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陡然抬眼，瞧了眼面前的阿素，瞬間便明白過來。沈音音她只是想尋個由頭，將身邊的婢女送出來。

    她給季淮寫了長長的一封信，卻一句話也未給他留下。她無話對他說！江陳嘲諷的輕笑，灌進(jìn)來一口冷風(fēng)，扯的他胸口絲絲的疼。

    阿素許久等不到兩位大人回應(yīng)，著急的跪了下去：“季大人、江大人，你們想想法子，救救姑娘啊?！?/br>
    季淮睫毛輕顫，忽而抬起臉問王蓉：“她如何了？”

    王蓉抿了唇，斟酌了好久，才道：“不太好，也不知為何，小小年紀(jì)體內(nèi)便淤積了這樣深的寒氣，怕是撐不了五六日，最多.最多三天。”

    季淮搭在城墻上的手陡然收緊了，低低道了句：“好，三日，最多等三日，如若第三日.”

    剩下的話他沒說出口，帶了點(diǎn)果斷的狠厲，輕輕飄散在風(fēng)中。

    江陳在聽見王蓉那句：“小小年紀(jì)，體內(nèi)便淤積了這樣深的寒氣時”時，方才嗆進(jìn)肺腑的那口寒氣橫沖直撞，讓他以拳抵在唇側(cè)，壓抑的咳嗽起來。

    她的寒氣，大抵是那些避子湯落下的吧，還有那日沁涼江水的浸泡。

    他修長的指握緊了腰間掛的一柄烏木小弓，鳳眼微揚(yáng)，看城樓下的災(zāi)民，漆黑的眸子里是漠然的凜冽，靜水深流的平靜。出口的話亦是平靜的莫測，他說：“季淮，你能等三日，我卻等不得?！?/br>
    于勁聞言，猛然抬眼去看江陳，瞥見主子這眼神，雙腿都發(fā)軟。他知道，那雙鳳眼里越是平靜的幽深，便越藏了滔天的巨浪。

    他噗通跪了，去扯江陳的袍角，倉惶道：“爺，您不要自己的前程了嗎？便是不顧自己，江家的清譽(yù)也不要了嗎？可如今這一切，是您一步一個血印掙來的啊，如何便能輕易的拋了去。”

    “您忘了嗎，當(dāng)初緬北之戰(zhàn)，一柄長箭從您的肩胛骨縱穿到肋骨，您半身都是血，硬是一人一騎拿下了緬軍將領(lǐng)，這才贏得了北地軍心，您這一路走來，是拿命換的，豈能說拋就拋了??？！”

    于勁說到最后，已是涕淚橫流。

    沒有人的成功是輕易得來的，尤其是這條通往權(quán)利頂端的血腥之路。世人都看到了江首輔的權(quán)勢滔天，可沒有人比他清楚，他們爺從那樣的絕境走到這權(quán)利中心，是如何過來的。

    他相信他們爺比他更清楚，今日若殺了災(zāi)民，必會引起民怨沸騰，必將將他自己、將江家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任世人唾罵。

    “江家？”江陳抽出一支雕翎箭，捏在手中把玩，低低重復(fù)了句。

    是啊，他從十七歲起，便戴上了家族的枷鎖，為了江家而活。他承諾過他的父親，要立百年清流世家。

    他將雕翎箭輕搭在弓弦上，揚(yáng)起臂，試了試準(zhǔn)頭，忽而道：“于勁，那時我為了江家，讓沈音音平白受了許多苦楚，可如今，我再舍不下她?！?/br>
    于勁身子一歪，跌在了沁涼的方磚上。

    他知道他家爺是個有主意的，這必是再勸不動?？梢幌氲胶蠊?，于勁便覺膽寒的緊。

    季淮亦從未想過，江陳會如此，眼里的驚詫毫不掩飾，問：“江大人，你果真要如此？若今日.”

    “是?！苯惔鸬母纱?，不待他說完，便打斷了他的話。

    他將腰牌遞給季淮，還是平靜的語氣，出口的話卻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愣在了當(dāng)下。

    他說：“今日殺災(zāi)民，是以我江陳的名義。事后，我會下責(zé)己書，辭了一身官職，給天下人謝罪。朝廷盡可將所有罪名推我一人身上，來平復(fù)百姓的怒意?！?/br>
    他微微側(cè)了側(cè)身，最后一句話是對著季淮說的：“季淮，你不能動手，需得留下一身清名，來收拾殘局，肅清江南官場?！?/br>
    他丟下這句話，再不言語，轉(zhuǎn)身朝樓下而去，挺拔的身姿沉穩(wěn)肅殺，在這天地間攪起風(fēng)云。

    他失去過一次，嘗過沈音音死在面前的滋味，是以，這三天，他不敢賭，一天都不敢賭。

    第62章 江大人，為什么是你？……

    “今日官府要是不放糧，我們決計(jì)不能善了。若此番輕易偃旗息鼓了，那下回官府也必不把我們這些災(zāi)民放在眼里，這米糧是肯定分不到你我手中.”

    一個褐色短打的漢子站在石階上，賣力的喊。他話還未說完，一支短柄雕翎箭呼嘯而至，帶著驚人的力道，一下子便穿透了他的咽喉。

    溫?zé)岬难獓姵鰜恚瑸⒘酥車藵M頭滿臉，那漢子圓睜著一雙眼，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怖的情形，喉嚨里“嘰咕”幾聲，噗通倒了下去。

    周遭有片刻的死寂，他身邊的另一個漢子最先反應(yīng)過來，指了城門的方向，輕抖起來：“江.江首.”

    另一支箭接踵而至，須臾之間穿透了他的頸，驚人釘在了城墻上。

    人群慌亂起來，驚恐的朝城門望去，便見了一身玄黑的挺拔男子。

    “江首輔殺災(zāi)民了！”

    也不知是誰先喊出的這一句，甫一落地，便在人群中驚起了滔天的巨浪。

    江陳逆著光，站在城樓前，玄衣上的金線麒麟閃著攝人的寒芒，挺拔的身姿站在這天地間，是凜然不可犯的態(tài)勢。

    他俊朗的眉眼間依舊是冷峻的沉靜，辨不出喜怒。那雙修長干凈的手上卻沾染了幾滴鮮紅的血，襯出幾分綺麗的美感。

    他丟了弓，抽出腰間佩劍，劍尖一轉(zhuǎn)，便將來阻他路的幾名男子斬在了劍下。

    其實(shí)，哪個是災(zāi)民，哪個不是，好分辨的很。真正的災(zāi)民面黃肌瘦，雖跟著起哄，迫切想要一口米糧，可真正事到臨頭，也會惜命的退縮。

    那些煽動情緒，帶頭生事的，此時又敢上來阻路的，必然是章家派來禍亂這江南的。

    江陳劍尖上的血越聚越多，滴下來，沾濕了他的袍角。

    所過之處，鮮血匯集在一處，順著青石板路蜿蜒。到最后，已是無人敢靠近，看著他一步步踏進(jìn)了清和坊。

    音音昏昏沉沉，隱約聽見吱呀一聲，雕花木門驟然打開，泄進(jìn)來一片日光，晃的她閉了閉眼。

    再睜開，便見那束光里走出來玄衣的男子，挺拔威儀，豐神俊朗，恍如天神降臨。

    她眨了眨眼，確認(rèn)了又確認(rèn)，才喃喃道：“江大人，為什么是你？”

    江陳便笑，冷峻的眉眼化開，浮上了些許繾綣的溫柔，他說：“沈音音，為什么不能是我？”

    音音還是不敢置信的神情，懵懂的看他，片刻后，她問：“江大人，這一回，你又想交換什么條件？”

    江陳單膝曲起，半跪在床前，冰涼的指輕觸了下她的額頭，低低笑：“自然要交換，你知道，我這個人狠辣又卑鄙，從不干無本生意?！?/br>
    “那大人要什么？”音音說完這句，又隱忍著咳起來，咳的臉頰通紅。

    江陳將她半扶起來，靠在了自己肩上，一下下替他順著氣。

    許久，她聽見他略低沉的清朗聲音，他說：“這一回，我只要你活著?！?/br>
    音音驟然失了聲，仰起臉，看他薄情又多情的眉眼，眼尾微挑，昳麗的精致，此時眸中暗流涌動，漩渦一般，引人深陷。

    她別開臉，聲音細(xì)細(xì)的：“可是大人，我不會感激你?！?/br>
    江陳失笑，飛揚(yáng)的鳳眼里都是桀驁，他說：“沈音音，我不需要。”

    音音便沉默下來，看他丟在門邊的那柄劍，上面淋漓的鮮血滴下來，沾濕了門邊的氈毯，在這屋子里彌漫開淡淡的血腥氣。她知道，他殺災(zāi)民了，這一路來，也不知?dú)⒘硕嗌佟?/br>
    她輕笑：“江大人，你要千古留名了，這殺災(zāi)民的罪名，可是要載入史冊的?！?/br>
    載入史冊，任后人唾罵。

    江陳沒回應(yīng)，只輕輕捏了捏她蒼白的指尖，順勢要將她抱起來，道：“沈音音，我?guī)愠鋈?。?/br>
    出去？音音驟然握住了床幃不撒手，蒼白著一張臉，問：“我還能去哪兒呢？”

    她沒有出路了，便是出去了，江陳為著她殺了這許多的災(zāi)民，必然引起民憤，她這禍水紅顏的罪名是逃不過的，在這江南，怕是再沒她的容身之地。

    她垂下頭，睫毛一顫，沾了點(diǎn)霧氣，輕輕道：“我本來京中長大，有家有父母，可是后來一夜間家就沒了。京中待不下去了，我就來了這江南，好不容易安穩(wěn)下來，有了季家這處溫暖，還有了季家?guī)孜槐砉媚镆惶幫妫墒窃趺赐蝗婚g這江南就又容不下我了呢？”

    這么些年了，她努力的努力的經(jīng)營，就想有個家，能安穩(wěn)自在的過活，為什么就沒有一處能容下她呢。

    她抓住江陳的衣袖，輕輕搖了下，她說：“江大人，我再不能回季家了，我能去哪呢？”

    江陳幽深的眼里有隱忍的情緒在翻滾，他聲音低啞，輕輕諾：“好，我?guī)汶x開這江南，你想去哪兒都成?！?/br>
    第63章 沈音音，我們來做個交換……

    一個月后，蜀地榆葉鎮(zhèn)上淅淅瀝瀝的雨水綿綿不斷，已是下了三五日了。

    鎮(zhèn)子?xùn)|頭的客棧二樓，一扇小窗推開來，露出一張凝脂般的臉，蒼白的荏弱，卻絲毫掩不住眉眼間顧盼的盈盈。

    那雙杏眼透過雨霧，將這小小的鎮(zhèn)子打量一瞬，忽而關(guān)了窗，低低道：“我同這小鎮(zhèn)倒是有幾分機(jī)緣?！?/br>
    一個月前，音音昏沉的厲害，隱約記得是江陳握著那把滴血的劍，一步步將她背出了鎮(zhèn)江。

    她似乎一直在馬車上，時而清醒，時而昏沉，他們走過了許多的城池，最后被這場綿延的雨困在了這個小鎮(zhèn)上。

    音音覺得，或許這就是冥冥中的安排吧，她可以有個落腳地了。

    她側(cè)身，不動聲色的問了句：“江大.江陳，看這雨勢漸止，是要啟程了嗎？”

    江陳背著手，也正站在窗前看細(xì)密的雨絲。他一身細(xì)棉竹青直綴，脫去了華服的陪襯，卻絲毫不顯落魄，清俊的疏離。

    他聽見小姑娘軟糯的一管嗓音，喊他江陳，不再是江大人，眉目間那絲疏離也淡了些，露出幾分溫和笑意，他說：“是，待會子雨停了便起身，去蜀郡錦城，那里尚算安居樂俗，可以安身?！?/br>
    音音乖順的點(diǎn)頭，忽而朝他道：“大人，我餓了，我們用些飯食再啟程，可好？”

    江陳微側(cè)了身，便見了她唇角彎起，露出了這些時日以來的第一抹笑，不自覺便應(yīng)了聲“好。”

    音音瞧著那挺拔清俊的身影消失在門前，嘴角那抹笑意也漸漸凝在了唇角，她默了一瞬，干脆的轉(zhuǎn)去屏風(fēng)后開始收拾行李，看了一圈才發(fā)現(xiàn)，也沒什么好收拾，只有兩件換洗的衣裳并她日常用的筆墨罷了。

    他能護(hù)送她走到這里，她心里是感激的，因著這感激，那些先前的種種便也都忘了。只也不想再同他糾纏了，他們倆糾纏了那么久，如今也兩清了，既不打算再重聚，便要斷的干干凈凈，相忘在這廣闊天地間。

    音音是個干脆的性子，她瞧著外面雨勢漸漸止了，留了封信，便挎著小包袱出了門。

    此時已近午時，陰沉的天終于露出了些許溫煦的日頭，讓人的心也跟著暖了幾分。

    這雨一停，街面上也漸漸熱鬧起來，行人商販陸續(xù)冒了出來，小小的鎮(zhèn)子，煙火氣的日常。

    音音在一處面攤前，頓住了腳，她輕撫了下空空的肚腹，有些懊惱，應(yīng)該蹭江陳頓飯?jiān)僮叩摹?/br>
    她翻遍了全身，才摸出了兩文錢，拿在手中舍不得遞出去。

    從鎮(zhèn)江出來時，她渾身上下值錢的物件早被災(zāi)民們趁亂摸了去，是真真的身無分文。這一路上，全靠著江陳吃用，如今要分開，自然沒臉拿他的錢。這兩文錢，還是上次江陳囑托她付車錢時剩下的。

    熱乎乎的湯面出了鍋，飄過來誘人的香味，音音看著桌前的食客澆上鹵汁，大口吃起來，也跟著咽了咽口水。

    她一狠心，遞上一文錢，道：“勞煩來一碗面?！?/br>
    待湯面上了桌，音音喝下一口熱湯，只覺整個人都暖起來，不由彎起杏眼，露出歡欣滿足的笑。

    隔壁桌青衫蹼頭的年輕男子正高談闊論，不經(jīng)意間瞥見小姑娘的笑，一下子便失了聲，被身側(cè)的男子用胳膊肘一杵，才又道：“聽聞那日鎮(zhèn)江血流成河，也不知那江首輔殺了多少人，這可是一條條無辜的人命啊，真真造孽啊?！?/br>
    他一側(cè)的男子“呸”了一聲，道：“為官者不為子民著想，卻將屠刀對準(zhǔn)了災(zāi)民，是為不仁不義?！?/br>
    “哪里還有什么江首輔，月前這位便下了責(zé)己書，已辭去了一身官職，自貶為庶民了?！?/br>
    .

    音音被這些議論聲攪的心緒不寧，垂下眼看剩下的半碗面。怪不得江陳有這樣的閑工夫送她入蜀地，她想，他如今是不是也同她一樣，是個回不了京，歸不了家的？

    那樣高高在上的一個人，本是站在權(quán)利頂端，拿捏他人生死的，如今被碾碎了聲望，背上一身的罵名。音音想，他肯定是后悔當(dāng)時沖動救下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