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氏是過了二月二回來的。

    當(dāng)時，金家人正歡聚一堂。

    孩子們在堂中跑來跑去，撒下歡聲陣陣。

    金家二老在前方正坐，時不時交流兩句。

    姜氏沒有在自己位子上待著，而是立在金玦鑫身后，臉色有些灰敗。確切的講，離出年越近，她的臉色越不好，想來是知道自己執(zhí)掌乾坤的日子為時不多了。那天春來院還請了大夫，說是姜氏最近有些睡不好……

    金玦淼跟秦道韞相對而坐，一個風(fēng)流蘊(yùn)藉，一個淡若初雪，皆是沉默不語。

    秦道韞一向目中無物也便算了，往日，金玦淼還看她一兩眼，可是今天，金玦淼還時不時的跟金玦焱玩笑一二，拍拍跑過身邊的兒子，卻與秦道韞連半點(diǎn)眼神的交流都沒有。

    阮玉自龍?zhí)ь^那天被盧氏叫去立規(guī)矩，伺候飯局的時候忽然暈倒，大夫診曰是氣血兩虧，不宜勞動。

    清風(fēng)小筑的丫頭鬧著要去丞相府告狀，聲音大得都把丁嬤嬤驚動了。

    老太太一身青衣走了出來，正趕上盧氏名曰探病實(shí)際是來興師問罪。

    丁嬤嬤只往那一站，一言不發(fā)，盧氏一句“裝病賣乖”就卡在嗓子眼，把臉憋得比丁嬤嬤還僵硬。

    于是阮玉最近便得了清閑，只坐在位子上，心情愉悅，但是動不動就能感到對面掃來的目光，令人頗不自在。

    可是每當(dāng)她調(diào)動好情緒，有力的回視過去時，金玦焱的視線便飄了開去。而當(dāng)她收回目光，視線又飄了回來。

    堅(jiān)決不與她對視，卻又堅(jiān)定sao擾。

    阮玉只覺奇怪，不知他又抽什么瘋，打算搞什么陰謀。

    立冬雖去了烈焰居，倒也經(jīng)常回來，問起，亦沒聽說金玦焱如何虐待她，每日不過端茶送水，至于掃榻鋪床，更衣?lián)Q袍，根本不假她之手，所以她的日子倒比在這邊還要輕松，反讓阮玉懷疑金玦焱的用意，只覺事有反常必為妖。

    而反常的還有一人，便是春分。

    每每立冬訴說那邊的自如時，春分總是臉色復(fù)雜，欲言又止，最近似乎多了不少心事。

    阮玉想著，春分的婚期便在今年秋天。

    原本去歲就該嫁的，卻為了陪著她而要多留兩年，可是馬家不樂意了。因?yàn)閭z人年紀(jì)都不小了，若是春分再不嫁，就弄個丫頭開了臉，先生個一兒半女。

    其實(shí)春分也是想不開，她做管家娘子是板上釘釘?shù)氖?，就算成親也頂多離開一個月，還猶豫什么呢？前幾天馬家又來人了，也不知都說了什么，春分回來后就躲房里半日，出來時雖是梳洗了，還能看出眼角紅紅的。

    這種事，她也不好勸，春分雖表面看著溫順，實(shí)際脾氣拗得很，最近情緒又起伏不定，難道是得了婚前恐懼癥？

    此種癥狀在聽到立冬提起金玦焱特別要她照顧那個跪姿泥人時體現(xiàn)得特別嚴(yán)重。

    金玦焱也是莫名其妙，把那泥人拿走了，前陣子又送來給她看，也不說看什么，她倒是見到“托盤”里的芝麻發(fā)了一層綠茸茸的芽。

    立冬說，原有的托盤不見了，換了個新的，而且這新的托盤一看就不是出自姑娘之手，只不過有個托盤的樣子，手工粗糙得很。不過已經(jīng)發(fā)出了綠綠的小苗，看去特別喜人。

    有次，她趁金玦焱不在，想要把托盤拿下細(xì)瞧，結(jié)果托盤“長”到了泥人的頭頂，怎么也拔不下來。

    她也不敢用力，因?yàn)樗l(fā)現(xiàn)金玦焱好像特別寶貝這個泥人，上回有個叫龐維德的公子來拜訪，因?yàn)楹闷婷艘幌拢闩?，弄得人家好生尷尬?/br>
    立冬還說，她知道百順偷偷的管泥人叫“小四”。

    屋里的人都笑，唯春分神色古怪，不斷追問金玦焱還有哪些奇異之舉。

    立冬撅了嘴：“你們怎么都這樣，一個問我四爺如何如何，一個總問我奶奶平日都喜歡做什么，立冬是你們兩邊的人，你們這樣，要立冬如何做人嘛……”

    聽聞此言，連夏至的面色都變得詭譎起來，想說什么，但終究低了頭。

    阮玉不禁提高了警惕。

    金玦焱如此“關(guān)心”她，是不是意圖找她的小腳？他就要對她下手了？那么她是不是也應(yīng)該給予有力的反擊？可是她對這個時空的一切依舊不熟悉，又無一人能贊成她的想法，她該怎么辦？

    話說回來，如花算是她派到那邊的臥底?？v然金玦焱要立冬過去是不懷好意，但還是有所顧忌的，如花則不同，因?yàn)檎l能防備一只小狗呢？

    可是她很久沒有見過如花了……

    提起如花，立冬便眉飛色舞：“四爺可喜歡如花呢，只要在家便逗著它玩，連奴婢都快近不了身呢。而且……”

    她眨眨眼，湊上前：“四爺每晚還摟著如花睡覺呢……”

    什么？

    金玦焱跟如花……

    也不知如花是個什么心情，想到如花曾經(jīng)的宣誓：“我要出夫！出夫——”

    阮玉的心情也復(fù)雜起來，轉(zhuǎn)念又想，如此算不算同床共枕？更或者是，肌膚之親？

    兩個彼此討厭的人，如今卻陰差陽錯的走到了一起，也不知金玦焱若是得知真相，會是個什么心情。

    想到這，不由抬了眸，睇向金玦焱。

    恰在此際，金玦焱的目光也飄了過來。

    甫一撞上，金玦焱竟發(fā)現(xiàn)阮玉在沖他笑，不是平日的敷衍，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直達(dá)眼底的笑，如停在枝頭久候陽光的蓓蕾，沐風(fēng)而綻，剎那芳華，瞬間驚艷得讓人不忍移目。

    他不覺心底一顫，簡直懷疑是自己的幻覺，又不由想自己做了什么得她心的事讓她忽然對自己改變了情緒。只不過若是細(xì)看，那笑意里好像還隱著一點(diǎn)點(diǎn)的詭譎，一點(diǎn)點(diǎn)的神秘……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正待細(xì)究，外面忽然傳來一聲報：“二奶奶回來了……”

    堂中的熱鬧霎時一靜。

    金氏夫婦截住話頭，更加正襟危坐。

    金玦鑫也挺了挺身板，雙手搭在膝上，做出大伯哥的樣子，姜氏則猛的直起身子，目光直向門口，惱怒、憤恨、擔(dān)心、陰沉等情緒在臉上繽紛閃過。

    金玦淼則擺出一副更為悠閑的姿態(tài)，唇角銜上不知是喜悅還是嘲諷的笑意，狹眸則已溢出春色，好像很隨意的往門口看去。

    秦道韞則仿佛周圍一切與她無關(guān)，別說是李氏回來了，就是玉皇大帝來了，她也照樣淡然自若，只唇邊一絲嗤笑忽現(xiàn)又忽消，即便是有人見了，也會懷疑是自己的錯覺。

    阮玉則忙忙的收回視線。

    方才她只是覺得好笑的睇向金玦焱，頗有些戲謔的意思，不想他轉(zhuǎn)過眸子，初時似是驚異，然而轉(zhuǎn)瞬就沖她彎了彎唇角。

    那一刻，就好像浮云移過，于是日光乍泄，瞬間照亮萬物。

    而她恰好抬頭仰望，亦被這光刺了眼，就仿佛有什么直達(dá)心里，讓滿心的陰霾也跟著“嗵”的一亮。

    那一刻，她的心猛然一顫，似乎有什么瞬間明晰。

    她被這閃亮嚇了一跳，急忙低下頭，手不由自主的攥緊了帕子。

    ☆、120明爭暗斗

    正自納罕，金玦森跟李氏已經(jīng)走進(jìn)堂中。

    “爹，娘……”

    “父親，母親……”

    “老爺，太太……”

    “捏捏妮妮……”

    眨眼間，正玩得開心的金寶嬌跟金寶嬋已經(jīng)張著小手撲過去，小臉霎時哭得通紅。

    金玦森跟李氏一人接了一個，也是眼角微紅。

    金寶妍在奶娘懷里伸出兩只小手，口齒不清的喚著爹娘。

    小家伙已經(jīng)快一歲了，正是冒話的時候。

    姜氏再怎么不愿，如今她是家里的掌事人，且也不能讓人看出她不高興的樣子，于是擠出一臉笑，迎了上去。

    “二弟，二弟妹，你們可是回來了。老爺太太這兩天就念叨著，就連我……”

    李氏瞧都沒瞧她一眼，放開金寶嬌，擦了擦眼角，上前幾步就跪了下來。

    金玦森也跪在她身邊，此番是正式請安。

    盧氏也有些激動：“起來，快起來，這舟車勞頓的，可別再折騰了，咱家也不興那些個虛禮。彩鳳，快扶二奶奶坐下。老二，你也坐。唉，本來人就瘦，瞧瞧現(xiàn)在，又瘦了一大圈……”

    說著，拿帕子擦眼角。

    二房夫妻倆的確是瘦了，金玦森還添了一層黑，再穿了身土色的袍子，打冷眼一瞅就像個猴子，而且一雙不大的眼睛滴溜溜的亂轉(zhuǎn)，瞅什么都放藍(lán)光。

    李氏也瘦了，依她的樣貌，這般瘦下去就顯得有點(diǎn)面相尖酸，形容刻薄。

    臨走時雖然一身素服，但好歹料子是精貴的，首飾雖是銀質(zhì)，但是做工精致，很符合二奶奶喜歡張揚(yáng)的個性。

    可是現(xiàn)在，藍(lán)衣布褲黑棉鞋，再無初見時的風(fēng)光，頭上一絲發(fā)飾也無，只拿一根筷子樣的東西綰著平髻，人都跟著老了幾歲，然而卻更顯凌厲了，很像是魯迅筆下細(xì)腳伶仃的圓規(guī)。

    “你大伯來信了，說事辦得不錯。嗯，你們辛苦了！”

    金成舉捋著胡子，沖二人肯定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

    金玦森剛落座，聞言又站起身子，弓了腰，對父親鄭重一揖，樣子很是有些誠惶誠恐。

    而李氏則一改往日的伶牙俐齒，只福了一禮，賢惠的道了句：“都是老爺太太教導(dǎo)有方?！?/br>
    她一直站在盧氏身邊，此刻又將丫鬟給她端上的茶奉給盧氏，低眉順眼道：“太太請用?！?/br>
    李氏如此溫順，不僅阮玉覺得意外，就連盧氏也感到不同尋常，不過她很受用，接了茶放到案上，又拉起李氏的手：“辦喪事就是cao勞，吃不好睡不好，迎來送往，還得留心著家里不要出亂子，想當(dāng)年老太太過世……”

    金成舉適時的清了清嗓子。

    盧氏知趣的打住話頭，頓了頓：“肅兒媳婦娘家那邊……沒鬧騰吧？”

    聽似關(guān)心，亦不過是八卦。

    八卦是女人的天性。阮玉暗道，就連她這個局外之人都忍不住豎起耳朵，打算聽聽有什么熱鬧，卻沒注意，金玦焱的目光再次飄向她，久久的停留。

    若是從前，李氏一定要拍腿跺腳的多方表現(xiàn)，加重色彩，可是現(xiàn)在，她半低著頭，一副賢良模樣，聲音亦很溫和，失了往日的軟靡：“我們到的時候，就已經(jīng)鬧上了。肅侄子賠了銀子，又挨了一頓拳腳，也就罷了。卻不想出殯的時候，又鬧騰起來，說侄媳婦死得不明不白，要報官，還真把官差找來了。大太太氣得暈倒，大老爺也抖著手，說任他們告，哪怕告御狀，金家都受得起！可是咱們哪能眼瞅著大老爺一家為難呢？于是二爺就出去勸解，又許了銀子……”

    盧氏立即瞪起了眼：“許了多少？”

    李氏垂著眸：“十萬兩……”

    “十萬兩？”盧氏驚叫，隨后發(fā)覺自己有失太太身份，急忙平靜了語氣：“就算再買一百個閨女都夠了！哪就用得到那么多？”

    睇向金玦森的目光就有些埋怨：“你們也是，在家大手大腳慣了，還以為你大伯家也這么富裕？”

    一語既出，周圍仿佛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