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梟盯著兒子耳邊散落的軟發(fā)許久，忽的笑了一下，俯身在楚罌耳邊道：“父皇告訴你一個秘密?！?/br>
    這是第一次有人要與自己分享秘密，雖然楚罌還不太清楚秘密的價值，但還是興奮起來：“秘……秘密？”

    “是的，絕對不能與別人說的事，就是秘密，罌兒知道么，只有真正的男子漢才可以守得住秘密，父皇可以相信你么？”

    之前的沮喪一下子統(tǒng)統(tǒng)消失了，楚罌感到前所未有的光榮感，當(dāng)然與光榮感隨之而行的是在所難免的緊張，可是在父親口中，這項光榮只給予了自己，父親與自己分享秘密了！

    他感到全身飄飄然，很有些不知道今夕何夕的快樂，父親愿意跟自己分享秘密，那就是信任自己，父親果然還是愛著自己的啊。

    巨大的責(zé)任感讓他挺直了小小的背脊：“我一定能為父皇守住的！”

    他看到自己父親英俊迫人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嚴(yán)肅的像要即將指揮千軍萬馬，楚罌艱難的吞咽了一口，父親這種神態(tài)讓他覺得自己瞬間責(zé)任重大，其他人都不能接受的榮耀和責(zé)任，只有他能得到。

    楚罌腦中只剩下一個信念，一定要守住父親的秘密，無論如何，都不能背叛信任。

    父親故意壓低的聲音沙沙在耳邊：“其實(shí)你六叔，是父皇的出氣筒?！?/br>
    “……”

    “父皇只要不開心就會打罵他，每天都必須批評他，但是他畢竟是個王爺，所以父皇是不能當(dāng)著別人的面揍他的，罌兒說父皇偏心，其實(shí)根本是無稽之談?！?/br>
    “咦……”

    “而且他也是罌兒的長輩，太傅是不是教導(dǎo)過罌兒要尊老呢？所以，罌兒能體諒每天強(qiáng)顏歡笑的六叔么？”

    “那，那他是父皇御用的么？”

    “……”他有些跟不上兒子的活躍的思維。

    “他是父皇的御用出氣包么?！?/br>
    從某種程度上說的話……

    “正是如此?！?/br>
    楚罌皺著眉頭，消化完整個秘密，像大人一樣無奈又暗藏喜悅的長長舒了一口氣，對楚岳也生出幾分同情來：“那，六叔也是可憐人?！?/br>
    “……沒錯?！?/br>
    “好吧，以后我就讓六叔三分好了，父皇放心，我會好好保守住這個秘密的?！背浵矏傠y耐的扭了一下身子，但他不想在父親面前表現(xiàn)的那么沉不住氣，只好強(qiáng)忍歡樂的搖頭：“誰叫他是長輩呢。”

    走出太子寢宮的時候，遙遠(yuǎn)的天邊也已經(jīng)泛起亮色來，濃郁的曦色橫陳在皇城之上，那些光暈似乎就要噴薄而出了，孕育著無窮大的力量與未來，而宏偉巍峨的皇城此時正在沉睡，平日肅殺冷沉的棱角沉浸在暗紅磅礴的光影里。

    楚梟停住腳步佇立在石階上覺得這景象十分陌生，因為在龐大的皇城與浩淼的天際相比，人的存在一瞬間幾不可存，他也只是所有飛塵光影中的一顆微不可見的沙礫。

    “陛下，起風(fēng)了，現(xiàn)在是要回宮么？”

    太監(jiān)阿烏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一陣風(fēng)吹刮在了楚梟的臉上，僅有的睡意也被吹散了，涼風(fēng)帶有秋意，他這才想起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春末了。

    “不，朕想在這里再呆呆，等會直接上朝?！?/br>
    在絕對的天地面前，他成了一顆沙粒，所以他的痛苦也會跟著顯得那么渺小，遠(yuǎn)方的晨曦會像父輩一樣撫平他徒勞無益的掙扎，股異常寧靜彌漫在心底，不會流浪不再經(jīng)歷波折，落葉歸根一樣的心寧神定。

    遠(yuǎn)方宮門里有人領(lǐng)著一隊侍衛(wèi)急步走來，領(lǐng)隊的是阮勁，楚梟此刻已經(jīng)振作好每一根神經(jīng)，等待著他的將領(lǐng)過來。

    “陛下，天氣轉(zhuǎn)涼，請保重龍體?！?/br>
    楚梟嗯了聲，收回投向遠(yuǎn)方的視線：“出了什么事?！?/br>
    阮勁正色道：“啟稟皇上，護(hù)送國師的車隊已經(jīng)進(jìn)京，岳王正準(zhǔn)備出城迎接?！?/br>
    對國師這個問題上，這家伙真是比誰都積極，狂熱的要走火入魔了。

    他可不相信國師的到來可以解決什么問題。

    “如此正好?！背n平聲道：“回宮換衣，朕與岳王一同前去?！?/br>
    夢魘

    楚岳自幼時開始便是個少夢的人。

    他很少做夢，唯一值得回味的夢境，不過是青少年時期那幾個與皇兄有關(guān)的春夢罷了。

    人家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大概是因為他無用的腦子里日夜思念的總是那個人，所以連他的夢境也單調(diào)得近乎貧乏，他只夢他，他只愛他。

    事情似乎是從那日變得古怪。

    他奉命去宣武門迎接國師，他恭恭敬敬的在城外等待，態(tài)度虔誠，盡管皇兄曾坦言他對國師并不信服，但他總是抱有一絲希望，希望國師能解開皇兄離魂之困。

    禮樂聲由遠(yuǎn)及近，他利落下馬，不遠(yuǎn)處，七十二個青衣童子開道，四位精赤著上身、赤發(fā)面帶青銅鬼面的壯漢抬著轎子，楚岳走至轎前，畢恭畢敬的躬身道。

    “岳王楚岳，恭請國師來朝?！?/br>
    國師當(dāng)年與楚候交好，算起來也是年過七十的人物了，面容清瘦、著一身樸素玄袍，神情悠閑，寬大的玄袍在急風(fēng)中獵獵作響，他看楚岳的眼神也頗為柔和，上下略一打量，道：“聽聞岳王姿容俊雅，頗有父輩之風(fēng)，今日一看，果然名不虛傳?！?/br>
    楚岳道：“國師謬贊?！?/br>
    國師下轎，隨楚岳一起進(jìn)宮面圣，途中行至一半路時，站在楚岳側(cè)畔的老人突然輕咦了聲，具體說了什么，楚岳已經(jīng)記不太清楚了，老人說得含蓄，拐了幾個彎，就像裹了幾層蜜衣的杏仁，非要消化光外頭的幾層才能一窺真相。

    國師大意是他身上紫氣染黑，似是殺戮過多，犯了忌諱——怎么會不多，不多才叫奇事，楚岳表面上對國師的話連連稱是，做出虛心必改之態(tài)度，但內(nèi)心卻對此番話并不上心。

    哪個王公貴族，身上不負(fù)血債？單看這次征戰(zhàn)南蠻，所過之處白骨露野，連天烽火，十萬人命談笑間灰飛煙滅，所謂功勛累累，不過就看誰手頭上系著的人命更多而已。

    他并不是熱愛屠殺，而且向來對建功立業(yè)并不熱衷，但不管怎么樣，楚梟喜歡，他喜歡征戰(zhàn)天下，男人骨子里熱衷征服的特性在他皇兄身上得到了最圓滿的驗證。

    楚梟劍指何處，他便愿意成為為他劈風(fēng)斬浪的那把利劍。

    他對于自己的決心從不懷疑。

    但就是那晚，在他按時準(zhǔn)點(diǎn)就寢后，他做了一個不能訴諸于任何人知曉的夢。

    夢里的場景，是一條寂靜的長街上，青石板的路，那大概是清晨的時候，霧氣尤重，街邊沿的青苔上綠得落水，而此時，大街上傳來又急又密的馬蹄聲，楚岳正單手勒馬韁，他胯下這匹戰(zhàn)馬雄壯矯健，全身通體雪白，沒有一絲雜毛，只有四蹄上各生有一叢黑毛，跑起時像馬踏飛云，正是皇兄賜予他的名駒“躡景”。

    躡景飛馳在街道上，馬踏聲如戰(zhàn)鼓雷鳴，掠過看不清名稱的店鋪，家家戶戶都閉門關(guān)窗，似乎整個世界就只有他一人馳騁而已，可他并非漫無目的，隨著距離逐漸拉近，霧氣消散，他看清了前方有人正抱著什么東西倉惶逃竄，大概是因為負(fù)了傷，那人背影蕭索憔悴，步伐蹣跚，像一只折了翼斷了腿的驚弓之鳥，在這條沒有人煙的大街上拼死前逃。

    而他雙腿一蹬，躡景通曉人意的停住四蹄，長頸一揚(yáng)，發(fā)出一聲長嘶。

    他靜靜的坐在馬背上，露水沾濕了他的鬢角，此刻他呼吸平穩(wěn)，整顆心像被荒古的熔巖封裹住，生鐵一樣冷硬，晨曦中逆風(fēng)習(xí)習(xí)，不遠(yuǎn)處那逃亡著的人又與他拉開了距離，但他一點(diǎn)都不著急，此刻，他銳利的目光已經(jīng)緊緊勾上了獵物，一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獵人，最重要的素質(zhì)便是冷靜。

    就在他拈弓搭箭的一瞬間，火光石電，那人向后一望，大半個臉印入了他的眼簾。

    那是一張他愛慕了多年的臉，英俊，冷傲，鳳眸唇薄，他根本無需睜眼，便能攀摹出那人眼中目下無塵的神態(tài)。

    那是他的皇兄，卻又并不像，因為在他的記憶里，楚梟從未露出過這般痛苦無助的神情。

    他懷著勉強(qiáng)抱著一個幼童，四五歲年紀(jì)，面容稚嫩可愛，正是太子楚罌。

    自己在干什么，他究竟在干什么，他難道在追殺他們么？

    楚岳覺得自己的靈魂被硬生生劈成兩邊，一邊無情得沒有一絲情緒，一邊卻像個囚徒在伏地哀求，而在這個冰火交集，荒誕真實(shí)的夢境里，他像一個被關(guān)在籠中的傀儡，清晰的看著自己繼續(xù)拉弓，金弓恰如滿月，清早的霧氣安靜的落在這抹滿月之上。

    可水滿則溢，月圓則缺，世界上有哪有十全十美的圓月？

    弓弦慢慢被自己拉至最緊，楚岳簡直是發(fā)瘋一樣勒令自己放下弓箭，他在嘶吼，在掙扎，用盡所有的氣力去直至那雙拉弓的手，然而，錚的一聲，拉箭離弦而去，破開清晨的淡霧，似再也無法歸巢的獵鷹，在空中迅猛沖出，饑渴難耐卻又精準(zhǔn)無比的朝前方的獵物奔去。

    “茲———”

    箭頭入rou的聲音，準(zhǔn)確無誤的穿到自己耳邊。

    隨著裂帛聲，那箭自楚梟后背直入，又從小孩的后背穿出，一箭雙雕，無一可逃。

    楚岳近乎痙攣得從夢里醒來，額發(fā)被冷汗浸濕，一縷一縷貼在額前，身上的綢衫也早已濕透，他怔怔得看著自己不停發(fā)抖的手，嗓子干涸至極，仿佛有團(tuán)火在身子里燒。

    這個夢，這個噩夢，已經(jīng)糾纏了他十?dāng)?shù)日了。

    他在夢里殘殺了自己最愛的兩個人。

    夢中的場景讓他覺得分外熟悉，的確，在南蠻時，他率領(lǐng)軍隊追捕南蠻王，本可生擒，他卻選擇了當(dāng)場射殺。

    因為他憎惡南蠻的一切，如果不是這里，皇兄便不會再次昏迷不醒，暴躁恐慌的情緒一直折磨著他，于是他抽弓，拔箭，一箭致命。

    他沒看到南蠻王懷中還抱著一個斷臂的女孩。

    后來他駕馬離開時，還回頭看了這兩具尸體一眼，南蠻王臨死時一直緊緊的抱著女孩，雙眼大睜，大約是落了眼淚，赤紅的眼睛顯得十分可怖，而那女孩也死死的回抱男人，空掉的袖筒在風(fēng)中烈烈飛揚(yáng)，他猜出了這斷臂女孩的身份，幾分詫異，他沒料到原來懦弱無能的南蠻王竟會對女兒臨死不棄。

    幾個清理負(fù)責(zé)尸體的士兵過來匯報，說怎么都沒辦法將兩人分開。

    他虛虛勒馬，說：“那就一起運(yùn)回去，若南蠻不服，掛城門示眾?！?/br>
    他不知道這夢的寓意為何，是在警告自己的曾經(jīng)犯下的血債？還是預(yù)示自己的未來將會變得如夢中一般麻木不仁么？

    楚岳死死的盯著自己的雙手，將頭深深的埋入了進(jìn)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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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nèi)啥，我肥來更新了，不坑咋必須完結(jié)??！

    花景夜宿

    楚梟自覺自己并非小氣之人。

    特別是對著自己這位兄弟，試問上下數(shù)千年，有哪幾個帝王能做到如他這般敢于人下？楚岳數(shù)數(shù)犯上他都可以一概不究，可以說是隱忍謙讓到了極致，這些日來，楚岳在外忙活國師來朝祭祀的事，一年之計在于春，春秋兩祭更是皇家重要的祭祀活動，楚梟與楚岳都是忙得焦頭爛額，加之楚梟有離魂心事在身，更是分身乏術(shù)，兩人總是擠不出時間溫存，頂多也就在朝堂之上，遠(yuǎn)遠(yuǎn)隔望幾下。

    楚梟一身王袍端坐在龍椅上，一邊聽著禮部尚書上書今年科舉的事，一邊用修長的五指無意的摩挲著掌下的扶手，他這龍椅扶手頂部是作飛龍造型，他輕撫上的正是龍頭的部位，有一下沒一下的，那冰涼柔順的觸感，就好像撫摸青年的腦袋一樣。

    思及此，他的視線不由自主的越過那口沫橫飛的禮部尚書，朝對方右前方的位置看去，楚岳就站在那兒，暗金絲線鑲玄云的王袍裹在青年修長挺拔的身軀上，寬闊的肩膀撐起奢華的布料，巴掌大的玉石腰帶勾勒出楚岳勁瘦的腰線。

    何等賞心悅目，令人遐想非非的景色。

    在這一刻，楚梟忽然腦海里一片清明，之前困擾自己讓自己夜不能寐的迷思，似乎都在此時，頓時撥云見月了。

    前些年，他日日都坐在這個位置，而楚岳也日日站在那兒，為什么自己卻從沒注意到對方呢，命運(yùn)的奇妙處正在于，此時的你，永遠(yuǎn)不知道在未來的某個時候，自己會遇上什么事，看到什么風(fēng)景，愛上什么人。

    與其恐懼未知的未來，不如珍惜如今的當(dāng)下。

    即便下一刻便是永遠(yuǎn)的離別，也要在前一刻里坦蕩筆直的活著，之前的自己如此傷感春秋，男人怎可如此小兒女之態(tài)，自己從前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氣勢究竟去哪兒了。

    楚梟直了直背脊，不由自主的朝青年展開一個微笑，可惜楚岳此刻按規(guī)矩，需垂眼看地，不得瞻望圣容，所以并不能看到楚梟此刻臉上難得的，溫柔的神色。

    楚梟算了算日子，也該有七八天了，楚岳都沒來這邊過夜，若是往常，以楚岳這死皮賴臉的性子，夜探寢宮這種事都是能做得出的，可這七八日里，他這兄弟卻像換了個似的，穩(wěn)如泰山，守禮守法，估計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必然是青年貼心，看他心志郁郁，不敢打擾罷了。

    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臺階是互相都要給的。

    于是退朝后，楚梟特意編排了個理由，留楚岳來御花園賞春景。兩人一前一后走在春光燦爛的御花園里，他體諒青年多日勞苦，甚至屏退了所有侍從宮女，可謂是天時地利人和，無一不有，可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楚岳依然規(guī)規(guī)矩矩，那雙修長的手像是被念了緊箍咒一般，老實(shí)得令人啼笑皆非。

    楚梟先一步走進(jìn)湖邊修筑的小亭里，亭上養(yǎng)著條蔓纖結(jié)的紫藤花，緣木而上的紫藤與亭木纏綿連理，隨著蝴蝶瓦面與垂脊的弧度傾瀉而下，呈蜿蜒起伏之姿，遠(yuǎn)看便是一浪又一浪的紫色波濤，如天然簾幕般將這座本無圍護(hù)的透空涼亭半圍半掩，兩人坐進(jìn)里面，只要動作不大，外頭是絕對看不清的。

    大概是勞累的緣故，他覺得青年又瘦了不少，越發(fā)顯得腰細(xì)身長，只是臉色蒼白，顯出幾分疲憊。楚梟秉著敵不動我自不動的原則，挑了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題，楚岳提起精神一一作答，青年學(xué)識豐富，即便隨手指一朵花，他都能講出幾段趣聞典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