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霎時(shí)如同見了救星，顧不得雙腿發(fā)軟，幾步奔到門口：“是娥姐兒啊，你怎么來了？”

    又故意往門外看，企圖能見到另一個救星。

    但她注定失望。

    于是急忙拉金寶娥進(jìn)門：“娥姐兒是頭回來四嬸這，可不能怠慢了。春分，去把昨兒做的玉蔻糕拿來。娥姐兒是喜歡吃咸還是吃甜？對了，還有松瓤酥、鵝油卷……都拿過來。娥姐兒還喜歡吃什么，告訴四嬸，四嬸立刻讓人做！”

    她牽著金寶娥，看也不看地中準(zhǔn)備支黃瓜架的兩人。

    姜氏和李氏被金寶娥這一沖，轉(zhuǎn)了心思，再看對方時(shí)也沒了方才的勁頭，都怒沖沖的坐下。

    李氏端起盅碗就要喝水，卻發(fā)現(xiàn)茶干了，往桌子上一拍：“上水！”

    姜氏撇撇嘴：“呦，不知道的，還以為二奶奶是這院的主子呢……”

    “你……”李氏的火又要冒上來。

    冷不防門外沖進(jìn)一只狗，金寶娥立即叫道：“如花！”

    李氏對如花可謂心有余悸，立即氣焰熄滅。

    金寶娥抱著如花，愛憐的在那光腦勺上親了一口，看得姜氏直撇嘴，就要喝令她把狗扔下，可是瞥見阮玉，嘴動了動，將話忍了下去。

    李氏將這一幕看在眼里，再望向金寶娥時(shí)，不由目露深思，而后陰陰一笑。

    阮玉見一切恢復(fù)平靜，暗自松了口氣，正打算寒暄兩句把人送走，立冬就回來了。

    “奶奶，今兒小廚房預(yù)備了醬甘螺、雞絲蟄頭、油酥桃花魚和甜酸鳳梨排骨，都是奶奶素日愛吃的。素菜則備了姜汁白菜跟青菜炒香菇。配了兩樣小醬菜，專給奶奶開胃的。主食是胭脂米飯跟山藥餅。后廚還在做山楂糕，是新上的那個切墩的勞婆子，她說這是她家傳的手藝，非要做給奶奶嘗嘗。我又幫奶奶要了松子糖、文官果和金橘團(tuán)，這樣奶奶晚上閑著的時(shí)候就可以當(dāng)零嘴了。”

    “瞧這丫頭，想得多周到！”姜氏欣賞的打量立冬，贊不絕口。

    李氏則捋捋帕子，意有所指：“還是弟妹日子過得消閑啊，一頓飯，就頂上咱一天的。且不論花樣，就說這食材，漫說府里，就是京中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有了這等享受，自是不愿為家里cao心了。唉，只苦了我啊，為誰辛苦為誰忙呢……”

    阮玉皺了皺眉。

    按理，講究的人家，一日三餐都是要同長輩共用。金家是商戶，起居飲食并不如旁的行業(yè)或者是當(dāng)官那般守時(shí)守點(diǎn)，所以多是自己的小院來cao心。公中每月?lián)芟掠枚龋黄灰?，若想吃自己喜歡的，添自己需要的，就自己掏銀子。

    所以，阮玉等于是在合理使用自己的陪嫁，但不知李氏吃的是什么味？與她又有什么關(guān)系？這是自覺詭計(jì)敗露，不想跟自己維持表面和平了？

    偏偏此刻，立冬又在請命：“奶奶，要不要傳飯呢？”

    按說，立冬在照管小廚房一事上很是積極用心，似乎意識到自己比春分等人差上許多，所以一直努力要求進(jìn)步，可是這會，你是不是太積極了點(diǎn)？

    春分一個勁在旁邊給她使眼色，她也看不到，只熱切的盯住阮玉。

    阮玉只得干笑一聲：“這不是打量大嫂和二嫂大駕光臨嘛，所以立冬就特意囑咐小廚房多做了些……”

    立冬一怔，就要解釋，被阮玉狠瞪了一眼。

    “而且我早就有心請大嫂和二嫂過來聚聚，可巧了，擇日不如撞日，咱們今天就好好吃上一頓！大嫂二嫂平日還有什么喜歡的，統(tǒng)告訴我，我這就吩咐她們做去。只是手藝若是不好，大嫂二嫂可不要笑話……”

    阮玉這招，說得好是隨機(jī)應(yīng)變，說得不好就是虛偽至極。

    在場的都心知肚明。

    李氏掀起唇角嗤的一笑，正打算開口，卻被姜氏搶了先：“其實(shí)弟妹是新婦，本應(yīng)咱們做東來請弟妹的，可是這人來人往，一直沒得消停，倒是弟妹……”

    笑：“得，那今天咱就厚著臉在弟妹這蹭飯了。旁的倒不用添了，咱就想嘗嘗丞相府里的飯菜是什么味兒。不過話說在前面，若是吃得順口，我可是要天天來哦……”

    阮玉急忙招呼：“我怕的倒是大嫂不肯屈駕……”

    李氏撇嘴：“大嫂若是天天來，這海參魚肚的，也不知打算掏幾兩銀子……”

    李氏今天這仗若是不打起來是不是就覺著不痛快？

    阮玉也有暴力的沖動了。

    ☆、029心不在焉

    姜氏倒來了氣度：“弟妹，今兒這席面多少銀子，大嫂掏了！”

    “本是我請客，怎好讓大嫂使銀子？若是傳出去，不是要叫別人笑話我？”阮玉急忙阻攔，又轉(zhuǎn)向立冬：“去看看后廚在忙什么，讓她們再添兩個菜，慰勞一下二奶奶的辛苦……”

    立冬屈膝領(lǐng)命，就要出門。

    李氏終于緩和了語氣：“還是不要忙了吧，你明日還要回門，咱們吃過就走，你也早點(diǎn)歇著。”

    什么？

    回門？

    阮玉神色一滯，不由自主的望向春分。

    但見春分點(diǎn)了點(diǎn)頭：“奶奶歇息的時(shí)候我們已經(jīng)商量著備好了禮，只等著奶奶過目呢。”

    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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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頓晚飯，阮玉都很是心不在焉，姜氏和劉氏倒是吃得歡實(shí)，不?？滟澪睹?。

    中國人為什么一見面就問“吃了嗎”，那是因?yàn)槊褚允碁樘?，再大的問題，只要上了飯桌，便迎刃而解，這不，幾杯酒下肚，倆人連恩仇都泯了。

    見阮玉神不思蜀，還給她夾了菜，苦心勸道：“弟妹，你可得多吃點(diǎn)。女人呢，身材苗條看著是不錯，可是懷孕、生孩子就苦了。你瞧瞧那位……”

    往南邊一指，是秦道韞所在的蘭若院：“過門這么多年就沒個動靜，還不是瘦得揣不了胎？”

    李氏碰了姜氏胳膊肘一下，笑道：“弟妹怎么一樣？弟妹一看就是有福氣的。唉，弟妹離家五天了，也不知丞相大人是如何想念呢。”

    姜氏也深有感慨：“想當(dāng)年，我娘也去得早。我爹哭得什么似的，可是沒過百天，還不是又娶了新人？待生了兒子，我和我哥就更不放在他眼里了，否則我也不能……”

    當(dāng)年被選中沖喜，大家都說她掉進(jìn)了福窩窩，可是其中甘苦，只有自己知道。有時(shí)她想，還不如嫁個家庭簡單的人家，省了許多事?？墒悄铑^一轉(zhuǎn)，若是不來金家，她的繼母指不定給她說個什么人家呢。

    當(dāng)時(shí)那女人就說，自己的侄兒很相中她。

    那個侄兒是眾所皆知的傻子，相中她？

    為這事，她上娘的墳頭上哭了好幾回。可是自打娶了新人，爹也不來了，墳頭都長草了。

    所以她就暗暗立誓，將來不管如何，她都要活得好好的，堅(jiān)決不能讓兒女再受自己這樣的罪！

    想到這，她看了看女兒。

    金寶娥正拿著青瓷湯勺一小口一小口的喝著鴿蛋白松湯，平淡無奇的臉沐浴在燭光中，毛茸茸的汗毛是那么的柔軟細(xì)致，淡淡的眉眼是那么的乖巧聽話，看得她的心都疼了。

    她將女兒落在腮邊的一縷頭發(fā)別至耳后，更加篤定了要給女兒找個好婆家的心思，于是拿無比熱切的目光望住阮玉。

    “丞相大人怎么一樣呢？”

    李氏沒有姜氏這么多感慨，但也是深有體會的。

    她雖瞧不起姜氏，可是她也羨慕姜氏屋里沒有姨娘，唯有的一個通房亦在姜氏進(jìn)門之后便打發(fā)了。

    不能不說，嫁個老實(shí)人還是有好處的，不像金玦森，屁大的本事沒有，整天價(jià)只知道賭。姨娘弄了仨，通房在她嫁過來前就有五個，被她找借口打發(fā)了兩個，又被他踅摸的補(bǔ)上了，而且據(jù)她觀察，給他洗腳的浣溪很有發(fā)展成第六個的可能。

    她想一想就頭痛，就想發(fā)火。

    還有金玦淼，倒是個能干的，可是在男女之事上更不示弱。

    明擺著的姨娘有六個，通房……算不過來，似乎蘭若院里的就沒有黃花姑娘了，外面還養(yǎng)了個粉頭，真難為秦道韞也忍得住。

    她捏了捏酒盅，一飲而盡。

    “弟妹娘親去得早，丞相大人不僅沒有續(xù)娶，就連姨娘都沒得一個。一個男人，就算他再位高權(quán)重，拉扯個孩子也是辛苦。有人討好他，給他送女人，漂漂亮亮的揚(yáng)州瘦馬，可是被他退回去了。弟妹，說句你不愛聽的，雖然丞相大人他……口碑不怎么樣，可是對待妻子，真是忠貞不二。大人在給妻子的悼詞中，明明白白的寫著……此生此世，唯卿一人！弟妹，試想若丞相大人真的續(xù)娶，再生個一兒半女，你縱為相府千金，可是沒娘的孩子就沒了靠山，又能怎樣呢？”

    姜氏端著酒盅，聽得心中酸楚：“細(xì)想來，老爺在這一點(diǎn)上也比不得丞相大人……”

    “怎么比？怎么比？”李氏翻了翻白眼：“我看你是喝多了！”

    “我哪有？不過話說回來……弟妹，我是拿你當(dāng)自家人才跟你說的，你可不能跟我生氣?！苯夏抗庖粧撸滞皽惲藴悾骸拔衣犎苏f，丞相大人并非是為了你娘守著，而是他遭人詬病，想要借此博得個好名聲……”

    李氏急忙給自己倒了盅酒灌了，心想姜氏果然是喝多了。

    然而阮玉無絲毫惱意，也執(zhí)了攢絲蓮花瓷酒壺為自己倒酒，然后一口飲盡，將青花瓷鈴鐺盅往桌上一頓：“男人就沒一個好東西！”

    一語中的，驚得姜氏和李氏都酒醒了一半，但見阮玉醉眼朦朧，急忙招了春分等人過來服侍。

    二人準(zhǔn)備離開，姜氏卻頓住腳步：“弟妹看樣子醉得不輕，咱在人家院子里把人喝成這樣，有點(diǎn)不妥。我過去看看，二奶奶是隨我一同走還是先回去？”

    李氏立在門口，于大紅紗燈下打量姜氏，終將她看得不自在并有了惱意，方嗤的一笑：“我也累了，先回去了。若是弟妹問起，替我告?zhèn)€罪?！?/br>
    姜氏正巴望不得，竟殷勤的送了她兩步，直到夏至挑起燈籠迎上前來。

    她直看著李氏甩著帕子，搖搖擺擺的出了院門，方轉(zhuǎn)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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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玉好像做了個夢。

    她在柔軟的床鋪里漂浮，一下子就飄到了五歲那年。

    母親去世了，父親很悲痛，立誓不再娶。

    可是很快的，一個女人出現(xiàn)了。

    阮玉記得她，母親重病在床時(shí)，她就經(jīng)常來，打聽母親的病情。

    開始時(shí)，阮玉還以為她是關(guān)心母親，可是有一次，她看到這個女人攔住到醫(yī)院送飯的父親：“我有個姐妹，男人早死了，她一個人帶著孩子過到現(xiàn)在。你有機(jī)會去見見吧……”

    那一刻，仿佛晴天霹靂。

    原來她不是來探望母親，只是想看母親什么時(shí)候死，或者盼著她死，好把自己的姐妹嫁給父親。

    父親拒絕了。

    阮玉放心了。

    可是母親剛燒完七七，父親就結(jié)婚了，對象恰恰是那女人的姐妹。

    阮玉發(fā)現(xiàn)，自從過了五歲，她的人生就像個笑話。

    繼母當(dāng)著父親的面對她很好，可是經(jīng)常把自己與女兒弄壞的東西賴到她頭上。

    她反駁，繼母和女兒就哭，父親開始還向著她說話，后來就不耐煩了。

    在父親眼里，她漸漸變得離經(jīng)叛道，忤逆不孝。

    她記得最深刻的，是那年夏天，父親買了個西瓜。

    她放學(xué)回家，口很渴，父親讓她多喝點(diǎn)水。

    然后繼母和女兒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