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jié)
顧相檀見他動作,輕道:“你若不要,我便丟了,少了些念想也好,從此以后一切重來,就當沒有相識過吧。” 高進廷聽了,一個跳起就將鐲子自顧相檀手中搶了過來,自己復又摔在地上,而那玉鐲則被他牢牢抱在懷里,仿佛什么失而復得的寶物一般,不愿放開。 顧相檀聽他輕輕地念著“懿陵……”,聲音似哭又似笑,一遍一遍,叫人不忍睹視。 趁著顧相檀愣神,趙鳶揮手,畢符和牟飛又自上前將高進廷送回了轎子中。 顧相檀也回了轎中,取下手腕上的紫玉珠串輕輕把玩著,一路無話,直到快到須彌殿前,他才兀地開口問:“你何時走?” 趙鳶一頓,回道:“下月?!?/br> 只有大半個月了…… 顧相檀點點頭,什么也沒說,待轎子落地,他便徑自走了出去。 趙鳶看著他背影,良久,吩咐重新起轎。 顧相檀走近殿中卻慢了腳步,抬頭望著天上孤寂明月,幽幽地輕喃道:“生離不可聞,況復長相思,如何與君別,當我盛年時……” ******** 趙鳶痊愈后入了神武軍營的事自然是瞞不過宗政帝的,雖然滿肚子的不愿意,但是無論是趙鳶的身份、他同侯炳臣的關系,還是趙鳶的身手武功,都讓宗政帝挑不出錯處來,眼下軍中又無人可用,宗政帝即便不想讓他插手也開不了這個口。 他將手中的奏折摔到跪在面前的瞿光身上,不快道:“你瞧瞧這個,可有話說?” 瞿光忙惴惴拾起,一目十行地掃過,回道:“裕國公一案薛大人已是有眉目了?” “什么眉目!”宗政帝慍怒,“查了這么久仍是尋不到趙典的把柄,繞了一圈罪名依舊按在了南蠻人的身上,白忙一場!” 瞿光忙安撫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這三王當時既然敢做,自是將處處都安排妥當,豈是能輕易抓到痛腳的呢?!?/br> 這道理皇帝自然明白,他就是知曉此事難如登天,這才讓薛儀陽去辦,還拖了如此長的時間,本以為他會盡心盡力,怎么說也該做出點功績來給自己看看,哪想到他和那些渾水摸魚的廢物無甚區(qū)別,連些能在顧相檀面前蒙混過關的證據(jù)都查不出,但是宗政帝卻等不得了,眼下靈佛同他生了嫌隙,宗政帝定是要想法彌補才好,若是晚了些,怕是被那些虎視眈眈之人鉆了空子,屆時更要后悔莫及。 瞿光比他看得通透,躬身提醒道:“皇上,當日三王之所以動手,除了對裕國公府的舊愁新恨外,便是要借口對付南蠻猖狂,實則招攬兵力為己用,然而如今羽林將軍身死,東縣十二城群龍無首,三王已是將身邊得力之人半數(shù)派往了那里鎮(zhèn)守,‘千軍易得,一將難求’,至少侯炳臣還活著,做不得將軍,做個軍師也信手拈來,再看三王,如今即便拿了兵,怕是一時之間也無力消化,原來有的宵想,此刻也該收一收了。” 宗政帝覺之有理:“那你的意思是,這案子就這么了了?”那不是太便宜趙典了么。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雖抓不住三王通敵賣國,加害朝臣的證據(jù),但是治他個怠忽職守治下不嚴的罪名還是綽綽有余的?!?/br> 宗政帝似是不甘,但又無別的辦法,于是只能臭著一張臉說不出的苦悶。 瞿光見此,又拱手道:“無米難為炊,說到底皇上如此為難還是因著無人可用,與其處處防備,不如采光剖璞,重選人才……” …… 歷經(jīng)一年有余,大鄴三公其一——裕國公闔府滅門慘案終于在今日告破了。 朝堂之上,顧相檀攏著袖站于宗政帝下手,默默聽著一旁都察院右御史薛儀陽將案情來龍去脈一一稟告,顧相檀只垂著眼,面上無甚表情。 這讓宗政帝一時有些心里沒底,小心道:“靈佛節(jié)哀,朕自會還你一個公道?!闭f罷,冷下臉色,橫眉怒目地看著朝下眾人,“方才聽薛大人所言,那賊人無論從身形相貌,所用兇器,或者行事風格皆同臘月初八那日綁走靈佛的惡徒極為相似,想來便是同一撥人所為,即便朝中無人同其里應外合,這京城防衛(wèi)也堪稱危脆,才能讓南蠻賊子如入無人之境!來人,撤去副將陳威、馬平天烏沙蟒服、禁軍統(tǒng)領、東西營指揮使……”宗政帝一連報了十多個官職,“統(tǒng)統(tǒng)打入大牢,聽候發(fā)落!” 看著侍衛(wèi)將人拖下去,又聽著一連串“皇上饒命……”的呼喊聲,三王趙典面如土色,這些自然都是他的人,可他偏偏又發(fā)作不得,且不說胡天董一死,對其元氣大傷,現(xiàn)下還需從長計議,加之皇帝沒有追究他那些大罪,而是尋了小兵小卒開刀,于他已是萬幸,三王自知該斂其鋒芒,再行對策才是,但是這口氣梗在胸口就是進退難行,趙典一時憋得臉都黑了。 而宗政帝瞧著趙典表情,原本郁結于心的不快也散去了不少,想著:你也有今天,眼下朕且饒過你,總有一日定叫你死無葬生之地! 宗政帝還待再說,忽又聽薛儀陽道:“ 臣還尋到一些東西,想呈于皇上?!?/br> 宗政帝莫名,看著孫公公拿來的一干物事,越看卻表情越僵,此上多為一些往來密函,且邊角起皺,時日久遠,倒是其上墨跡倒仍是清晰可辨。 薛儀陽卻不等皇上發(fā)問,便徑自說道起來:“臣在徹查此案時在裕國公府內尋到一些蛛絲馬跡,于是順藤摸瓜,才理出了如上證據(jù)。中書舍人,劉卓、程宣壁,嘉瑞三十六年,收受賄賂,貽誤軍機;吏部郎中,樊永,宗政二年至八年,任人唯親,買賣官職,貪銀萬兩;御史中丞,班夫勇,營私舞弊,欺上瞞下,貪贓枉法……” 薛儀陽便這么一條條,一個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都將這些人的罪狀羅列而出,且有憑有據(jù)有理由實,讓人無從抵賴,所以不止宗政帝聽得面皮發(fā)白,就連三王同是始料未及愣在當場。 這哪里會是裕國公藏下的證據(jù),明明是薛儀陽等人早已收集多時,只待這個關口堂而皇之地公之于眾罷了,想必這才是他徹查此案的重頭戲,竟連宗政帝都瞞得滴水不漏。 一時朝堂內針落可聞,一片死寂。 大鄴官官相護,上行下效,眾人早已見怪不怪心知肚明,對他們來說,為官之道便是睜一眼閉一眼,連皇帝老子都不管了,你再來事事都算的仔仔細細,豈不太過傲世輕物孤標獨步?你真當自己是靈佛了么? 所以眼下薛儀陽這一番作為簡直將原本的官|場風氣攪合得一團亂,偏偏顧相檀就在一旁,宗政帝自不能裝傻蒙混,而且薛儀陽雖官居二品,但他可不是一般的人,他同樣是侯炳臣和曹欽的義弟,大王爺?shù)牧x子,宗政帝連當面和趙鳶撕破臉都不敢,只敢拿丹藥的事撒氣,又哪里會在這么多人面前對薛儀陽直接問罪? 好在薛儀陽名單上的人,大半已是告老還鄉(xiāng),剩下的大半也算不得身居高位,最高不過四品,就不知他此番作為只是投石問路又還是尚且手下留情。 宗政帝心內急轉,又往座下瞿光看去,禮部尚書還算沉穩(wěn),對皇帝暗暗搖了搖頭,示意稍安勿躁,容后再議。 宗政帝悄悄長出一口氣,這才慢慢道:“此事事關重大,需細細查來,若薛愛卿所言非虛,定不能輕饒!” 本想便這么退了朝,回去再將這爛攤子好好捋一捋,誰知三王卻跨出一步拱手道:“皇上,京中防衛(wèi)雖有疏漏,但也不可一日無將,否則豈不更是大亂?”這庸君只管抓了人,卻忘了要補缺,三王的心緒雖也是被薛儀陽搞得一團糾結,但至少比趙攸要老道一些,還記得為自己多爭取一些利益。 宗政帝一愣,這才想起來,不由老臉微紅,心里更把趙攸罵了個底朝天,他一邊點頭,一邊往才剛大婚的太子望去,聽瞿光說,太子曾和他想到了一處去,宗政帝還挺高興,然而眼下卻見太子垂眸低頭,怎么都不接這個話茬。 宗政帝不由道:“禁軍布防事關重大,切不可隨意輕忽,所定之人必是文經(jīng)武略才可堪當大任,不知眾位愛卿可有人選?” 于是眾人紛紛進言,卻沒一句是宗政帝要聽的,而趙勉更仿佛一只被擰緊的悶葫蘆,無論如何就是不開這個金口,只把宗政帝氣得抓心撓肺。 百般無奈之下他隨口問了句顧相檀,想著靈佛必定無人可舉薦,這般他便自己封賞了,誰知顧相檀聽后,緩緩抬起了頭,顰眉思忖半晌后,竟是微微頷首。 顧相檀說:“有……” ☆、回府 顧相檀跨前一步,說道:“步軍教頭毛其昂、弓軍副教頭馮秉,南營指揮使連自野……”他一下子說了七八個人名,“為人皆業(yè)業(yè)矜矜,驍勇善戰(zhàn),堪當大任?!?/br> 宗政帝一怔,禁軍營中兵卒何止千百,皇上哪可能一一記住,顧相檀提議的這些人于他完全是云里霧里,尋不到邊際。 他不由朝一旁的兵部尚書看去,兵部尚書雙股一緊,雖也是一知半解,但他知道若是此刻不給些回應,怕是臨末倒霉的還是自己,而且就以上幾個他所熟識的人來看,的確大多是些小嘍啰,無黨無派,哪邊都不靠。 于是思忖過后,對皇上點了點頭。 宗政帝心里微松,勾唇笑道:“靈佛有心,竟是對京中布防了若指掌。” 顧相檀道:“多虧得太子,他想涉獵兵書,古文典籍又太過枯燥,于是太傅提議從京中布防而起,我自和他一道,這才對禁軍官職了解了些皮毛,不過卻發(fā)現(xiàn)營中兵士大多落拓不羈,不愛守那些世俗教條,當值期間常常便不知去向,而以上所言的這幾人皆是一日三卯從未落下的,雖說將士需勇猛果敢為上,但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軍令如山,若是身為一卒,連軍令都不曉得要守,再如何身手了得,又有何用。” 這一番話說得三王和太子臉上都不好看,太子不思進取一心享樂,三王則管教無方任人唯親,到頭來竟要靈佛來指點錯處,這么多雙眼下,臉皮都要無處擺了。 宗政帝狠狠瞪了眼趙勉,忙故作驚訝:“竟敢這般放肆?看來那些抓起來的必是要好好嚴懲才可遏制這歪風邪氣!” 然而顧相檀前頭才讓幾位重臣下不來臺,下一句卻又話鋒一轉,繼續(xù)道:“只是這勇兵還需猛將帶,若是無好的統(tǒng)帥,散兵游勇自難成大器?!?/br> 宗政帝連連點頭,一路被顧相檀牽著走:“那靈佛可有好的人選。” 顧相檀左右看了看:“英雄不問出處,古人也能明揚側陋簡能而任,我等自該效仿以謀取良臣,”說罷,目光落在了殿外一角,“我曾親眼得見一人身手,覺之乃難能可貴的璞玉,便想告之于皇上?!?/br> 宗政帝瞇起眼,問道:“何人?” 顧相檀道:“太子近侍,陳彩。” 站在殿外的陳彩只覺心頭一跳,當下整個人都繃直了。 那頭三王卻是不快了,聽顧相檀這口氣是要把太子的人調來禁軍里做指揮使了?那以后這營里不是要大亂? 然而不等三王開口,顧相檀又道:“只是陳護衛(wèi)雖武功了得,但難免年歲尚小,怕是難以服眾,所以我不過保薦他做這個禁軍的副統(tǒng)領,至于統(tǒng)領人選還是需由陳錫副統(tǒng)領來任為好?!?/br> 于是三王在聽著自己人被提出來時,原本要說得話又給硬生生地卡在了嘴里,上下不得,前前后后整個情緒完全被顧相檀引得團團轉,回神過來只覺身心俱疲,褻衣都汗?jié)窳艘粚印?/br> 宗政帝自也是有這般感受,仔細想來實在摸不清顧相檀的偏向,又或者他其實根本無從偏向,從頭到尾都公正不阿,只為大鄴天下著想。 思量了半晌,雖然宗政帝很不愿這禁軍統(tǒng)領一職到頭來仍是落到了三王的人手里,但是他也知曉一時半會兒若是想完全削弱趙典在京中的勢力也是不可能,有如今這般,能把想安插的人都插了進去,已是十分順利了,而且多虧得靈佛。 那邊趙勉似想開口,對陳彩的事滿臉的不虞,宗政帝卻不給他機會,急急便道:“朕覺靈佛所言十分有理,無論是將才帥才還是兵卒小士,刀劍下才出得真功夫,行不行要試過才知曉。” 繼而將陳彩和陳錫都喚進了殿,金口玉言地擢升了官位。 陳彩一臉凝重,像是還未從惶惑驚異中回過神來,茫然地看向一旁的顧相檀。 顧相檀淡笑著對他點了點頭。 倉促地補缺了閑職,宗政帝又道:“眾愛卿也見到了,大鄴如今雖國平民安,但朝中人才凋零青黃不接,千人諾諾,不如一士諤諤,朕早已求賢若渴,故而決定重開科舉!” 說完這句話,也不看朝下眾人反應,宗政帝大手一揮,直接退了朝! 這頭顧相檀還沒來得及走出大殿,一下子就被大小官員全給圍攏了個嚴實,左一句右一句說什么的都有,無外乎都是來探口風套虛實的。 顧相檀卻是一言未發(fā),直到孫公公前來將這些人都排開了,又道宗政帝有請,顧相檀這才點了頭,正好,他也有事要尋這皇帝。 ******** 正是紛紅駭綠香風萬家的美妙時節(jié),顧相檀卻一身縞素,手捧祭禮,攜著安隱和蘇息坐上轎子向北行去,然而一出宮門就見外頭站了一人,白衣翩翩負手而立,一頭青絲在腦后束起,眉目如畫。 顧相檀掀開窗帷,瞧著那人漸漸走近,輕問:“你怎么來了?” 趙鳶也不回答,徑自撩了轎簾,一返身坐到了顧相檀身邊,也不帶侍從,然后吩咐道:“起轎。” 外頭轎夫許是見多了,竟也聽趙鳶的話,就這么悠悠蕩蕩地把兩人一起帶到了城北。 顧相檀一路無言,待轎子落了地,這才走了出去。 外頭是一條悠長小巷,巷口有一巍峨府門,門口兩只大獅雖額頭撲灰,卻也目光如電,可見往日該是多么雄姿英發(fā)。 顧相檀仰頭看著高處匾額,其上超逸絕塵地提了四個大字:裕國公府。又俯首望著腳邊地界,那里正堆了一摞摞的香果紙錢寶燈白燭。 安隱道:“老爺平日為官清廉愛民如子,這些怕都是附近百姓聽聞案子告破這才送來的……” 顧相檀只望著那些東西一動未動,到頭來還是身旁之人拉過他的手,又小心地推開那朱漆紅門,直直往里走去。 這里頭的一磚一瓦一墻一階對顧相檀來說都是這般熟悉卻又說不出的陌生,兩人默默從前院過抄手游廊,過花苑,又過佛堂,最后在一座偌大院子前停了下來。 顧相檀這一次只稍作猶豫便上前推開了門,就見里頭家居規(guī)整,井然有序,不過卻顯得過于寥落了些。 顧相檀進得屋內,瞧瞧床鋪,又瞧瞧桌案,搖了搖頭。 “都不對了……我娘親最愛在這兒繡花,這里該是有一架繡架,而我爹則總是在窗邊寫字看書,可是他愛的那些典籍卻也都沒了……” 趙鳶頓了下道:“被官府收走了?!?/br> 顧相檀笑笑,明白趙鳶不過安撫自己,他又哪里會不曉得,這近一年余,不知道有多少人惦記此處,又被掃蕩過多少次,能如眼下這般齊整,想必該是有人重新置辦過了,而能這么做的也就是查辦此案的薛儀陽了,至于會讓他這般做的,除了眼前的人,顧相檀想不到其他。 顧相檀的指尖拂過桌案邊角,卻在瞧見墻沿上幾滴殘留的飛濺狀的褐黑液體時猛地一怔。 覺察到顧相檀身形微晃,趙鳶忙上前將他扶住,顧相檀重重地抹了把臉,慢慢地自己站穩(wěn)了腳步。 趙鳶說:“走吧?!?/br> 顧相檀卻搖了搖頭,甩開趙鳶攙扶又朝著另一頭而去,走出這大院,拐了兩個小彎一座小院又躍然于前。 那小院花木扶疏,階柳庭花,即便一年來荒蕪了些,卻依舊看得出細細用心,想來是有人一直打理之故。 顧相檀上前,指著院前的一處荷塘道:“我小時候最愛在這兒玩鬧,娘親怕我跌下去,于是讓人抽干了水,卻不想一場大雨反倒積起了泥,我還是一腳踏了空,最后摔成了個泥猴?!?/br> 說著,顧相檀低聲笑了起來,笑完了又走到門前,敲了敲一棵半死不死的老槐樹:“四歲那一年,我偷偷摸摸地爬上去想掏上頭的鳥巢,卻不想險些踩虛了掉下來,我太|祖母要讓人把這樹鋸了,后來我爹不愿,說是……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