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jié)
顧相檀面帶憂思:“容我想想,此事該從長計議,免得再連累無辜?!?/br> 趙界還想再說,但又怕急功近利將矛頭轉(zhuǎn)嫁反而引得懷疑,于是頷首笑道:“那便好,靈佛心善,自不會輕信非人。” 繼而又吹捧了幾句,就要讓人送顧相檀回去,顧相檀忙給拒絕了,于是趙界也不勉強,坐上轎子先走了。 輿轎中,趙界回想到方才一番話就覺又氣又喜。 氣的是宗政帝和侯炳臣一伙兒果然沒少在背后給他們下藥,顧相檀聽到的惡言只會多不會少。喜的是本都想放棄顧相檀這條線了,沒想到這靈佛卻當真好騙,到底是年紀小,裝得再聰明也逃不過任人拿捏的結(jié)果。 趙界越想越遠,忙讓轎夫快些走,他要將此事速速稟報給父王知道,切不可放過這個好機會。 …… 而顧相檀同趙界分別后,慢慢行走在回須彌殿的路上,他走得神思不定,似是還沉浸在方才的攀談里,所以在一叢小樹林前,冷不丁地就險些絆了一跤,幸而衍方眼明手快地將他扶住了。 衍方道:“公子,夜涼了,早些回殿吧?!?/br> 顧相檀卻搖搖頭:“我想在這兒走走,你回殿給我把那件青絲緞襖拿來。” 衍方猶豫。 顧相檀說:“去吧,我就在這兒等著,無事。” 衍方往后頭的一片夜色望了望,快步去了。 顧相檀則轉(zhuǎn)身忽的往一邊的小樹林走去,樹林中寒霧陰翳,滿是枯葉,一腳踩下去就吱吱作響,而不遠處便是一方荷塘。 腳步聲咔擦咔擦,越行越遠,緊接著便傳來一聲“撲通……”水花四濺。 此時林外忽的躍出一襲白影,直朝荷塘奔來,然而匆匆行到近前,卻見波紋悠悠,漣漪輕蕩,的確有東西落水了,卻絕不是人。 趙鳶長長喘出一口氣,回頭朝林邊看去,就見顧相檀從樹后慢慢踱出來,不怎么高興地看著自己。 “你跟著我做什么?”顧相檀問。 ☆、大婚 其實不用趙鳶回答,顧相檀也曉得他為何要隨著自己,不外乎是擔心之前臘八那夜自個兒被綁的事情又一次重現(xiàn)。 想到此,顧相檀淡淡一笑:“那些人哪會如此之蠢,才下手多久便又來作怪?宮內(nèi)眼下的守衛(wèi)已是多了不少,才沒有那么容易被他們得手。而且……”他睨了眼趙鳶沒什么表情的面容,“你一路跟著該是聽見我之前同趙界的話了吧,靈佛既然對三王消了懷疑,那么我于他們還是有些用處的,短期之內(nèi),自不會再那我來做那標靶?!?/br> 說罷,卻見趙鳶還是只斂著眉目不語,顧相檀只覺丟出的碎石全打在了棉花堆中,起不了半點回音,不由心內(nèi)抑郁,即刻就要甩袖而去,然而他才一動,手腕卻被一把握住了。 那腕間力道不輕不重,卻恰巧讓他脫不得身,顧相檀掙了兩下,無奈回頭冷聲道:“放開!” 趙鳶卻無甚動作。 顧相檀又說了一遍。 趙鳶仍是毫無反應。 兩人便這般僵持須臾,最后還是顧相檀先軟了脾氣,他輕輕地問了句:“你到底要我怎樣?”那話語里滿是無可奈何之情。 趙鳶一動不動地望著顧相檀,忽的竟反問了一句:“那你要我怎樣?” 顧相檀一怔,險些脫口而出:便是要你避禍就福明哲保身,要你安安穩(wěn)穩(wěn)地待在京城,更要你無災無痛地好好活著!然而話才要說出又硬生生地忍了下來,顧相檀恍然所覺,自己這番所求不正是和平日里趙鳶對衍方吩咐的那些話如出一轍么?要衍方看顧著自己,叮囑自己需對外退避三舍擇地而蹈,切莫亂趟渾水多管閑事。 如今易地而處,心境卻全然相似,他們本就是一樣的人,無法看著對方出生入死,而自己則活在懵懵懂懂的庇佑之下,袖手旁觀,顧相檀自己都做不到,又哪里來的底氣央求趙鳶這樣那樣呢? 看著顧相檀垂眸難言,一臉郁色,趙鳶自然深有所感,他不由手上一重,將顧相檀拉到了面前。 衍方已是去而復返,只遠遠地站在林外,趙鳶對他抬了抬手,衍方忙上前將手里的緞襖交予了他。 趙鳶抖開襖子,要披在顧相檀身上,顧相檀卻避了避。 “我不要,說了穿完便還你……”聲音滿是不情愿。 趙鳶卻不管,半強硬地用緞襖將他包裹住,仔細地整了領(lǐng)口袖管,然后繼續(xù)反手牽著人往林外而去。 顧相檀被他帶著亦步亦趨,不禁抬頭愣愣地瞧著趙鳶的背影,那人如斯清俊,挺拔若松,正是人生的大好年華,他不似自己有遁世天命,許多事都做不得。好男兒志在四方,看看侯將軍那半生戎馬,得天下人敬仰,即便如今生不由己,但曾經(jīng)輝煌,足夠流芳百世名垂千古,趙鳶也該如此,更值得如此,上一世他雖馬革裹尸,戰(zhàn)死沙場,但浩浩天下,誰不知驍家軍英勇威名赫赫之光,堂堂威震四方的驍王難道要屈就于此,一生茍活?想必這于趙鳶才或許更是生不如死吧…… 這一路,顧相檀心中百轉(zhuǎn)千回,想了很多很多,他想放手,卻又放不了手,他不想讓淵清為難束縛,卻又過不了自己這一關(guān),于是一時糾結(jié)自困,無邊煩擾,怎么都尋不到一個解脫的出口。 待到須彌殿前,趙鳶停下腳步,回頭就對上顧相檀愁思滿面的臉,眼前少年自來了京城后便開始喜怒不形于色,淺笑悠然的表情幾乎成了一張面具般浮于其上,趙鳶由陌生到心疼,如今對方為了自己整日眉頭不展,倒難得讓他起了不同的滋味,那滋味微酸微麻,如翎羽般搔動著心尖處,牽動著四肢百骸都一同輕飄若絮。 趙鳶心中微動,抬手順了順顧相檀的鬢發(fā),指尖擦過腮邊,柔聲道:“進去吧,若無事,莫要一人出殿,那林子,以后也別去了?!?/br> 顧相檀抬眼看了看他,這一年來,他長高了些,不過趙鳶也在長,所以二人差距依舊如此,這般看去,就見趙鳶面容平靜,還是一派淡定,像個沒事人一樣,顧相檀再想想自己,愁腸百結(jié)得都快要嘔出血來,不由胸口一堵,竟忍不住伸手扯了一把趙鳶的耳朵,繼而不敢再看他反應,紅著臉轉(zhuǎn)身跑進了殿內(nèi)…… 趙鳶只覺耳垂一重,顧相檀那手勁,自然大不到哪里去,所以沒什么疼的,但更多的還是驚訝。 他不由伸手摸了摸,涼夜之下,觸手卻格外炙熱,一如他的心一般…… ******** 流光瞬息,一晃而過,一轉(zhuǎn)眼池凍鋪銀,麥苗露翠,已是冬盡春來的時節(jié),宗政十二年三月初七,天月德合大吉之日,《三命鈴》有云:天德者,五行福德之辰,若人遇之,主登臺輔之位,更有月德并者,尤好。 如此良辰吉日,正是大鄴太子趙勉的大婚之日。 宗政帝自是相邀,但顧相檀卻借口修佛之人還是莫要和紅塵俗世太過糾葛的好,禮成之后他自會去向太子祝賀,但隨著一同全程參禮,還是罷了。 宗政帝勉強不得,顧相檀便待在須彌殿里,不過即便他大門不出,遠遠也能聽著教坊司所奏的喜樂傳來,金聲玉振一片宮商。 顧相檀手執(zhí)紫玉佛珠,默默凝望遠處空茫,想到貢懿陵模樣,竟不知作何感想。 臨到傍晚,太子從敬國公府接了太子妃回宮,又拜過天地帝后,于乘風宮宴請朝臣百官。 這一次,該到的差不多都到了,無論是三王一派,還是侯炳臣等,皆攜禮參宴,顧相檀也坐在群臣中,左邊是神武將軍,右邊則是右相仲戌良。 這一桌上的全是素宴,不過沒了宗政帝殷勤,顧相檀沒怎么動筷,他不吃,桌上的人自也不敢大快朵頤,于是滿滿當當一桌菜怎么來的又便怎么去了。 顧相檀喝了一口杯中清茶,忽對仲戌良道:“相國大人是否有所不適?”瞧瞧這一頭冷汗,面色清虛,就像大病纏身一般。 仲戌良用袖管抹了抹腦袋,笑道:“沒、沒有,多謝靈佛關(guān)心?!?/br> 顧相檀點點頭,同一旁侯炳臣交換了一個眼色,沒再多問。 待禮結(jié)宴畢,顧相檀當先出了殿門,不過還沒來得及上轎,便被人小聲喊住了,回頭一看,卻是仲戌良。 右相雙手合十對顧相檀拜了拜,又朝遠處一瞧,顧相檀便已是會意,隨著他走了幾步,隱到了暗處。 仲戌良糾結(jié)著臉不說話,還是顧相檀先開了口:“右相大人可有話講?” 仲戌良怔了怔,這才嘆了口氣:“不瞞靈佛,下官近日……遇著一奇事,此事怪誕不經(jīng)讓下官百思不得其解。” 顧相檀抬眉:“哦?相國大人可否詳說?!?/br> 仲戌良就把這事兒前前后后同顧相檀說了一番。 原來有一日有一個和尚來到了他家門前,說是仲家近日有災,需小心提防,更斷言仲戌良老家所在的小柳縣會有水患發(fā)生,若是右相不信他的話,可等水患起了,再來尋他。 “小柳縣?”顧相檀驚異,“便是之前遭災的一處……” 仲戌良連連點頭:“正是正是,老朽也不知這和尚什么來頭,竟會未卜先知,實在驚世駭俗?!?/br> “那右相大人可否尋到了這位奇僧?” “尋到了尋到了,唉,這位高僧直言說我仲家今明兩年沖了災星之位,流年不利,若是要改運,需得遷墳,于是老朽便按著他的指教去了京中一處香燭店親自打理此事?!?/br> “那可有起色?” “這起色……算是有吧。”至少刑部和都察院并未再對逍遙賭坊有所糾纏,而宗政帝也沒有再時時尋他麻煩了,只是…… “只是我這把老骨頭卻越來越差了。”閃了的腰沒有好全也倒算了,七病八痛漸生,沉疴頑疾復起,這段日子可把仲戌良折騰得不輕。 顧相檀聽著這話心里不由好笑,逍遙賭坊能保住,那也是自己沒有趕盡殺絕,當然他放的并不是仲戌良,而是顧相檀覺著趙鳶同這賭坊怕是有些干系,在顧相檀沒有搞清楚來龍去脈之前,自不能貿(mào)然動手,至于仲戌良那些病,想來都是三王的功勞了,能留他一條老命在,怕是還有用處才是。 顧相檀狀似沉思,片刻道:“相國大人該是尋太醫(yī)好好看看?!?/br> “看了看了,但就是瞧不出毛病,所以老朽才斗膽來尋靈佛相助,看可否指點迷津一二?!?/br> 顧相檀聽出來了,仲戌良這是以為自己中了什么邪術(shù),找顧相檀驅(qū)鬼來了。 “多欲為苦,生死疲勞,少欲無為,身心自在?!鳖櫹嗵聪肓讼耄嫘恼\摯的勸慰了一句, “功名利祿不過身外之物,人生來去輕輕,背負得多了,自然便沉疴難去了?!?/br> 見仲戌良不語,顧相檀言盡于此,若是他能想通,放下一切,說不定還有回頭路,若是一意孤行,那就只有…… 顧相檀對仲戌良點點頭,轉(zhuǎn)身離去了。 本想直接回須彌殿,卻見不遠處竟還有一頂青皮小轎停在那里未走,顧相檀左右瞧了瞧,沒見到人,不由退了兩步,又折返了回去。 殿中筵席散去,太子爺已是回了,顧相檀便沿著外廊慢慢走了一圈,終于在一處小苑外看到了幾個人。 站在一旁的那人身姿挺拔,雙手負于背后,正是趙鳶,而另一旁則是牟飛和畢符,他們一人一邊正挾著一個腳步虛浮之人,于原地徘徊難行。 趙鳶聽著腳步聲,回頭見了顧相檀,眉頭立時就皺了起來。 “這般時辰,怎得還在外頭?” 顧相檀上前兩步,站到趙鳶身邊,不理他苛責,徑自看著那人說:“高公子這是醉了?” 被挾的人便是和顧相檀有過幾面之緣的左相家的公子,高進廷,高進廷力氣很大,牟飛和畢符二人用了些力才勉強將他制住,他卻仍是在那兒掙扎,一個不察便要脫出,口中還念念有詞,時高時低,忽悲忽喜。 趙鳶對牟飛和畢符道:“把他帶走?!?/br> 然后拉著顧相檀當先走在了前頭。 趙鳶的轎子給了高進廷坐,趙鳶便又和顧相檀共乘一轎,不過才剛出了乘風宮,外頭便有人攔住了去路,掀簾一瞧,竟是個好生眼熟的婢女。 那婢女先看了眼另一旁的轎子,這才慢慢走到近前,然后從袖中掏出一物事遞了過來,輕道:“請代為轉(zhuǎn)告高公子,就說:云去有歸日,水分無合時?!?/br> 說罷,眼睛一紅,又福了福身,這才匆匆走了。 顧相檀看著她遠去背影,又低下頭去,就見掌中躺著一只白玉手鐲。 ☆、結(jié)案 這邊顧相檀還來不及細想,那頭聽著動靜的高進廷竟“啪嗒”一聲摔出了轎外,對著那侍女離去的方向踉蹌著要追,卻被牟飛和畢符一步上前給堪堪攔住了。 高進廷不服,撐著力氣硬是想掙脫,他似是學過幾招功夫,比一般人身手要好些,但是哪里是牟飛和畢符的對手,三兩下便被死死制在了原處,高進廷漲紅了一張臉,急急喘著粗氣,往日那濁世佳公子的氣度在此刻全退了個干凈,只剩一派狼狽和癡狂之色。 顧相檀跨前一步,彎□去,將玉鐲遞到了不斷掙動的他面前。 高進廷瞧見此物不由整個人一顫,猛地脫力栽倒了下來,他探出手想拿,卻似乎又不敢,好像真的將其收回了,便如那之前的離別詩所言,水分無合,再難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