也挺高興，“大家都說我跟我大哥長得像?！闭f罷，他又指了指阿初，道：“這個弟弟跟那個哥哥——也長得像?！彼f到“哥哥”這個詞的時候稍稍遲疑了一下，歪著腦袋有些疑惑地看著許攸，然后又轉(zhuǎn)過頭來看趙誠謹(jǐn)，一臉詢問之色。

    孟老太太忍不住笑，責(zé)備地瞪了許攸一眼，道：“這淘氣包盡會搗蛋，還不趕緊把衣服給換回來，穿成這樣沒得讓人家笑話。”

    許攸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平哥兒笑了笑，飛快地進(jìn)屋去換了女裝。自從趙誠謹(jǐn)使人往云州送東西起，孟家就幾乎沒有買過衣料，許攸身上這套也是趙誠謹(jǐn)送的，鵝黃色長衫上繡了米粒大小的花和細(xì)細(xì)的葉子，算不上華麗，但也還算雅致清新，穿出來見人也不失禮。

    大家都在廳里坐著說話，二嬸忙著燒水沏茶，許攸也過去幫忙。一會兒，二人便端著茶水進(jìn)了屋。平哥兒率先扭過頭來好奇地看她，仿佛想弄清楚她怎么忽然就變了模樣，趙誠謹(jǐn)看著她微微地笑，起身從她手里接過茶杯，看著她的眼睛朝她道了聲謝，罷了又指著沈嶸道：“小雪還記不記得他？”

    她當(dāng)然記得！許攸仰起腦袋朝沈嶸笑，張口叫了一聲“阿嶸”，沈嶸一愣，臉上瞬間就微微發(fā)紅，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我……姑娘……還認(rèn)得我？”在沈嶸看來，他們到底只見過一回，他都幾乎已經(jīng)忘記了許多年前那個小女孩的模樣，萬萬沒想到許攸竟能一眼認(rèn)出他。

    就連孟家上下也都有些意外，老太太忍不住朝沈嶸多看了幾眼，好奇地問：“小雪見過這個小哥兒？”

    “以前跟著阿爹進(jìn)京的時候見過，他和順哥兒在一起?！痹S攸解釋道，又遞了一杯茶給他。沈嶸趕緊接過，仰頭喝了一大口。

    這么多年不見，大家都有許多話說。老太太陪著嘮叨了一會兒便與二嬸去了廚房準(zhǔn)備晚飯，雪爹和孟二叔見他們幾個少年人說得高興，便也借機(jī)避了出去。

    趙誠謹(jǐn)?shù)脑挼故遣欢?，大多?shù)時候都在聽。他傾聽的時候看起來很認(rèn)真，深邃而漂亮的眼睛會看著對方，一眨也不眨，偶爾還會點(diǎn)點(diǎn)頭，或是“嗯”一聲，這一點(diǎn)點(diǎn)回應(yīng)好像極大地刺激了阿初，這個小家伙愈發(fā)地不可收拾，簡直是滔滔不絕。

    “……打仗那會兒，我們住在山上，下了老大的雪，怕不是有一尺來深，根本就下不了山，四下一片雪茫茫，只得躲在家里頭烤火。好在小鵬哥家住得不遠(yuǎn)，總來竄門，還邀我們出去打鳥。小順哥你打過鳥嗎？小鵬哥用彈弓的準(zhǔn)頭可好了……”

    平哥兒有些不服氣，“我哥才不用彈弓那種小孩子才用的玩意兒呢，他都用弓箭！他會打獵，上回還在山里頭獵了一頭鹿?！?/br>
    阿初的眼睛頓時瞪得溜圓，“真的嗎？好厲害！”

    平哥兒見他這副模樣，立刻得意起來，又忍不住把趙誠謹(jǐn)?shù)谋臼驴淞艘煌?，只聽到阿初兩只眼睛閃閃發(fā)光，激動得語無倫次，“下次……唔……我也跟著……小順哥……也帶我去好不好？”

    趙誠謹(jǐn)?shù)淖⒁饬s不在這上頭，他含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若無其事地問：“胡鵬程也挺好？”

    “嗯，”平哥兒點(diǎn)頭，“小鵬哥人很好的，總來家里頭玩，我們走的時候他還送了許多東西呢。對了——”他又興奮起來，扭過頭朝許攸道：“姐，上次小鵬哥不是說他們也要來京城？不知道什么時候到，到時候我們也去接一接?！?/br>
    “胡……他們也進(jìn)京？”趙誠謹(jǐn)臉上的笑容一瞬間僵了一下，很快又恢復(fù)了正常，笑道：“到時候別忘了跟我說一聲，我也去迎一迎。”

    這樣……不好吧。瑞親王府的世子親自去城門口迎接，胡大人若是曉得了他的身份，還不得嚇得從馬背上摔下來！

    第86章 八十六

    趙誠謹(jǐn)他們在孟家一直待到天快黑了才回去，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吃了晚飯。孟老太太原本還擔(dān)心平哥兒會不習(xí)慣家里的食物,不過那孩子就跟趙誠謹(jǐn)一樣懂事,吃得特別香。他已經(jīng)跟阿初成了好朋友,吃過了飯要邀請阿初去府里玩,阿初想也沒想就同意了。

    趙誠謹(jǐn)?shù)哪樕狭⒖搪冻鰸M意的笑容。

    等到他們告辭離開，孟老太太才有些為難地朝阿初道：“人家不過是跟你客氣一些,你怎么就答應(yīng)了呢？那可是王府，門檻高得很,我們這樣的平頭百姓哪里敢登門。到時候進(jìn)了王府,恐怕連手腳都不曉得往哪里放。”

    阿初立刻道：“平哥兒才不是跟我客氣呢,他是認(rèn)真的！小順哥也是認(rèn)真的！”他有些氣惱，趕緊扭過頭來尋找同盟，把許攸的胳膊一拉,疾聲道：“姐，明兒你跟我一起去平哥兒家，看他是不是跟我客套。平哥兒說著話的時候可認(rèn)真了！”

    “那怎么行?！辈淮S攸回話，孟老太太已經(jīng)急急忙忙地?fù)屧诹饲邦^道：“小雪是姑娘家，哪能隨便亂跑，阿初你別搗亂。你要去瑞王府，就讓你爹送你過去，叫小雪做什么？她得跟著阿婆學(xué)針線，忙著呢?！?/br>
    又是學(xué)針線！許攸頓時有些頭疼。好在關(guān)鍵時刻孟二叔出面幫忙，他舉起手高聲道：“娘，我明兒可沒時間？今天都好不容易才請了一天假，哪能整天渾水摸魚呢，被上頭的人見了，還不曉得要怎么訓(xùn)我呢?！彼麄冃值軅z忽然從外地調(diào)進(jìn)京城，得的還是肥差，不知道多少人眼紅，平日里沒少冷嘲熱諷，正因如此，他們倆才更不能出錯，所以，進(jìn)京這么長時間，今天是頭一回休息，

    孟老太太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又回頭看了看朝她咧嘴傻笑的許攸，沉下臉道：“我不管，反正小雪最近不準(zhǔn)出門?！?/br>
    她態(tài)度倒是挺堅(jiān)決的，可等到第二天瑞王府的馬車到了大門口，孟老太太就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這要真攔著不讓許攸出門，好像又有些太不給面子，那趕車的車夫年歲瞧著不小，仿佛比她還要年長呢。

    “……一會兒到了王府，別亂走亂看，規(guī)矩點(diǎn)?！苯愕軅z臨上馬車前，孟老太太不住地叮囑，“王府可不比咱們家，都說宰相門房七品官，那王府家的下人也比我們矜貴，雖說有順哥兒和平哥兒護(hù)著，可難保不會有人給你們臉色看。便是受了委屈也先忍著，別鬧大了弄得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許攸這會兒漸漸明白為什么孟老太太要拼命攔著她了，原來是不想讓她受委屈。老太太見識多，想得也多，她們這一家人說得好聽點(diǎn)是武官官眷，可要真論起來，其實(shí)也就是平頭百姓出身，從小到大也不曾學(xué)過什么規(guī)矩，恐怕連怎么行禮都不曉得，到時候進(jìn)了王府，可不得出洋相。阿初是個男孩子也就罷了，她一個姑娘家，要是在瑞王府鬧出了笑話，傳出去，日后難免要影響她的名聲的。

    “阿婆，”許攸的眼睛酸酸的，忽然有點(diǎn)不想走了。可低頭一看阿初，他又巴巴地仰著腦袋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她，滿臉期待的模樣，許攸又實(shí)在不忍打消他的期望，遂重重握了握孟老太太的手，悄聲道：“阿婆你放心，我不會亂來的?！?/br>
    姐弟倆心情沉重地上了馬車，走了一段路，截面上漸漸熱鬧起來，阿初很快就把所有的愁緒全都拋在了腦后，悄悄掀開半個車簾子朝外看，壓低了嗓門小聲與許攸說話，“姐，你快看，那個是干嘛的？”“姐快看那個房子，真氣派。”“……”

    在阿初大驚小怪的驚呼聲中，馬車停了。許攸算了算時間，走了還不到半個小時，看來瑞王府離孟家并不遠(yuǎn)。

    馬車將將停穩(wěn)，立刻便傳來下人低低的問候聲，“可是孟家小姐與少爺?shù)搅??！?/br>
    阿初什么時候被人稱呼過少爺，頓時有些不自然，輕咳一聲，挺了挺胸膛，又低頭整了整身上的衣服，確定并無紕漏了，這才應(yīng)了一聲，掀開簾子跳下了馬車。也不知是誰教的他，下馬車后他并不急著走，反而停在原地把簾子半掀開，伸出一只胳膊來接許攸。

    許攸從善如流地扶著他細(xì)細(xì)的胳膊下了馬車，王府的下人趕緊上前來引路。許攸看了她們一眼，有些眼生，想來是這幾年才進(jìn)王府的。她在打量這些下人的時候，下人們也在不動聲色地在觀察她們。

    自從張家倒臺后，整個瑞王府幾乎大換血，新近的下人們也都被教得規(guī)規(guī)矩矩，沒有一個敢?；^的。關(guān)于世子爺?shù)木让魅嗣霞?，府里的下人早有耳聞，都曉得是尋常百姓，因救了世子爺?shù)拿庞辛饲俺蹋贿^三四年竟一路升遷進(jìn)了京城，府里的下人每每說起，誰不羨慕，只恨得當(dāng)初自己怎么沒在云州。

    聽得孟家少爺與小姐要來府上，下人們說不出是什么滋味，面上雖不顯露半分，心里頭卻想著這鄉(xiāng)下來的土包子進(jìn)了王府還不曉得要怎樣手足無措的，不料等人一下來，守在門口的眾人俱是微微一愣。

    要怎么說呢？雖說裝扮得不似京城權(quán)貴府上少爺小姐們那般講究，但這樣的相貌氣度實(shí)在不像尋常百姓出身，更不用說什么鄉(xiāng)下土包子了。

    到底是跟著世子爺一起住過的，所以才學(xué)了世子爺一二分氣度。眾人心里頭這么想。

    進(jìn)了王府，許攸漸漸就熟悉起來，王府里每一個犄角旮旯都是她曾經(jīng)玩樂的場所，嚴(yán)格說起來，恐怕連趙誠謹(jǐn)都不如她對瑞王府熟悉。至于阿初，因孟老太太事先叮囑過，所以他雖然覺得這王府大得嚇人且美不勝收，可到底還是忍住了沒東張西望，繃著小臉作嚴(yán)肅狀，小模樣簡直可愛極了。

    趙誠謹(jǐn)依舊住在荔園，沈嶸早在門口候著，見他們到來，立刻笑臉相迎，上前道：“快請進(jìn)，世子爺與二少爺早就在屋里候著了?！痹拕偮湟簦礁鐑壕偷诺诺诺貜脑鹤永餂_了出來，瞅見阿初，立刻咧嘴笑，揮著手里的小鞭子道：“阿初你來得正好，我們倆來打陀螺。你會嗎？”

    “當(dāng)然會，我打得可好了！”阿初一點(diǎn)也不知道謙虛為何物，立刻就高興起來，兩個小家伙說說笑笑，勾肩搭背地就往院子里去了。沈嶸一臉微笑地看著她，又朝她做了個請進(jìn)的手勢。

    許攸也朝他笑笑，抬腿往院子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