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斟酌了又斟酌，才開口：“于大人，還有樁事，煩請通稟江浙巡撫季大人，他的未婚妻被災(zāi)民們困在了院中，說是若朝廷不放糧，便要這沈姑娘同他們一道活活餓死。”

    他其實(shí)亦聽說了這沈姑娘同江首輔的牽扯，只這關(guān)系畢竟不能放在明面上，只能提一提季大人。

    于勁悚然一驚，如今才明白主子為何要他來接沈姑娘，怕是早看穿了這矛頭的指向。他能跟在江陳身邊這些年，自然也是個心思縝密的，細(xì)細(xì)一思量，也能明白個八|九分。

    這江南背后有一雙手，一力推動了這輿論，想來這樣的手段，也斷沒有旁人，定然是章太后謀劃的。

    天色一點(diǎn)點(diǎn)暗了下來，裹挾著簌簌的風(fēng)聲，屋子里沒有滴漏，音音也不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了。

    院子里擠滿了災(zāi)民，他們搶光了她的米糧，將她同阿素封在了主屋里，屋子里的一點(diǎn)炭火也被搶光了，只余下一室的寒涼。

    她聽見他們在喊，要季大人同江首輔放糧，如若不放，便要她活活餓死在這冷屋里。

    其實(shí)音音明白，如今這些災(zāi)民們實(shí)在是餓怕了，被流言一激，便沒了理智，要拼了命去搏一線生機(jī)。他們也不一定覺得這位沈姑娘在兩位大人心中有多重要，他們只是要找個口子，找個筏子，來發(fā)動這場暴|亂，況且，手里能多一個籌碼是一個籌碼，指不定那兩位大人，顧著這位姑娘，于心不忍，還能給他們些好處。

    音音身上只著了件素錦夾襖，實(shí)在抵不住這潮濕的寒氣，不禁有些瑟縮的攏了攏肩。這屋子里已被搶空了，連件厚衣裳也沒給剩下，阿素尋了一圈，只得一咬牙，將床上的帷幔扯了下來，折了折，裹在了音音身上。

    音音卻反手將那竹青帷幔抖開來，一拉阿素，同時披在了兩人身上。

    她們兩個互相依靠著坐在床邊，同披著一塊棉布帷幔，實(shí)在是狼狽的很。

    音音卻顧不得，一顆心揪著，眼前總是浮現(xiàn)阿奴抱著那黃牙漢子的腿不撒手的情景，擔(dān)憂道：“也不曉得阿奴怎樣了，她怎么那么倔?！?/br>
    她當(dāng)時被人群推拉著，擋住了視線，再未看到那個小小的女孩兒。萬一被踩踏了去，她不敢想會是多慘烈的境況。

    阿素便沉默下來，半晌嘆氣道：“姑娘，你說那黃杏兒，你拉她出了泥潭，還好吃好喝的照顧著，怎么就是她呢，要來誣陷我們。她走時那件小衣不合身，還是我連夜給她改的呢，腳上一個小水泡，也是你給她挑破包扎的。”

    她頓了頓，又重復(fù)著呢喃：“你說，怎么就是她呢？”

    音音沒說話，只伸手握了下她冰涼的指尖，阿素便住了口，長長的嘆一聲，有些疑惑的問：“姑娘，你說我們往后遇到這樣的事，還管嗎？是不是就該躲的遠(yuǎn)遠(yuǎn)的？”

    音音垂下鴉羽般的長睫，大概也是有些動搖的，可過了片刻，她仰起臉，杏眼里依舊是清澈的光。

    她說：“管，阿素，若再有這樣的事，我們還是要管。你看見阿奴了嗎，不過隨手施舍過幾碗粥食，她便能為你舍了命，萬一你不管，毀掉的是這樣一個孩子的未來，該多惋惜?！?/br>
    “噯，管，我們還是得管。”阿素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淚，應(yīng)聲道。

    屋子里最后一抹光亮一點(diǎn)點(diǎn)隱了去，徹底陷入一團(tuán)漆黑中。

    阿素戳破了窗戶紙往外瞧，借著外面一點(diǎn)微弱的光，看見這些災(zāi)民依舊未離去，干脆在院子里或坐或臥休息起來，門口被幾個漢子倚著，依舊堵的死死的。她是看明白了，這些災(zāi)民這回是動了真格的，不要到糧不罷休。

    阿素這時才覺出害怕，聲音有點(diǎn)發(fā)抖：“姑娘，他們真的要把我們活活餓死在這里嗎？季大人.季大人是會來救我們的吧？”

    音音沉默著沒說話，她知道如今這情形，已不是季淮想救就救的，除非.除非那人想救，可是她從來不認(rèn)為，江陳會為了她放棄原則。

    阿素沒等來她的回應(yīng)，喉嚨有些發(fā)緊，轉(zhuǎn)身想尋杯水喝，可摸索半天才發(fā)現(xiàn)，這屋子里連滴水也無。

    入了夜，寒氣益發(fā)重了，濕冷的風(fēng)夾雜著細(xì)小的雪粒，從窗縫里一點(diǎn)點(diǎn)滲進(jìn)來。

    兩人躺在床上，挨著取暖，阿素聽見自己肚子里咕咕叫，難堪的翻了個身。

    音音握了握她的手，安撫的聲音：“阿素，官府張貼的榜上說了，十日后京中的救災(zāi)糧就會到，到那時災(zāi)民得了糧，你我也能得救。你.撐一撐好不好？”

    “好。”阿素聲音沙啞，喃喃道：“那咱們一定要撐過這幾天?！?/br>
    頓了頓，又故作輕松道：“十天而已嘛，眨眼就過去了?！?/br>
    對呀，十天而已，她跟姑娘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活著走出這屋子。她在心里這樣安慰自己，漸漸睡了過去。

    再醒來，外面依舊昏沉一片，只一點(diǎn)微弱的光透進(jìn)來，似乎已是平旦時分。

    阿素也不知是餓醒的還是凍醒的，只覺得又餓又冷，再也睡不著，她翻了個身，蔥白的指往音音腕上一搭，慕然僵住了。

    她彈坐起來，伸手去探音音的額頭，在觸到那guntang后，下意識縮了縮手。她心里咯噔一聲，看著音音潮紅病態(tài)的臉，一下子跌坐了回去。

    怎么辦，她的姑娘病了，病的這樣重，怎么不吃不喝撐過這十天？

    于勁折回江陵時，已是大半夜，他肩頭發(fā)上落了一層的積雪，也顧不得拍打，進(jìn)門便跪，將沈姑娘之事稟了來。

    江陳正跟季淮商議鎮(zhèn)江災(zāi)民之事，聽見沈音音的名字，眉目一凜，手中的文書驟然裂成了兩截。

    他一句話也未說，起身便往外走，帶的交椅哐當(dāng)一聲，倒在了青磚上。

    季淮手里那只狼毫停在半空，方才還沉靜的眉眼亦是冷凝一片，將那筆一扔，轉(zhuǎn)身便跟了出去

    于勁從窗口瞧見有下人牽了馬來，兩人正翻身上馬，自己也顧不得喘口氣，又跟了去。

    到鎮(zhèn)江時，已是亮起了微明的晨曦，災(zāi)民們席地而臥，短暫休憩后，已是漸漸醒了過來，又開始了要糧的聲浪。

    季淮幾步跨上城樓，一貫溫雅的面上冷肅一片，高喝：“我乃江浙巡撫季淮，京中籌集的救災(zāi)糧已在路上了，官府承諾，十日內(nèi)必放糧，還請大家回家去等?！?/br>
    城門下黑壓壓的人群有一瞬的靜寂，可片刻后，又是半點(diǎn)不信任的聲討之聲。他們?nèi)缃窦纫阳[到這個地步，已是不見兔子不撒鷹，見不到米糧，絕不退步。

    江陳站在季淮身側(cè)，微揚(yáng)的鳳眼幽深的駭人，冷風(fēng)揚(yáng)起他滾銀邊的玄衣袍角，肅殺一片。

    他看的清楚，這黑壓壓的人群中，混進(jìn)了太半制造慌亂者。是誰派來的，他自然清楚。他們偽裝成災(zāi)民，借用言論，一點(diǎn)點(diǎn)挑起了這場災(zāi)民與官府的對立。

    他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握住劍柄，微微用了些力道，便聽于勁倉皇道：“大人息怒，這災(zāi)民一個也殺不得??！”

    哪怕殺一個，也會益發(fā)激化這場對立。不僅鎮(zhèn)江的災(zāi)民會因此暴|亂，整個江南的災(zāi)民怕是都會因此寒心。屆時，可不再是一個鎮(zhèn)江的問題，是整個江南的災(zāi)難。

    江陳自然明白的很，他壓在劍柄上的手很快放松了力道，轉(zhuǎn)頭吩咐：“點(diǎn)一隊(duì)人馬，去迎一下京中送糧的車隊(duì)，要他們先分出部分米糧，輕車簡行，快馬加鞭，先送了來。若是如此，大概第一批糧，幾日能到？”

    于勁盤算了半天，才小心稟道：“便是如此，再快也要五六日?！?/br>
    季淮落在城墻上的手倏然握緊了，眉間落下一層霜雪，輕輕一動，便落下冷寒來，低低道了句：“五六日？音音可等得？”

    沒有人回答，只余下寒風(fēng)裹著雪粒，簌簌作響。

    他閉了閉眼，似是在安慰自己：“她一定等的到！”

    他這聲音甫一落地，卻見那位鎮(zhèn)江知州上了城樓，對著江陳連磕了兩個頭，才將臉轉(zhuǎn)向季淮，道：“季大人，清和坊的災(zāi)民方才放出信來，說是沈姑娘發(fā)了高熱，若不及時救治，怕是熬不過這兩日。”

    第61章 因?yàn)槭ミ^，所以不敢賭……

    音音腦海一片混沌，眼皮沉的抬不起來，隱隱聽見阿素在哭喊：“姑娘，您跟我說說話，別睡成不成，再等一會子，一會子大夫就來了?！?/br>
    她嗓子干澀，細(xì)白的指輕握了下阿素的手，張了幾次嘴，才道了個“好”字。

    有這一聲，驚慌失措的阿素才止了淚，抽噎著應(yīng)了一聲。

    她今早慌了神，死命拍打門扉，扯著嗓子喊：“我們姑娘病了，病的不輕，快給尋個大夫啊。”

    門外的漢子回身踢了一腳雕花門，罵罵咧咧：“喊什么喊，哪里就這么嬌氣了，撐撐也就過了。就你們這些人嬌貴，你看看我們這些災(zāi)民，誰還請的起大夫，哪怕有了大病，不也是擎等著死？”

    阿素不甘心，又喊：“我們姑娘打小兒身子骨就弱，每次風(fēng)寒都要鬧場大的，若是不醫(yī)治，說不準(zhǔn)撐不撐的過去。你們不是要以她為籌碼，要季大人放糧嗎？若是人都死了，你們也是兩手空，甭想落得一點(diǎn)好處。”

    門外的漢子竟是沒話說，沉默了一瞬，才罵罵咧咧的走了，過了片刻，粗聲粗氣的在門外喊：“能不能有大夫愿意來，也看你們的造化了，莫要再生事?！?/br>
    有這一句話，也算有個希望，阿素一顆惶惶的心才稍稍安定一點(diǎn)。

    待得絲絲縷縷的光從錦綃窗泄進(jìn)來，屋子里亮堂一片時，被封了一個多日夜的雕花木門忽而吱呀一聲，開了半扇。

    秋香色掐腰妝花襖裙的高挑女子閃身進(jìn)來，抬手摘掉錐帽，便去床邊看音音，語氣卻不善：“沈音音，死了沒？”

    音音勉力睜開眼，瞧清那張秀氣的容長臉后，笑了，聲音細(xì)弱的低?。骸霸趺词悄?？”

    是季家表姑娘-王蓉

    王蓉將阿素推開，伸手搭在音音的腕上，來探她的脈，努嘴道：“你這境況，哪個大夫敢來啊。萬一有來無回，被這些災(zāi)民堵在這里可如何是好？我雖是女流之輩，可自幼跟著爹爹學(xué)醫(yī)，對付風(fēng)寒還是使得的?！?/br>
    音音其實(shí)想問，旁人不敢來，那你如何來了？可話到嘴邊，又轉(zhuǎn)了個彎：“你這是真不生我氣了？”

    她大訂那日，王蓉臨走時還是氣呼呼的，氣她不聲不響就把她的季哥哥拐走了，可事到臨頭，她還是來了。音音覺得，她到底沒看錯季家的幾位表姑娘，尤其王蓉瞧著驕縱又嘴厲，其實(shí)骨子里都是赤誠良善的。

    王蓉瞥她，嘴巴上能掛個油瓶，哼道：“氣啊，我氣性可大著呢，誰讓你不聲不響就跟季哥哥定親了，也不提前只會我一聲?！?/br>
    音音輕笑起來，握著她的手搖了搖：“別氣了，別氣了。”

    她因著病中，兩靨潮紅，平添幾分嬌媚，聲音雖虛弱，卻含著股子化不開的軟糯，搖的王蓉也沒了脾氣，對著這樣一個姑娘，只能認(rèn)命的嘆氣。

    她診完脈，手腳利落的打開藥箱，配起藥來。

    王蓉來時便料到，音音多半是風(fēng)寒，帶了應(yīng)急的藥材來，還拿了個熬藥的陶罐。

    阿素又費(fèi)了不少口舌，向外邊的災(zāi)民討了幾杯水，一捧炭火來，湊合著煎藥。

    待一碗黑沉湯藥喝下去，音音額上沁出點(diǎn)虛汗，一直沉重的眼皮才輕快些許。

    王蓉摸著她的脈象，卻暗暗嘆了口氣，她不明白，明明青春正好的小姑娘，體內(nèi)哪來那么重的寒氣，淤在體內(nèi)，讓人心驚。便是風(fēng)寒好了些，若繼續(xù)待在這冷屋子里，不吃不喝的熬，別說五六日，怕是三天也撐不過。

    她一時坐在床邊，竟不知如何開口了。

    音音瞧她模樣，也不多問，從枕下摸出一封信件，遞給王蓉道：“蓉姐兒，勞煩帶給季家哥哥?！?/br>
    說完又遞給阿素一封，道：“阿素，你跟著蓉姐兒走，給江首輔遞個信?！?/br>
    王蓉便努嘴：“沈音音，事到如今了你還放不下那江首輔？這信還有一式兩份的？我告訴你，不許辜負(fù)了我季哥哥的一片心意。”

    音音靠在迎枕上，偏頭朝她笑，她這一笑，杏眼彎起，藏著些許狡黠，小女孩兒般懵懂的頑皮：“蓉姐兒，我可不想活活餓死在這里，自然要給兩位大人求求情，要他們顧忌顧忌我這條命，成不成？”

    王蓉便無話可說，人在生死面前，哪那么多原則，活著要緊。她梗了梗，還是道：“僅此一回，往后，再不能同這江大人有牽扯了，必得跟我季哥哥好好過日子?！?/br>
    阿素也納罕，忙道：“姑娘，給江首輔的信讓王大姑娘一塊捎著便是了，如何讓我單獨(dú)去？”

    音音便來握她的手：“阿素，如今這境況，也只有江首輔能轉(zhuǎn)圜一二了，可他未必肯費(fèi)心。只遞一封信，畢竟隔著一層，你若能站在他面前，指不定還能讓他想起從前，也能有幾分希望?！?/br>
    阿素便明白了，如今唯一與姑娘有牽扯的舊人便是她了，江首輔若見著她，指不定便記起了過往種種，能心軟幾分。她一咬牙，覺得自己不論如何也得出去，去給她家姑娘尋個活路。

    王蓉瞧見音音握阿素的手蒼白到透明，仿佛一折就斷，她撇開眼，不忍心再看，只低低道了句：“放心吧，我?guī)鋈??！?/br>
    她戴上錐帽，轉(zhuǎn)身要走，忽而腳步一頓，極快的塞進(jìn)音音手中一塊窩絲糖。

    小小的一塊，包在絹帕中，還帶著少女身上暖人的溫度。那是她進(jìn)門前，藏在懷中，躲過了幾個婆子的搜檢，給她帶進(jìn)來的一點(diǎn)甜。

    音音指尖動了動，握緊了掌心那塊糖，還是笑盈盈望著她。

    只她雖還是含笑模樣，腦海里卻漸漸混沌，撐著說了這許久的話，已有些熬不住。

    她隱隱聽見門前吵吵嚷嚷，是災(zāi)民不讓阿素出去，也不知王蓉說了什么，僵持了半晌，便沒了聲息。大抵阿素一個仆從，于他們來說無甚重要，便放了她去。左右她在這里。

    她將那塊窩絲糖含在口中，微微笑起來，多好啊，阿素出去了，臨睡之前還能吃上一塊糖，走的也甜。

    季淮收到那封信時，有那么一瞬，不太敢看。他怕聽到她不好的消息，會再不能忍受自己的無能為力。

    他指尖在信紙上摩挲了一瞬，才抖開了那紙張，借著積雪的余光，一個字一個字的去讀?？吹阶詈螅请p慣常含情的眼眸一點(diǎn)點(diǎn)沉寂了下去，暗淡的無光。

    小姑娘一個字也未提她現(xiàn)下如何了，她只是給他寫了一封退婚書，言辭懇切，字字鑿進(jìn)他心里。她說如今這江南都曉得她給江大人做過外室，這樣的名聲，實(shí)在不適合再嫁給大哥哥。她只望他以后另擇良人，一生順?biāo)臁?/br>
    季淮哪里不明白，小姑娘這是存了死志，她不要他們因她為難。她也不要他往后愧疚。

    江陳那封信亦是在手中摩挲了許久，撕開來，卻一個字也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