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夜半子時,萬籟俱寂。 須彌殿的佛堂內(nèi),低不可聞的誦經(jīng)聲順著夜風(fēng)若有似無地徘徊著,顧相檀挺直著背脊跪在佛像前,手執(zhí)一串紫玉佛珠,不停地念著寧心安神的佛經(jīng)。 可是無論重復(fù)多少遍,他的耳邊依舊徘徊著之前蘇息留下的那兩句詩。 有娀未抵瀛洲遠(yuǎn),青鳥如何鴆鳥媒…… 顧相檀睜開眼,不由長長地嘆了口氣。 此時,身后傳來輕輕的腳步聲,顧相檀站起身,回過頭去,就看見觀正禪師站在門外。 觀正對于顧相檀此時出現(xiàn)并未表露什么驚訝,只是跨步進來,清理了香案上已燃盡的香灰,又執(zhí)了三支新的,恭恭敬敬地點上。 回頭輕道:“五欲六塵中,苦惱無量多?!?/br> 被猜中有苦惱的顧相檀面上顯出一絲愧色來,“醒之是被一憂思困住了?!?/br> 觀正不言,似是等他說話。 顧相檀想了想,艱難道:“有一個人,他的一輩子負(fù)了另一個人許許多多,臨到終了,他許下心愿,下一世定要將其所有償還,不忘恩情。然而,經(jīng)歷輪回一遭,那人卻生于廟堂,付命于佛祖,此時再遇前世恩人,重又得他傾心相待,看其傾軋其中,他又該如何是好?” 顧相檀是真的尋不到頭緒,趙鳶的心,自己曾經(jīng)不知道,因為被他藏得太深太深了,可是天上地下這么走了一次,顧相檀已是把這看得清清楚楚了,這也是他為何下了決心,定是要把趙鳶失去的東西都替他好好地拿回來的緣由。這是一種償還,也是一種贖罪,為的是回報趙鳶對于他的誠摯付出,甚至不惜一切代價。 然而,趙鳶真正的一片心,趙鳶最想要得到的東西,顧相檀卻從來不去想,又或是不敢想。哪怕他兩世以來,為人為己都做了無數(shù)背離佛門的事,但是只有這個,顧相檀知道,一旦他動了這個念頭,又或者踏過了那條線,他就再也回不來,也放不下了。 顧相檀,可以為趙淵清生,可以為趙淵清死,卻不能為趙淵清所愛。 因為他是顧相檀。 可是,如果他只是顧相檀,又該有多好。 顧相檀看著觀正禪師,夜色中,眼內(nèi)的執(zhí)念糾結(jié)成團,泛出點點詭光一般閃耀。 “阿彌陀佛,”觀正宣了聲法號,“佛祖云:愛不重不生婆娑。那人雖入佛門,卻依舊是紅塵中人,同你我一樣,世間種種皆身不由己,好比你我來此暫居,好比靈佛入世干政,若真計較起來,與佛法都背道而馳,然而我佛慈悲,大愛為上,若心中沒有大愛沒有佛祖,就算日日念經(jīng),天天禮佛,不過只是憑口空話自欺欺人而已,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br> 觀正說完,見顧相檀愣愣地站著發(fā)呆,不由搖了搖頭。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觀正一路念著,如來時般,悄無聲息地出了佛堂。 獨留顧相檀一人在寂夜中默默地望著手中的紫玉珠串,無以言對。 ******** 幾日后,國子寺。 顧相檀一進學(xué)堂,便瞅見不少人圍著一角嘰嘰喳喳地在說話,正中站著的自是太子趙勉。 往日太子也常被這般圍攏奉承,并未有何奇怪,只是里頭不時傳出:“太子殿下好厲害……哇……噢……”這樣的驚嘆聲,就讓人有些側(cè)目了。 顧相檀朝那兒瞥了一眼,正巧看見坐在不遠(yuǎn)處的趙鳶,顧相檀目光一頓,又不動聲色地收了回來,然后在位置上坐下了。 沒一會兒,太子徑自從人群里走了過來,顧相檀就聞耳邊傳來噗噗的聲音,一股暖風(fēng)被帶起,回頭一看,正對上一雙兇悍的鷹目,一眨不眨地看著顧相檀。 顧相檀同那東西對視了片刻,眸光上移,淡淡地看向太子。 太子呆了下,接著哈哈笑了起來。 “從來還沒有人能同我的窮奇對視超過須臾而不被它啄眼的,不愧是靈佛,萬物生靈皆同你親近?!?/br> 顧相檀對趙勉的贊頌沒什么太大的感知,只將那鳥兒給打量了一遍,毛色青灰,一尺來高,雙爪如鉤,鳥喙如刀,翅膀張開更是有四、五尺寬,看著的確是十分威風(fēng),只是腳上拴著一條指粗的鐵鏈,中段扣著一環(huán),直接穿過那鳥兒的翼骨上,而鐵鏈的頭則綁在趙鳶的腕間,束縛著它的行動,讓它飛也飛不起來。 顧相檀見此不由微微蹙了蹙眉。 他知道這種鳥兒,名喚為“鹯(zhan)”,是近十年來京中興起的一種富貴人家愛玩兒的東西,鹯鳥本性兇悍難馴,基本不認(rèn)主人,一放出去便只會往南飛,無論用何物引誘,再追不回來,所以那些富家子弟便以能把鹯鳥困在身邊不逃不離為樂趣,而其中,又以三王趙界的馴鹯技術(shù)最為一絕,家中更是養(yǎng)鹯無數(shù),這東西能在京中盛行,自有其的一番功勞。 如今趙勉也玩起了這個,還把這東西帶來了學(xué)堂,其心,實在直白無聊得很。 趙勉卻未得見顧相檀神情,仍在那兒侃侃而談著他這種窮奇的珍惜之處。 這時,趙界也從外頭走了進來,見他出現(xiàn),一些方才沉默著的三王一派的官家孩子們都紛紛熱鬧了起來。 “三世子,您快來看看太子的鹯鳥,可稀奇了?!?/br> 趙界果然“哦?”了一聲,手上扇子搖了搖,笑笑著走了過來。 一見他來了,趙勉那背脊挺得更高了,舉起手臂抬到了趙界面前,得意地問:“如何?” 趙界圍著窮奇轉(zhuǎn)了兩圈,煞有其事地點頭:“妙哉妙哉,這氣勢,這姿態(tài),太子殿下果然眼光非凡。” 趙勉哼了一聲,顯然很是受用,只是下一句趙界便道:“只是我的鹯鳥從不綁翅鏈,太子這東西擺著,未免有些煞風(fēng)景了?!?/br> 趙勉臉色一變,剛想說“拿了翅鏈,這畜生可是要啄我的臉!” 話即出口,忙又打住了,換了句道:“如今可是在學(xué)堂,自是不能放肆,改天讓你們再好好瞧瞧。” 眾人忙附和稱是,趙界搖著扇子也似模似樣地點了頭,臉上的笑容卻透著譏誚,看得趙勉是恨得牙癢,轉(zhuǎn)身便將手里的窮奇丟給了身后的小太監(jiān)和喜。 這一下冷不防,讓和喜沒接著,陳彩便眼明手快地要去拽,可是他也沒有任何準(zhǔn)備,手一探出去就被那鹯鳥回頭給狠狠地啄了一下,手面上立時被叼走了一大塊rou,留下了一個銅錢大小的血窟窿,嫣紅的液體當(dāng)即就涌了出來,把周圍人都嚇得不輕。 而那窮奇一擊成功,忽閃了兩下翅膀便想飛走,可惜羽翼有厚鏈拖累,根本飛不起來,只能于四周撲棱,掀起了一片翎羽,偏偏周圍的官家子弟又都拿他沒辦法,只慌亂的四處奔走,害怕窮奇將他們作為目標(biāo),像陳彩那樣被啄了rou,又或者啄了眼睛去。 外頭的侍衛(wèi)聽得動靜也都跑了進來,幾十個人開始在內(nèi)室抓鳥兒,太子還在一旁著急地叫道,“不要打死了,不要打死了!” 叫了一會兒,見那些侍衛(wèi)根本沒用,這鹯鳥雖被綁縛了翅膀,但腳下動作竟然奇快,別說那些人要抓它,根本連毛都摸不到。 于是趙勉只能轉(zhuǎn)頭找趙界,“你不是懂這個嗎?這下怎么搞???” 趙界的表情焦急中透著隱隱的幸災(zāi)樂禍,嘴里卻還是恭敬道,“太子殿下不知嗎?這鹯鳥可不能脫手,脫了就別想逮回來了?!?/br> 趙勉憤然,自然不信他,心道你抓不回來那是你沒本事,我要抓回來,我就比你能了。于是指向捂著手的陳彩道,“你給我把它抓回來,抓不回來,我就把你和它關(guān)一個籠子里去!” 陳彩咬咬牙,畢竟保護太子聽?wèi){吩咐是他的本分,于是點了頭,剛要起身,卻見那鹯鳥猛地?fù)淦鸪岚?,竟帶著鏈條用力飛了有一丈高,然后直直向角落的人俯沖了過去,接著在他細(xì)瘦的肩膀上停了下來! 一時屋內(nèi)一片死寂,趙勉趙界都不敢吱聲了。 而一旁始終未言未動的趙鳶也忍不住冷下臉色,瞇起了眼。 那被鳥選中的自然不是旁人,又是顧相檀…… ☆、抓鳥 顧相檀只覺眼前黑影一閃,接著肩膀一重,一個偌大的物事便停在了側(cè)臉,他微微轉(zhuǎn)頭就對上了一雙炯炯鴟目,那鷹眼滾圓深亮,滿含獸性,仿似饒有興味地盯著自己一般,而它那鋒利尖刻的鳥喙則閃出幽幽的冷光,像兩片薄刃一樣在顧相檀不過一寸遠(yuǎn)的頰邊搖來擺去。 這場面看得眼前眾人皆不由心下一抖。 太子早嚇得沒了主意,而趙界則眉頭緊蹙,似是在想要如何是好,只有趙則,忍不住叫了起來。 “靈、靈佛,你別亂動啊,亂動它要啄你!” “公子……”蘇息和安隱也被駭?shù)妹姘兹缪?,不由左左右右地朝周圍的人喊去,“你們怎么都傻站著,快想法子??!?/br> 半晌,和喜苦著臉輕喃了一句:“不能妄動,萬一驚著了,它張嘴就是一口?!弊约呵叭詹庞H眼見過這鹯鳥狂性的,野雞野鴨在他手里根本不夠碰,那爪子輕輕一撕就能變成兩半,鳥嘴更是比刀還利,好比剛才叼陳彩的那下,要是一個不察叼了靈佛的臉,或者是眼睛,又或者是脖子…… 和喜打了個激靈,不敢繼續(xù)想了。 那頭的顧相檀倒是比他們都冷靜,腰桿始終挺著,見沒人言語,只小心道:“你們尋個東西,引開它的注意力,然后……” 誰知他一開口,那窮奇便又湊近了幾分,好奇地看著顧相檀一動一動的粉色嘴唇,細(xì)細(xì)的翎羽擦過他的脖頸,讓人冷汗都滴了下來,也讓顧相檀的后半句話不得已地吞了回去。 “……尋、快尋,捉個麻雀來,或者什么其他的活物……”趙勉已是失了方寸,忙回神吩咐道。 尋了活物自是要給那窮奇當(dāng)吃食的,到時在這佛學(xué)課的學(xué)堂之內(nèi)殺生喋血,實在是太過不妥,而兩旁本要進來講經(jīng)的禪師則聽了也忍不住大搖其頭,但又無甚主意,只能口中不停念著“阿彌陀佛”,閉眼不看。 “再捉個鳥兒要到何時,”趙界打斷這不著調(diào)的辦法,“還不如用人來得快,撒點血在身上,叫他往前頭那么一跑,這畜生聞著味兒保準(zhǔn)會隨過來?!闭f著,還覺得很有意思地要笑開,一勾唇才覺形勢不對,忙又把那弧度壓了回去。 趙界這話一落,堂內(nèi)的奴才都不由緊了緊頭皮,這三世子平日看著人模人樣,但大家私下都風(fēng)聞過他脾氣暴戾狠毒,對待下人從不留情面,在王府內(nèi)更是無法無天草菅人命,而眼下聽他想了這辦法自然害怕自己是被惦記上的那一個,奴才的命還比不過一只畜生,運氣好些的丟兩塊rou,運氣不好的,瞎了殘了都沒什么大不了的。 而其中,又以陳彩收到的目光最多,他倒是未作猶豫,朝前跨出一步就要擔(dān)下這任務(wù)。 這時,一只手卻攔住了他,那手膚若凝脂細(xì)長若蔥,半隱在月白的袖中,指間則夾著一塊雪白的娟帕遞到了陳彩面前。 陳彩呆了呆,抬頭去看,竟是六世子? 趙鳶見陳彩不動,徑自上前拍開他捂著傷處的手,用娟帕敷在他的血洞處,沒半刻就將那白色的帕子染紅了一塊。 趙鳶將沾著血的帕子收回,又示意陳彩站得遠(yuǎn)些,牟飛在旁要說話,卻被趙鳶一個眼神直接打斷了。 趙鳶沉沉地望著顧相檀,眉頭微蹙,似是在想要怎么把那鳥兒的目光給喚過來,此時,卻忽的響起一陣輕輕的哨聲,那聲音極遠(yuǎn),卻很綿長,悠悠地從窗外飄來,趙鳶聽見了,學(xué)武的人應(yīng)該都能聽見,自然那鹯鳥也聽得見。 雖不過一瞬,但趙鳶要的,正是這樣的好機會! 趁著窮奇被哨音攪得微微偏頭,趙鳶忽的足尖輕點,一個翻飛,將手里的帕子往風(fēng)口扔了過去,帕上的血腥味順風(fēng)而起,鹯鳥嗅得,猛地張開翅膀,仰頭一聲長嘯,鳥鳴之聲清越若磬,又隱含著兇猛的殺伐之氣,震得場內(nèi)之人皆頭眼昏花,嗡嗡耳鳴,更別提離他不過分毫的顧相檀了。 顧相檀腦袋一懵,眼前猛地黑了,整個人搖了搖就要摔倒,卻在頓覺肩膀力道下沉?xí)r,又勉力咬牙撐著墻穩(wěn)住了身體,睜開模糊的視線往趙鳶看去。 鹯鳥的爪鉤撕破顧相檀的衣袍陷入了rou里,伴著“刺啦”的碎裂聲,窮奇驀地自顧相檀的肩上躍起,往趙鳶的方向滑去。 同一時刻,趙鳶再度借力凌空一躍,順手抄起書案上鋪著的桌幃便棲身上前,布帛一抖,雙手張開,不偏不倚將那鹯鳥兜頭罩在了里面。 只是那鹯鳥也是兇悍,鋒利的爪子當(dāng)即就將幃布撕開了一個口子,眼看著它又要掙脫,顧相檀瞥見臨到近前的牟飛,反手就從他腰間抽出了佩劍,朝趙鳶一丟。 “六世子!” 趙鳶眼角余光睨到兵器冷光,側(cè)身抬腿一踢,就將那劍鋒的路線改了,直直往鹯鳥處飛去,“?!钡囊宦曞P鳴,劍刃穿過鐵環(huán)插|入了堂中柱身,竟將那拴著鹯鳥的鏈子直接釘在了原地! 鹯鳥又是一陣撲騰后,意識到逃脫無門,終于慢慢地安靜了下來。 堂內(nèi)寂靜了半晌,像是被這過程給驚到了,須臾蘇息地一聲輕忽才將眾人給拉回了神。 “公子……你沒事兒吧?” 蘇息瞪著顧相檀的臉,又去看他的肩膀,嚇得嘴都閉不上了。 顧相檀只覺肩頭有些火辣,又抬手摸了摸臉頰,指尖帶出點點血絲。 他看向趙鳶垂著的手,對蘇息搖了搖頭,嘴里卻還是道:“傳太醫(yī)?!?/br> …… 國子寺的一間偏殿內(nèi),太醫(yī)在給顧相檀診脈。 顧相檀臉色有些微白,但還是笑著道:“一點小傷而已,沒什么大礙?!?/br> 太醫(yī)院的掌院卻抖著一把白胡子,皺眉良久,躊躇道,“就怕……那鳥兒有獸疾?!?/br> “那要用什么藥?!”蘇息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