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傻魚還是來了。

    裴清不希望他過來，但是心底又涌起另一種異樣的感覺。

    ——被靠近了，被信任了。

    這一次裴清沒去理會那條魚，而且他也看不清對方的輪廓。嘆了一口氣，他在黑漆漆的海底摸索了起來。但是顯然，人魚的獸瞳是能看清海底的狀況，他敏捷地朝裴清這邊游了過來。

    裴清感覺到水流的波動，知道對方靠近了，于是他猛然停了下來，那條魚也跟著停在不遠(yuǎn)處。裴清無奈地?fù)u搖頭，繼續(xù)摸索起來，誰知那條魚又跟著他動了。

    裴清去哪，人魚就往哪里游，簡直像影子一樣。

    偏偏那條人魚就對這種人類定義的幼稚行徑樂此不疲。

    裴清簡直無言以對了，他實在無法理解人魚的思維，于是就只能猜測這條魚大概是對模仿動作感興趣了。不過好在他沒有像之前那樣大膽地觸碰自己。因為搜捕器是實時跟蹤他的，一旦有別的生物接觸到裴清，搜捕器就會接收到信號，從而張開大網(wǎng)，捕捉目標(biāo)物。

    在摸索的過程中，裴清終于找到了一塊大小合適的珊瑚礁，人魚停在他旁邊，雖然裴清看不見他，但他可以確定對方肯定是盯著他看的。

    時機(jī)成熟了，裴清把藏在口袋里的熒光圈拿了出來，然后用力地把熒光圈拋向另一邊。

    深海里一片黑，又靜靜的，裴清無法確定人魚是否被閃亮的光圈吸引到另一邊去了，但是他又不能伸出手觸碰他，于是只能焦心地等待著。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種煎熬。

    水流終于有了明顯波動，人魚似乎游走了。

    裴清松了口氣，然后抱住了那塊珊瑚礁。得到感應(yīng)的搜捕器張開大網(wǎng)把裴清和礁石同時罩住了，然后快速地往上拉升。

    在越來越明亮的視線里，那道暗藍(lán)色的身影竟然還是緊緊相隨。

    糟糕了！

    “別跟著我！快回去！快回去！”裴清焦急地吼著，完全忘了自己還帶著氧氣罩，而且對方也聽不懂他的話。

    “我求你了，趕緊回海底去把！離我遠(yuǎn)遠(yuǎn)的！越遠(yuǎn)越好！”

    看著網(wǎng)罩里的裴清露出驚恐萬分的表情，人魚忽然停下了，但是下一刻，他就以閃電般的速度更為矯健地游了上來，比搜捕器上移的速度都要快得多。

    然后，人魚拽住了那粗粗的繩結(jié)，直接一口咬斷了！

    簡單粗暴直接，是人魚的狩獵法則，同時也是解決問題最快的方法。

    裴清看著上方急速抽離的搜捕器，他倒真沒料到事情會這么發(fā)展。

    最粗最結(jié)實的那條主繩被人魚咬斷了，裴清掙扎著擺脫了那張大網(wǎng)，從里面掙脫出來，身體又開始慢慢往下沉。

    人魚就跟在他旁邊，緩緩地往下游。

    裴清由衷地露出了一個微笑。

    但是這種平和的局面并沒有維持多久，因為氧氣罐的氧氣就快要耗盡了，裴清已經(jīng)開始感覺到呼吸變得異常艱難。

    無法提供氧氣，帶著面罩只會更加窒悶，裴清干脆撤掉了那礙事的玩意兒啊。但是下一秒他就后悔了，因為被水狠狠地嗆到了，冰涼咸澀的海水灌入咽喉、食道、肺里，那滋味相當(dāng)不好受！

    快要窒息了！救命！

    裴清下意識地掙扎起來。

    微微張著嘴露出里面鋒利牙齒的人魚靠了過來，在裴清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之前，對方就一口……咬住他的嘴唇。

    裴清猛然睜大眼睛，對方那雙極美卻又詭秘的獸瞳離他非常非常近，簡直快貼到他眼皮上去了。

    很快，裴清就反應(yīng)過來了——長期生活在海底的人魚，他們自身就是個氧氣制造機(jī)。人魚并不是在親吻他，只是咬住了他的唇，讓氧氣渡過去了而已。毫無技術(shù)可言，鋒利的牙齒還劃破了裴清的嘴唇。

    有些痛，有些吃力，但這些都抵不過那柔軟觸感帶給裴清的亢奮感。

    他的嘴唇很涼，又很滑，笨拙地咬著自己。

    裴清緩緩閉上眼睛，想跟他靠得更近一點……

    突然，耳邊傳來輕微的爆炸聲。

    “啪”的一聲響，讓水波劇烈地震顫了起來。

    裴清立刻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他猛然推開了人魚，然后返身向上游去。

    可是人魚拽著他的手不放。

    裴清用盡全力地甩開了他的手，還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被莫名其妙推開的人魚頓住了所有動作，但是片刻后，他又飛快地竄上來，就是不肯走。

    裴清怕這條傻魚會一直跟著他，于是再也不敢往上游了。

    連續(xù)不斷的爆炸聲在他們耳邊響起，深海里被攪得一片渾濁。

    這種水雷炸開后，還會釋放出麻痹肌rou的毒素，在這么持續(xù)不斷的攻擊下，沒有人能撐得住。

    而且很快，高端的搜捕器也被發(fā)射下來了，循著裴清的味道，輕而易舉地確定出了裴清的位置。

    搜捕器的尖端發(fā)出穿透性很強(qiáng)的紅光，直直地投射過來，就像死神的眼睛。

    如此僵持下去，他和人魚都會被抓上去的！

    裴清直直盯著人魚的眼睛，渴求著對方能讀懂他的意思。

    ——再不離開就來不及了！

    ——離我遠(yuǎn)遠(yuǎn)的，不要再靠近了！

    ——他們不會放過你的！

    ——快走！

    人魚無動于衷，裴清突然暴躁地推了他一把。

    這下，人魚直接靠了過來，固執(zhí)地想要和他雙唇相貼。

    冰涼滑膩的嘴唇覆了上來，源源不斷地把氧氣渡過來。

    同時，巨大的爆炸聲在他們身邊響起，一張巨大的網(wǎng)牢牢地罩住了他們。

    —

    無法抗拒地，他們再次被拉扯著上岸了。

    嚴(yán)整的軍隊爆發(fā)出一聲驚呼，裴清卻感覺分外刺耳。

    結(jié)實牢密的大網(wǎng)被解開了，裴清掙扎著站起來，他奪過一個士兵腰側(cè)的手槍，像一只發(fā)狂的野獸一樣，嘶聲低吼著：“誰都不準(zhǔn)過來！”

    所有人都沒料到一向忠心耿耿的上尉居然會這么做，巨大的震驚更甚于被威脅的恐懼，一時間竟沒人敢走上來。

    裴清緊緊抱著人魚的上身，把他往水里帶。

    但是很快就有士兵反應(yīng)過來了，他掏出腰間的電擊槍，不過他不敢朝裴上尉開槍，所以對著水里放了一槍，但是，海水的導(dǎo)電能力非常強(qiáng)，尤其是在裴清和人魚都是濕漉漉的狀況下。

    電流麻痹了肌rou，使不出力。

    一種絕望的情緒從裴清的胸腔里彌漫出來，讓他難過得面部都開始扭曲。

    很快，防守在其他地方的隊伍都紛紛往趕來這邊。

    被團(tuán)團(tuán)圍住，無處可逃。

    裴清被其他人架著胳膊站了起來，人魚被網(wǎng)子重新套住了。

    “放開他！放開！”裴清嘶吼著，聲音絕望。他掙開了另外兩個人的鉗制，瘋了一樣地朝人魚那里跑去。

    “裴上尉！”謝銘猛地攔住了裴清，將冰冷的槍口抵在他的脖子上，“我建議你還是不要違抗上級的命令，否則我會讓你也試試被電擊的滋味?！?/br>
    裴清回過頭，眼眶已經(jīng)變得通紅，“滾開！”

    謝銘被他那種樣子嚇到了，手上力道一松，裴清一腳把他踹開，往前方跑去。但是謝銘反應(yīng)非?？?，他抓住了裴清的胳膊，這次是毫不猶豫地在他脖子上來了一槍。

    電流通過身體的那一刻，裴清的膝蓋忽然一彎，重重地跪在了地上，連牙關(guān)都在打著顫。這種程度的電擊不會傷人，但卻是最好的麻痹方式，體能稍微弱一點的，還會即刻暈過去，幾乎能讓對方頃刻間喪失所有的攻擊力。

    “謝銘，你在干什么？”軍醫(yī)唐棣焦急萬分地跑過來，把裴清從地上扶了起來，還有微小的殘余電流傳遞到唐棣的指尖，讓他的身體都微微戰(zhàn)栗起來。

    “誰允許你動手的？你這樣做才是違反軍規(guī)！”

    “抱歉，”謝銘微微一笑，臉上卻沒有絲毫愧意，“但是上級規(guī)定，對于任何妨礙計劃者，都可以直接開槍，”謝銘盯著裴清，“尤其是，早就存了私心的裴上尉你?！?/br>
    裴清根本沒有在意謝銘是如何狡辯的，他的眼睛一直盯著前方不遠(yuǎn)處的。

    人魚被徹底網(wǎng)住了，強(qiáng)烈的電擊讓他的肌rou麻痹，無法動彈更無法掙扎，好幾個士兵用力地拉著網(wǎng)繩，才把人魚拖走了。

    在堅硬的地面上留下一道拖長的血痕。

    人魚艱難地轉(zhuǎn)過腦袋，幽幽的視線投向了裴清，那種目光讓裴清呼吸一窒，胸口劇烈地痛了起來。那種感覺就像是，他給了自己信任和靠近，而自己卻背叛了他，欺騙了他。

    裴清往前走了幾步，但是他的身體也被電得發(fā)麻，肌rou一直在抽搐，幾乎使不出力氣。唐棣趕緊扶住了他，“上尉，您別激動了！”

    裴清甩開他的手，拼盡全力地跑過去，而打著顫的雙腿卻被堅硬的石塊絆倒，重重地摔在地上。

    裴清艱難地伸出手，嘶啞地喊道：“快點把他放進(jìn)水里。”

    唐棣把裴清從地上扶起來，他急促地喘著氣，眼睜睜地看著人魚被拖進(jìn)艙內(nèi)，然后電子門關(guān)上了，消失在他的視線里。

    言轍也走過來，攬過裴清的肩膀，讓他靠在自己懷里，“裴上尉，你的功勞大了，這次后好好休息下吧，剩下的研究交給醫(yī)藥組就好了?！?/br>
    裴清已經(jīng)無心聽到外界的任何聲音了，他腦海里全是人魚最后看向他的目光。他不停地祈求千萬不要讓軍方發(fā)現(xiàn)人魚還可以變成人型，否則……光是想一想那樣的后果，裴清就憤怒狂躁地想要毀掉一切。

    心臟的絞痛讓裴清呼吸困難，他顫抖著用雙手抱住了腦袋，低下了頭，臉上是一片死寂。當(dāng)然，還有他自己和其他人都看不到的瘋狂神色。

    言轍攬著裴清的肩膀，帶著他上了軍艦。

    大劑量的鎮(zhèn)定劑注射下去，焦躁狀態(tài)的裴清就這么強(qiáng)制性地慢慢昏睡了。

    —

    一醒過來，裴清就往推開門，沖沖撞撞地往外面跑去，撞倒了無數(shù)人他也不去理會。

    他用力推開走道盡頭的那扇門，可是門卻紋絲不動，裴清一抬腿，用力地把門踹開了。

    空氣里是劇烈的血腥味，濃重得令人呼吸困難。

    裴清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看到人魚虛弱無力地趴在水缸邊緣，而他的下/半身還浸在水里。

    裴清慌慌張張地?fù)溥^去，才發(fā)現(xiàn)那一整缸的水，全是濃重的猩紅，黏膩得仿佛凝固了一般。

    裴清顫抖著伸出手，抬起對方的臉。

    人魚的雙眼緊閉，早就沒有了呼吸，也沒有任何的生命跡象。

    裴清無聲地哭了，眼淚開始無意識地往下淌，滴在凝滯的血水里，發(fā)出“滴滴”的輕微響聲。

    裴清緊緊抱著人魚的肩膀，想把他從濃重的血水里拖出來，卻發(fā)現(xiàn)那條暗藍(lán)色的魚尾……

    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