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jié)
與她一同閑庭獨步,聊閑話趣聞。自阿麟出生后,心里再不耐煩,也在她軟語相勸下,與她逗弄只知吃睡的阿麟。 偶然之下,謝錦言發(fā)現(xiàn)蕭慎竟擅彈古琴。琴棋書畫他似乎都很精通,與之相比,她遜色許多呢。見她喜歡,閑暇時他會彈給他們娘倆聽,把云華的差事都給搶了。她哄著阿麟,他哄著她,不對,她也哄著他……這樣的日子,想想就要笑出聲。那點遺憾也漸漸消融,左右不過各自安好罷了。 “在想什么,這個時候還出神?”蕭慎側(cè)首輕聲詢問,聲音如珠玉墜地溫潤,他的心情想必十分不錯,就如他昨日彈琴的琴聲一樣透著歡欣喜悅。 他近日也愛笑了些,謝錦言保持端莊的神情,柔聲道:“我在想,阿慎如此優(yōu)秀,往后阿麟不僅要相貌如你,才情也要如你才好?!?/br> 眾目睽睽之下不好親昵,蕭慎正了正神色,不敢再注目她,只是望向殿中,眼前的吹胡子瞪眼與他理論的老臣們也順眼不少,他委實找不回莊嚴(yán)的表情,只得微微皺眉裝腔作勢,勉強維持肅穆的樣子,“剛剛冊封之時跪了許久,可是累了?這般走神?”寫冊封文書的官員被他特別提醒要用心編寫,回去之后寫了滿滿的幾大篇,后一再精簡還是顯得長篇累牘。他這會兒早忘了自己說過的話,小心眼的怨上那位倒霉文官,廢話連篇讓她跪了好一會兒。 “我很高興?!敝x錦言頓了頓,又道,“不覺得累呢?!?/br> 她與阿慎是夫妻了啊。 ……生而同衾,死而同xue的夫妻。她心里既平和又喜悅,怎會累呢。 蕭慎意味深長地道:“入夜,你也這般說才好?!?/br> 接受過百官朝賀,兩人便轉(zhuǎn)道慈安宮,謝太后臥于榻前數(shù)日,今日難得起身,穿華服、梳高髻、珠玉滿頭,臉上還上了一層厚厚的胭脂水粉遮蓋病容,乍看起來,氣色竟然不錯。 原本封后這樣的場合,她作為皇帝生母,是可以去前殿參加的。在群臣面前,帝后需一同朝她行禮。大齊孝德深入人心,她也以為皇帝會讓她過去。但直到大典結(jié)束都沒人請她移駕。謝太后早窩了一肚子火,她經(jīng)營宮中多年,爛船還有三千釘,兒子如此輕慢她,怎不叫她面上難堪? 謝太后并沒把這種不滿表現(xiàn)出來,她和顏悅色殷殷叮囑謝錦言諸事,與蕭慎母慈子孝,但話里話外別有意味,總有點讓人覺得不舒服。 謝錦言很快就識趣提出告辭,言道不好打擾母后休息。 最后嬪妃們也要拜見皇后,這事蕭慎就無需陪同前往了。他揮手喚來一個謝太后身邊的宮女,“讓母后好好養(yǎng)病?!?/br> 那宮女低聲應(yīng)了,又輕聲交代了些謝太后的細微之處,“太后近日睡得不甚安穩(wěn)?!彼创?,回轉(zhuǎn)北宸宮。 謝太后畢竟年紀(jì)大了,又在病中,撐著一口氣坐那半天早已疲憊不堪。過會兒碧瑤煎了藥來服侍她服下,就昏昏欲睡起來。這種神智渾噩的狀態(tài)令她厭惡,忙吩咐人點了醒神的熏香,“這藥吃了不見好,明兒給我換個太醫(yī)?!?/br> 已經(jīng)換了不下八個太醫(yī),無一例外暗示太后需要靜養(yǎng),但她哪聽得進去,性子愈發(fā)執(zhí)拗,周圍無人敢勸,就這么吃藥混著。 如此怎么可能好得起來呢。碧瑤心里搖頭,面上卻一一照做,她早已不敢再多言一句了。 見她乖順,謝太后緩了緩神色,“去把靈犀給哀家找來。” 六月的封后大典一直為人們津津樂道。從這天起,謝錦言正式入主鳳儀宮,就連高傲如淑妃也只能柔順地垂下頭向她行禮。 新晉的秀女經(jīng)過精挑細選,從中選出了十七位安排了位份,但能踏足中宮問安的,也不過那么幾位。畢竟剛進宮的人除非身份特殊,是不可能一蹴而就。 一位姓江的秀女被封三品婕妤,這已經(jīng)是秀女中身份最高者了。謝錦言看了看宮中新遞上來的花名冊,上面詳細地記載了秀女的各種信息。 蕭慎回來時,坐到謝錦言旁邊說道:“這些瑣事交給女官就是,你何必費心?” 皇后總管六宮諸事,其中一項就包括帝妃寵信之事,彤史記錄在案后,還需蓋上鳳印才算生效。謝錦言有些好奇,蕭慎多是宿在她這,若是事務(wù)繁忙也是歇在北宸宮,其他嬪妃不知是如何記錄的。但一翻典籍,卻像是雨露均沾,只是榜上有名的多半是些位階底下的妃子,甚至不夠格來中宮晨昏定省。 很明顯是做了假。 “我瞧新晉位的江婕妤殊麗無雙,出生世家大族,又是家中獨女,脾性好似有些驕縱,怕不會讓你糊弄住。”謝錦言笑道。她不耐煩每天早晚有人打擾,索性學(xué)謝太后只讓眾妃初一十五才來問安,聚到鳳儀宮后,再一同去慈安宮。 謝太后病情一有起色就提了話想把孫兒接到慈安宮養(yǎng)著,謝錦言自然不肯,她已從蕭慎那里得知一鱗半爪真相,哪會答應(yīng)把兒子送過去。好在謝太后的病情反復(fù)無常,近日又臥床不起,讓她松了口氣。 “作假之事我與錦言乃是同謀?!笔捝鳑鰶銎沉怂谎?,“你這話倒把自個撇了干凈?!?/br> “今天又與哪個大臣斗嘴了?”謝錦言微微一笑,看出他心情不爽利,也就不和他爭論。 朝堂上的黨羽之爭到了謝錦言嘴里成了小兒拌嘴,蕭慎忍俊不禁,喝了一口冰酪,不太甜,是他的口味,他神色放松,“還是你這里好?!?/br> “牛乳你吃不慣,我讓碧綺改放羊乳,可合你脾胃?”謝錦言偏首問了問,見蕭慎微微頷首,她又讓人送上幾樣小點。“你坐一會兒,我去看看阿麟醒了沒,然后咱們再一起去附近的水榭賞荷,順便就在涼亭用夕食。” 正值夏日,午間的日頭太烈,容易讓人困倦,還是擱了冰鑒的屋中適合打發(fā)時間。等夕陽晚照,謝錦言才會出門行走,蕭慎差不多此時已經(jīng)回轉(zhuǎn),正好兩人一塊散步,有些話他們便在路上說。 大朵大朵的荷花亭亭玉立,水波漾起漣漪,空氣中都是淡淡馨香。天燥熱,胃口便不是很好,晚飯他們用的都不多,兩人貪戀水榭上徐徐涼風(fēng),命人送來冰鎮(zhèn)過的瓜果,邊吃邊聊。 “太后為惠敏相中的那位少年武將,還未透出風(fēng)聲前就私下訂了親,聽說過兩天就是婚期了?!敝x錦言顰眉,剝了一顆青紫的葡萄,塞進蕭慎嘴里,“惠敏的婚事一波三折,良太妃又求到我這……” “這件事你別管。”蕭慎打斷她的話,嘴里的葡萄甜中帶澀,他湊到謝錦言耳邊香了一口,低聲道,“我最近才查出,惠敏是廢皇子的女兒。母后橫加干預(yù),不會讓輕易她嫁出去的?!绷继廾?,還一心一意想把女兒嫁到嶺南送到她父親身邊去,殊不知惠敏一出京城,定會有性命之虞。 廢皇子自然就是當(dāng)年忤逆遭流放的大皇子,謝錦言驚訝,“你這位兄長行事竟如此荒唐?”此時若公諸于眾,可是大大的丑聞。 “父皇多年只有他一子,他早把自己當(dāng)成繼承大統(tǒng)的人,一向自視甚高。但把自己看得太高,往往跌得最慘?!笔捝骼淅涞氐馈!熬褪撬?dāng)年沒有作亂,母后也會讓他名聲敗壞,無緣太子之位?!?/br> 他重活一世,憶起謝太后一系列舉措,曾懷疑自己不是她的骨rou,而是當(dāng)年李代桃僵。他想過死得最慘的麗美人,或是那個無名宮女,甚至想過懦弱的良太妃,可一經(jīng)查實,他和蕭曜確是謝太后親子。這時蕭慎不得不承認(rèn),他的母親是個冷血無情的人。剝根究底的收獲,不過是牽扯出一些陳年往事。 按照謝太后的計劃,她暗殺蕭慎過后,扶皇孫為帝,繼續(xù)執(zhí)掌朝政,權(quán)力交替勢必會引發(fā)動蕩,嶺南積存勢力的廢皇子若要反撲,打什么“清君側(cè)”的名號,惠敏就是留給廢皇子的一招棋。太后怎么可能真心為惠敏擇婿?惠敏的名聲越差越好,驕縱蠻橫、刑克夫君,都只是開端。把這位公主養(yǎng)大,自然要獲取最大的利益。 一有不慎出了什么天災(zāi)*,欽天監(jiān)一算——蕭家出了妖孽。丑事一抖出來,廢皇子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有何面目再爭皇位? 前陣子蕭慎托詞先帝入夢,召廢皇子回京,那邊收到云華的密信,膽小惜命,到了驛站就裝病不起,讓自己的兒子蕭循只身前來。 請君入甕,不可能半途而廢。 蕭慎忽然在謝錦言白生生的耳垂上咬了一口,謝錦言捂住耳朵瞪他,“阿慎!” 他低低地笑:“走吧,我們回宮。”權(quán)利,可真是腐蝕人心的玩意。 “金福,讓你的徒弟去問問良太妃,是想讓她的女兒繼續(xù)做尊貴的公主,還是下賤的婢子?” 金福公公身上的肥rou抖了抖,奉旨辦事去了。希望他這個小徒弟夠聰明,辦完這件差事能有命受獎賞。 七月初一的清晨,宮里正要籌辦過乞巧節(jié),謝太后忽然咯血昏厥,太醫(yī)探脈過后,驚覺乃是油盡燈枯之象,戰(zhàn)戰(zhàn)兢兢向皇帝拱手言道,太后安心休養(yǎng),或可續(xù)一年壽數(shù)。 皇帝并未遷怒太醫(yī)院,命他們這兩日就商議出個妥帖的方子,便揮手讓他們退下。候著的一眾嬪妃也被他趕走,獨自一人守在榻前,直到謝太后醒來。 他皮笑rou不笑,“母后睡得可還安穩(wěn),是否覺得喘氣如牛,胸腹疼痛難耐?” “你這個忤逆子!”謝太后抖著嘴唇、嗓音嘶啞,她以為自己聲嘶力竭,實際上吐出的話含糊不清,不仔細聽根本聽不清楚。 蕭慎收起笑,“太醫(yī)說您壽元無幾,需得好好調(diào)養(yǎng)。朕本想把您送去長春宮,那些太妃被您禁錮多年,對您定會細心侍奉?!?/br> 謝太后怒目圓睜,指著他說不出話來。 “但朕又想到您在慈安宮住慣了,挪去別處怕不能安心靜養(yǎng)?!笔捝髡Z速低緩,“畢竟母子一場,朕到底比不了您心狠。剩下的日子,您安心養(yǎng)著,不會有任何人再來打攪你。” 說完這些話,蕭慎既沒覺得痛快,也沒覺得傷心難受,他有點詫異自己的平靜。在獲知真相的那一刻,他曾想親手殺了幼時眷戀不已的生母,弒母的念頭強烈無比,重生過后的每一天步步為營,小心謀劃,這是他已掌握全盤,此時此地再做些什么,不會有任何隱患。 燦爛的陽光透過薄如蟬翼的窗紗,在華麗的大殿灑滿了金光,隱于暗處都能感受到的暖,蕭慎瞇了瞇眼睛,淡然地起身離開。午時了,錦言肯定坐在靠窗的美人榻前,邊哄著兒子邊望向窗前,等著他一塊用飯。不能讓她等急了,他下意識加快腳步。 蕭湛躺在小床上,圓潤的大眼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看起來一臉的古靈精怪,謝錦言放了個小玩具在他手里,回過頭來卻有些欲言又止,“阿慎,母后她的病……” “是她咎由自取?!笔捝鞯卣f?!八舭卜质丶海磭L不能頤養(yǎng)天年?!?/br> 謝錦言聞言笑了,“我們吃飯吧?!?/br> 傻丫頭,他說一句她就信了。蕭慎揉了揉她的頭發(fā),心里一片安寧。對王婕妤用的*藥,他并沒有用在謝太后身上,蠶食了她身邊的勢力,謝太后說到底不過一個深宮女人,無有依仗便興起不了任何風(fēng)浪,活著或是死了,都不會對他的計劃有任何影響。 殺害父母罪孽深重,當(dāng)墜入無間地獄。他的錦言這般好,肯定不會去那污穢之地,他怕他做了什么,死后便找不到她了。 他如何舍得? 第75章 傳奇 天邊泛起魚鱗白,幾個宮女來來去去,卻沒發(fā)出一點聲響,屋里安靜極了。 首發(fā)哦親 華麗幔帳旁落地?zé)艋\散發(fā)著朦朧暈黃的光線。一股清冽地香氣從銅爐中裊裊升起。謝太后睜開眼,香氣入腦,她清醒過來,一時有些恍惚,“什么時辰了?” “快卯正了。”床邊的宮女邊輕聲答道,邊把帳子掛好。 謝太后想不起這個宮女的名字,竟是個面無表情地陌生面孔。她倏然一驚,猛地想起之前昏蒙中聽到的話?!氨态幠兀俊?/br> “皇上惱碧瑤姑娘伺候不周,昨日就把她攆出宮了?!睂m女的聲線毫無起伏波動,“奴婢會盡心侍奉太后娘娘靜養(yǎng)。” 謝太后周身發(fā)冷,“各宮嬪妃呢?她們怎么不來侍疾?” “太醫(yī)說您不適宜被打擾。” 宮女上前扶起謝太后,欲伺候她梳洗,被謝太后一掌揮開,“皇帝不孝,哀家要去宣正門向大臣們陳述!” “未痊愈前,您最好別踏出宮殿?!?/br> 宮女的語氣無一絲煙火氣,謝太后卻知她再無翻盤的機會了,精心布置的暗手毫無舉動,不是被拔了就是被收服了。 高高在上的日子真的太久了,久到她已忘記這尊貴無匹的身份,是蕭家給予的。 先皇辭世前,曾把她叫到榻前,贈與一杯毒酒,問她可愿服下。 她毫不猶豫地飲下毒酒,在飲酒后才默默哭泣,說自己舍不得幼兒。 在先皇心目中,新立的皇后是個柔弱的女人,謝氏門庭無依無靠,先皇也怕重臣架空皇帝,真真是左右為難。他對自己新立的皇后有疑慮,卻也在她表明態(tài)度后放過了她,并給她留了一份詔書,讓她好好照料幼帝。 就是憑借這份詔書,無權(quán)干涉朝政的太后才能凌駕于眾人之上。可惜,大齊早已不是前朝,女子可繼承家業(yè)的時候了,勉力行之,卻在皇帝這個“正統(tǒng)”長大之后,被蠶食殆盡。 她想不到蕭慎會察覺到她心中隱秘所想,本出其不意的暗殺第一時間就被揭露,她也想不到蕭慎會做到如此地步。 慈安宮的吃穿用度不曾刪減,錦衣玉食靈藥養(yǎng)著,謝太后卻沒能撐過一年,入冬之后,病情急轉(zhuǎn)直下,神仙難救。 沉寂半年的宮殿再度開啟,皇帝領(lǐng)著一眾女人來送母親最后一程。 謝太后病體難支,望著眼前這一群人,渾濁的眼珠動了動卻沒有力氣吐出話來。蕭慎坐在床前一言不發(fā),他已經(jīng)沒任何話想對眼前這個女人訴說了。 眾妃泫然若泣,卻因皇帝的沉默而不好哭出聲,低頭默默拭淚。 醇厚的熏香混著女子身上的脂粉香氣,房中的氣氛仿佛凝滯了。謝太后恍惚想起很久以前,獲知自己誕下麟兒的欣喜若狂,那時她單純的想能熬死皇后換自己上位就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jié)果了。 身體羸弱的幼子,也曾被她捧在手心里關(guān)照過,她多憂慮這個孩子會夭折,一點點米湯小心喂養(yǎng)著。另一個孩子被皇后收養(yǎng),承歡帝后膝下,先皇鮮少來探望自己,她恐懼自己被遺忘,所以偷偷減了幼子的藥量,讓他病歪歪的長大,自己則常常徹夜不休的照看,果然先皇看到了她的慈母心腸,夸她品性純良。 謝太后轉(zhuǎn)回視線,疲憊的閉上眼,眼角有水珠劃過。 謝錦言嘆了口氣,遞了塊絹帕給蕭慎。 蕭慎為謝太后擦了擦淚,“母后寬心?!?/br> 謝太后沒有回應(yīng),似是睡著了。 “你們都退下,不要擾了母后清凈?!笔捝鞯卣f。 只有謝錦言留了下來。 但過了片刻,謝太后口中囈語說了什么,蕭慎忽然站了起來:“我們也走吧。” “?。俊彼兆∷滞蟮牧Φ朗钟昧?,簡直是拽著她離去。謝錦言還搞不清楚狀況就被蕭慎拉走。 回到鳳儀宮,宮人們驚訝于帝后這么快就回轉(zhuǎn),按照舊例,父母彌留之際,皇帝因守在其身邊。一國君主,應(yīng)當(dāng)為天下萬民表率。這些細枝末節(jié)上,萬萬是不能錯的。金福公公含蓄的提醒,蕭慎一概不予理會,走到盛滿清水的銅盤前,動作緩慢地凈手。 胰子擱在一旁,蕭慎卻忘了取,直到溫?zé)岬乃儧鲞€在清洗。 謝錦言靠在他背上,雙手環(huán)住他的腰,輕聲道:“阿慎,別太難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