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到了午時,皇帝在正得殿用膳。金福公公把福云殿聽來的消息轉(zhuǎn)瞬就與他說了,“瞧不出謝才人嘴皮這么利,趾高氣揚的許才人灰頭土臉就回去了?!?/br> 金福公公本以為這話能逗趣,沒想到蕭慎卻是把臉一沉:“朕見玉華宮的宮人行事懶散,上次就命你把人換了。這都幾日了,還沒辦好?什么阿貓阿狗都往里放?!?/br> “陛下容稟?!苯鸶9珱]討到巧,反而得了個冷臉。這位主子在福云殿的時候春風(fēng)滿面,離了那,脾氣也越發(fā)古怪了。他倒乖覺,即刻跪下請罪,“福云殿偷jian?;膶m人可以換的輕巧,但要把整個玉華宮的人都換了,那動靜未免太大。必會驚動太后她老人家,小的沒那個膽呀?!彼龀鲆荒樋喙舷?。 可蕭慎一點也不買他的帳,“朕以為,朕宮里的管事公公,總該有幾分真本事。” “就算如陛下所說,將宮人全換了。但其他宮里的娘娘去福云殿拜訪,于情于理也不能攔的?!敝x才人不可能一輩子呆在玉華宮里不與外人接觸,隱隱猜到主子想法的金福公公說。 “那先把玉華宮主殿的人置換了。”蕭慎皺眉說道。他不喜歡謝錦言多接觸外人。 金福公公一凜,肅然領(lǐng)命了。 做事總是絆手絆腳,完全不能憑自己的心意來。蕭慎沒了胃口,揮手命人把席面撤了,自己負(fù)手去了書房練字,也沒讓太多人在眼前晃,只留下了一個侍弄筆墨的小太監(jiān)研磨。 等他寫完一首詞,重新拿了張紙,落筆寫下一個“明”字的時候。小太監(jiān)便低聲說道:“陛下,那人怕是快不行了??梢堘t(yī)救治?” 筆鋒一轉(zhuǎn),最后一個字硬生生帶了幾分凌厲。蕭慎把筆一擱,手指搓著指尖上的墨跡,輕描淡寫道:“給他個痛快吧?!?/br> 他洗凈了手,小太監(jiān)遞過巾帕,他邊緩緩擦干水跡,邊輕聲道:“別忘了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朕的母后,記住……最后一步了,不要露了痕跡?!毙√O(jiān)垂首告退。 上午還是陽光明媚,到了午后,天氣陡然一變,不知從哪飄來的烏云沉甸甸地壓下,頗有山雨欲來之勢。 少頃,豆大的雨珠捶打著瓦片,發(fā)出稀里嘩啦的聲響。蕭慎站在窗前,也不許人關(guān)窗遮蔽風(fēng)雨,負(fù)手望著雨幕,面色沉沉,不知在想著什么。底下的人不敢打擾,只靜靜的侍立在旁。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工夫,一個略面熟的太監(jiān)進了屋,向皇帝低低嘀咕幾句,才打破一室寂靜。 “……他想見朕?”蕭慎眉一挑,露出幾分詫異。 “那人是這么說的?!眻笮诺奶O(jiān)長著一張普普通通的圓臉,屬于丟在人堆里就找不出來那種。就連他的姿態(tài),略微弓著身,嘴角為了討喜一直往上翹著,也和一般的太監(jiān)沒甚差別。 大雨天,在耳房正和手底下人說著話的金福公公得知皇上要去外頭,還不讓他跟著,不由心存疑惑。等到了門口候著,皇帝還未出來,迎面瞥見那個普通太監(jiān),他心里掂量了下,笑著上前招呼道:“這不是雙喜嘛,最近在哪當(dāng)差呀?可是好久沒見著了?!?/br> 雙喜回他個笑臉,一臉和和氣氣的模樣:“小的就管管新進的小太監(jiān),做個小管事。比不得公公您有福氣?!?/br> “那今兒你找圣上是為哪般?”金福公公好奇地問。他沒指望雙喜照實說了,露個話尾給他,也好讓人心里有底。 “都是為皇上辦事,小的只管聽差,具體是什么事,還真一概不知?!彪p喜誠懇地說完,抬眼看了下天色,眉頭緊鎖著,再看金福公公,臉色已經(jīng)帶了歉意地笑,“這雨越下越大,但差事不能耽擱,公公容我告辭了?!?/br> “沒事沒事,你忙你的去吧?!苯鸶9θ莶蛔儯热俗哌h了,才暗暗啐了口。 雨不停的下著,地面被打得濕滑,皇帝興致卻不錯。穿著木履,移駕到了靠北邊宮墻的一處觀景亭,賞景去了。 斗大的石室內(nèi),沒有窗戶,只有一扇石門可供通過。因不見天光,桌上紅燭日夜燒著,也總透出一股晦暗不明來。屋里的氣味也并不好聞,一踏入其中,迎面而來渾濁的空氣,混著新點燃的熏香,說不出的古怪。 蕭慎獨自一人進了屋,也不理會床上躺著的人,先環(huán)視一周,自顧自尋了凳子坐下。 “你來了。”床上的人裹在被褥當(dāng)中,臉頰消瘦,但一雙眼卻驚人的亮,他氣息微弱,說話的語調(diào)十分含糊,“我就想你一定會來,我手里還有你想要的東西?!闭f完長句,他力有未逮,喘息數(shù)下,才接著道,“只要你答應(yīng)我的條件,我便把東西給你?!?/br> 蕭慎平靜地看著他:“你果然是病糊涂了。你以為我要是沒掌握你手中的東西,能讓你安穩(wěn)地躺在這,一趟就是數(shù)月?” “你……怎么會知道的?我不信!” “哈哈哈?!笔捝鳒惤?,見他面容槁枯,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心中只感快意,“當(dāng)然是你親口告訴我的!”那時眼前這人也一樣這般傷重不治,纏綿病痛間的話,他也盡信了。但姓王的那個賤人生了皇子之后,他的母親謝太后和他的同胞兄弟,卻聯(lián)合起來欲置他于死地。 “你既……已知道,為何還留我數(shù)月?不怕事情敗露嗎……” “一刀結(jié)果了你,你又怎能享受這病痛加身的苦楚?”蕭慎笑道,“本來我最近心情不錯,想讓你平平靜靜的早登極樂。你卻偏偏要求見我?!?/br> 床上的人面容灰白,閉上雙眼,默然不語。 蕭慎不以為意,徐徐道:“朕是來告訴你,昱王的死訊也該傳回京里了,畢竟那位未過門的昱王妃,她的老父親可急著給她找下家。哦,對了。王氏生了位公主。母后親口給她取了個名。朕會好好養(yǎng)著這位安平公主的,你可以安心的去?!?/br> 紅燭燃了一截,燭臺上滑落的斑斑點點,宛如淚痕。隨著石門關(guān)上,熏香被人熄滅,屋內(nèi)的濁氣慢慢溢出。床上人睜開眼,他能聞見那味,年幼的時候,他守在父親的病榻前聞到就是這味。驟然病發(fā)的父親去前已辯不清楚諸人,只有他聽了父親的臨終遺言,當(dāng)時又是歡喜又是懼怕,以至于忽略了這股味道。 現(xiàn)在他知道了,這不是什么藥味染就的苦味,而是……將死之人身上的腐朽之氣。 他的目光緩緩移向石門,以前他竟沒有發(fā)現(xiàn),同胞的兄弟與他那般相像。眼前浮現(xiàn)久遠的記憶,小小的他偎依在母親的懷里,而他的兄弟只能在一旁看著,當(dāng)時的他,迎著那道艷羨的目光,似乎是……十分得意的吧。 這種得意,維持了十幾年。 沒想到,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 晚間雨勢減小,蕭慎回了玉華宮,已是掌燈時分。 外面一片灰暗,宮室燈火通明,謝錦言坐在燈下,拿著一本游記津津有味地看著。一場大雨,把燥意都散盡了,她倒十分歡喜。 見蕭慎歸來,她忙放下書本迎了上去,淺笑道:“你今兒有口福了。早晨我采了新鮮的槐花,讓灶上拿去做槐花包子、槐花餅??汕蓜倳窈锰炀妥兞?。” 蕭慎聽她絮絮說些家常閑話,面上也浮現(xiàn)笑意:“今兒我回來得晚了,下次你不用等我,自己吃吧?!?/br> “也沒多晚。”謝錦言拉過他袖子,發(fā)現(xiàn)他身上隱隱一股潮氣,“衣袖都濕了,快去換下來,然后咱們吃飯。” 他柔柔應(yīng)了聲“好”,眉梢眼底溫軟一片。 ☆、第26章 明珠 用過飯,兩人坐在軟榻上邊說話邊下棋,自從蕭慎教會了謝錦言下棋,這就成了他們共同的消遣了。謝錦言捏著棋子一心兩用,試探得問蕭慎的喜好,想問出點什么東西,送禮也好有跡可循。不專心的后果讓棋藝不佳的她,更是頻頻出錯。也虧得蕭慎能忍耐住,一本正經(jīng)地跟她下棋。 不過他似乎也有些分心,謝錦言和他說了半天,發(fā)現(xiàn)他雖時不時的“嗯”一聲,其實根本沒認(rèn)真聽清她說的啥。 “算了,不下了?!彼f。 蕭慎疑惑地看向她。 她指著棋盤上錯落的棋子說:“我早輸給你了?!?/br> “下次我讓你十子?!笔捝鞯纳ひ魷睾?。 最后還是他贏。謝錦言問他:“阿慎很喜歡下棋嗎?”跟她棋藝這么爛的人也能玩上這么多天。 見她是真沒心思繼續(xù)玩下去,他也倦了,命人把棋盤撤了下去,準(zhǔn)備梳洗。放松下來后,他眉宇間透出一股疲態(tài),對于她的問題,只是淡淡道:“一般吧?!?/br> 謝錦言手癢癢地想幫他撫平眉間的褶皺,但他人清醒著,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便沒動,猶不死心地問他:“那你喜歡什么?” 我喜歡你……蕭慎看著她,低低地笑:“我也不知道我喜歡什么。” 謝錦言不言語了,坐到鏡臺前拆了首飾,一頭青絲披散在后背,她的頭發(fā)養(yǎng)得好,梳繁復(fù)的發(fā)髻也不像別人那樣需要用義髻。紅繡垂下眼,極有耐心一小束一小束給她梳通。 時下女子嫁了人都會把頭發(fā)挽起,不像少女時垂落下來。絲發(fā)披兩肩的樣子,總是給夫君看的。 蕭慎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心里那些負(fù)面情緒一點點褪去。 夜慢慢深了,室內(nèi)散發(fā)著若有似無的馨香,是今天新采來的鮮花。謝錦言不喜歡屋里整日熏著香,偏愛這種自然的香味,白日開了窗子,任風(fēng)一吹,清香縈繞整間屋子。她尤愛靠在美人榻上看看書,看累了就躺下小憩一會兒,然后等他回來,與他說說話,最后兩人一塊入睡。 蕭慎想著她平時的小習(xí)慣,手指有意無意拂過她的發(fā)絲。床前的宮燈爆了個火花,一下子熄滅了,大約是掌燈的宮女粗心忘了添燈油。沒了光線,聽力就更加敏銳了。身邊只有一個人平穩(wěn)的呼吸聲,過了好些天,她從開始的縮在一角,慢慢舒展了身子,愿意靠著他睡了。 就像這樣蜷縮在他懷里,小小的一團,又香又軟,他一伸手能把她整個人圈住。她已經(jīng)慢慢習(xí)慣他,可以在他懷里毫無防備地安睡。蕭慎挪了挪身子,與她靠得更近。輕輕親吻她的臉頰,一下又一下,直到感覺一陣?yán)б饩韥?,他終是睡著了。 這夜,他睡得無比香甜,連夢都沒有做一個。 慈安宮的謝太后卻睡得不太好。突然變了天,她身上酸痛,躺下來如何睡得著?又請?zhí)t(yī)開了方子,折騰了大半夜才睡下,好不容易睡了個囫圇覺,起來身上越發(fā)不舒坦了,可能真是受了涼。蕭慎上早朝的時候,便聽說謝太后受涼發(fā)了熱,今日不來上朝了。 于是他第一次“獨當(dāng)一面”處理朝政。 謝太后不放心,使喚人去前面聽著,有什么緊要之事就回來報她。畢竟是以孝義治國的大齊朝,下了朝蕭慎就過來探病。 那時候一屋子鶯鶯燕燕都在床前侍疾。其實說是侍疾也不可能真的讓這些貴婦們動手做煎藥一類的粗活。除了淑妃捧著藥碗喂了兩口藥,其他人不過陪著說說話。 不說謝太后平時就不愛與她們聊天,病了精神不濟,更說不上話了。淑妃便說這有她就夠了,其余諸人各自回宮歇著吧。眾妃知道太后病了,皇帝肯定要過來看望,如何肯輕易離去,異口同聲道不好勞煩淑妃一個人,坐下就不肯挪動了。李賢妃倒是想走,但見眾人都留了下來,她也就樂得隨大流看熱鬧。 聽到太監(jiān)的唱喏聲,眾妃斂衽而拜,行完禮都下意識理了理鬢發(fā)。因今日太后病了,大家極有默契穿的素雅,夏日里看著倒頗賞心悅目。她們的目光不約而同掃過皇帝,可是有幾日沒見著人了。 淑妃走到最前,熟絡(luò)地道:“姑母吃了藥,剛還在念叨表哥,不想這就來了。”她為了表現(xiàn)親熱,特意在人前喚了私下的稱呼。 蕭慎對她略一點頭,問:“太醫(yī)是怎么說的?” “姑母不過是年紀(jì)大了,身子不如從前,對癥吃了藥,將養(yǎng)幾日也就好了。”淑妃說完,見他面色緩和了些,心下一松,“妾身會細(xì)心照看的。” “那朕進去瞧瞧?!笔捝魈げ竭M了內(nèi)室。剛才沒得他正眼的許昭儀斜睨淑妃的側(cè)影,哼了一聲,又回首矜持得坐了下來。 她派遣去教訓(xùn)謝錦言的三人被人家三言兩語就嚇回來了,這事沒多久就傳遍宮闈。她除了惱那幾個蠢材,剩下的都是對謝氏姐妹的不滿了。仗著是太后娘家的侄女,先后獨占皇上。一點賢德也無,等謝家這棵大樹倒了,看她們還能橫到幾時?她已經(jīng)將宮中最近的情勢書與父親,相信不日便會有結(jié)果。 王婕妤低眉順眼地坐在那里,盯著桌上的茶點,也不知心思飄到哪去了。 過了一會兒,皇帝從里頭出來,打量過殿中幾人,目光落在略顯豐腴的王婕妤身上,突然說道:“朕許久沒去見安平了,聽聞她的身子已經(jīng)大有起色了?” 得他垂詢,王婕妤一喜:“回陛下,安平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得白白胖胖,和先前大不相同了。陛下若得空可去看看,共敘天倫?!?/br> 只知吃睡的嬰兒,什么都不懂,還能說出花來。淑妃心里不滿,但她沒能生下一兒半女,現(xiàn)在還把指望放在堂妹身上,嘴唇動了動,到底沒出聲。 許昭儀輕笑,“王meimei會養(yǎng)孩子,上回我也見著了安平,跟小貓一樣嬌嬌弱弱,十分惹人憐愛。真是讓人好生羨慕?!彼f完,還含怨含嗔地看了蕭慎一眼。 蕭慎不接她的話頭,對眾人笑道:“早早就過來請安又一直守到現(xiàn)在,你們有心了。母后已經(jīng)睡下,你們都各自回宮吧,晚些再來探望?!庇植皇侵夭?,人都在守在這,也不嫌擠得慌。 眾人應(yīng)諾。王婕妤好不容易見了皇上一面,又聽皇上主動問起安平,結(jié)果被許昭儀橫插一杠子,眼睜睜看著機會溜走,不由憋氣。原先還與許昭儀有幾分同仇敵愾之心不自覺就消散了。 晚膳前皇帝又到了慈安宮,謝太后精神不錯,眾妃早早的來了,圍繞著她說話。 一進屋就聽見歡聲笑語。 “看見母后大安,朕也就放心了?!笔捝髯滦σ饕鞯卣f。 “今天人難得都齊了,皇上留下來用過飯再走吧?!敝x太后 蕭慎應(yīng)下了。 經(jīng)過一病,謝太后眼角的紋路又加深了些。青春這東西,地位再尊崇也是買不來的。偏她心系大權(quán),不肯寬心做個富貴閑人。 眼前一屋子陪著她逗趣解悶的人,又有幾個人是真心的?蕭慎如此想著,嘴角噙著微笑用完了夕食。 戲散人也該走了,蕭慎溫和地對淑妃說:“聽說你在慈安宮照顧了母后一整天,既然母后已無大礙,你今晚別辛勞了,朕陪你回棲梧殿去?!?/br> 眾人神色不一,淑妃淺淺笑著:“都是我應(yīng)該做的?!?/br> 到了門口,蕭慎說乘著月色下轎走一走。棲梧殿種滿了梅花,是皇帝為了迎合淑妃的喜好特意種的。初入宮那一年,香飄滿院,皇帝常常陪著她賞景,一直是淑妃心中最甜蜜的記憶。雖現(xiàn)在不是花開的季節(jié),但兩人這樣相攜走著,讓淑妃生出了一種回到往昔的錯覺,她回想起舊日的濃情蜜意,看蕭慎的目光溫柔得似乎能掐出水來。 進了大殿,她就想撲進蕭慎懷里,一訴衷腸。 被人下意識地避開。淑妃又疑惑又委屈:“表哥?” 蕭慎看著她身后,平靜地說:“起來吧?!?/br> 淑妃轉(zhuǎn)過身才發(fā)現(xiàn)她殿中有一位不請自來的客人,剛才情緒激動,竟沒有發(fā)現(xiàn)。她立即恢復(fù)了端莊的樣子,“柳meimei怎么來了?” 柳昭然嬌笑道:“jiejie忘啦?你昨天約了我,今天meimei是來赴約的?!?/br> 淑妃不自在地?fù)崃藫狒W角,勉強笑道:“我宮中的宮人沒告訴你,我去太后那侍疾了嗎?” 柳昭然干脆地點頭道:“jiejie孝心可嘉,昭然也怕你不定什么時候回來,如果走了,你回來見不著meimei,豈不是meimei失約了嗎?所以就想等一等?!苯Y(jié)果等來了皇上,也算運氣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