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風過回廊幕有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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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珍珠在回淑景殿途中,腦中空前未有的紛亂無緒。 獨孤鏡,失去蹤跡近四年,竟突然被張淑妃推至朝野之間。這個義女,認得突兀,認得蹊蹺,必將引起上至王公下至小吏的議論紛呈。 而張淑妃與獨孤鏡,到底是在作何盤算?當年之事,種種證據(jù)早已擺明是她們二人勾結(jié)行事,害死紅蕊、害苦慕容林致,此事旁人或者不知,但于李俶,于張淑妃都是心知肚明。獨孤鏡當年尚知假死以避禍,張淑妃于明處仍是冠冕堂皇,到了如今,兩人竟然已不再避忌,公然攜手為“母女”,更不在意獨孤鏡所說失蹤那一套話是否可欺瞞過眾人,只作一番表面說辭而已。這,竟隱隱有公然與李俶對峙之意。她二人為何不仍在暗處,卻一下子蹦至明里? 張淑妃固然是欲除李俶為后快,而獨孤鏡,經(jīng)過這四年光陰,對李俶又是何等想法,亦是要助張淑妃置李俶于死地么?張淑妃與獨孤鏡,所求所欲總該有甚么不同吧,是何利害關(guān)系,將她二人牢牢綁在一處? 沈珍珠思來想去,只知從此更要處處小心提防,卻想不明張淑妃與獨孤鏡下一步會如何動作。 便如獨孤鏡不肯跟隨她回來,她順水推舟去掉獨孤鏡媵妾名份一事——若帶獨孤鏡回來,自可將獨孤鏡舉動監(jiān)視在目,卻難保此女機警過人,暗地里做出不利李俶之事;若不帶獨孤鏡回來,卻是全然失控,不知其人所行所想。 此事,雖是左右為難,她沈珍珠還是帶著幾份私心芥蒂罷,終是讓獨孤鏡留在了大明宮。 實不知,此舉,她,是對是錯。 扶下肩輿,步步往殿中踏去,遠遠見殿內(nèi)燈火通明,小兒、宮女、嬤嬤的歡聲笑語不斷。沈珍珠驀地里抬頭,正看見殿門后透出一張偷覷的小臉,見了她,遠遠的使個鬼臉,嘩的下,咚咚咚早跑開了。 沈珍珠愁緒稍解,與哲米依相視一笑,道:“適兒越大越調(diào)皮,早前在鳳翔,三兩個嬤嬤乳娘還制不住他,行轅小,地又滑,我總怕他摔著哪里,現(xiàn)下好了,由得他胡鬧去罷?!?/br> 說話間已至殿門。沈珍珠囑咐過何靈依,無須繁文縟節(jié),她進出殿都不必通報,故而殿中之人仍是嬉戲談笑,并不知她已走近。卻聽一個嬤嬤沙啞著聲音,道:“素瓷姑娘,你這兒子長得好俊,依老身看,與小世子倒有八分像,旁人不知底細的,還以為是倆兄弟呢,呵呵。”素瓷聲音又快又急,截聲呵斥道:“王嬤嬤,你在胡說甚么!” 王嬤嬤似乎在辯解,沈珍珠卻是聽不見了,那心上仿佛正被重重一捶,腳跨殿前門檻,一個踉蹌,哲米依慌忙上前攙一把,這才沒有摔倒。 沈珍珠緩緩抬頭,正接著素瓷一對皎皎明目,見沈珍珠望著自己,局促的聳聳肩,將懷中孩兒抱緊,臉兒似乎有些兒蒼白,輕輕對身側(cè)宮女道:“王妃回來了,快上前侍候?!?/br> 何靈依上前扶沈珍珠,沈珍珠揮揮手,讓她退下,茫茫然往內(nèi)室走,忽聽素瓷在身后脆生生的喚了聲:“小姐!” 一聲“小姐”。 恍恍然多少年了。自幼家教嚴苛,父親親為教執(zhí),三歲識文,四歲授詩書,及五歲,始傳茶道。采、蒸、搗、拍、焙、穿、封,步步嚴謹慎從,半點來不得馬虎,琳瑯滿目席地新茶,香氣裊裊五里不絕。旁人只聞著香,贊好,她卻一一抹過鼻間,品味識辨,一忌油膩味,二忌香辛味,是選茶基本要決。 “這是今年最好的玉苕初?!泵媲安恢螘r出現(xiàn)一名小小女孩——當然是小小女孩,比她還小——紅蕊牽著她手,面龐是俏生生的雪白。她驚詫著,這女孩竟能一眼看出茶的好壞? 小女孩只看著她,怯怯的:“我家種玉苕初?!?/br> 父親笑著說:“這是新買入的丫鬟,珍珠,今后與你作伴?!?/br> 小珍珠于是問她:“你叫甚么名字?” 她面上稍帶羞赧,“爹喚我作丫頭?!?/br> 父親說:“珍珠,你給她取個名字吧?!?/br> 小珍珠想了想,說道:“素瓷雪色縹沫香,何似諸仙瓊?cè)餄{。就叫素瓷,好不好?” 父親先是驚異,繼而歡喜。詩僧皎然,長居吳興,性酷愛茶,與他交好,這首詩不過前日與數(shù)友人飲茶時隨口而吟,未料女兒竟記下。 她回首。當年的小丫鬟,總梳著嬌俏可人的雙髻,跟在她身后,跑起來那辨兒隨風一嗒,又一嗒;她總描不好眉,不是歪就是濃,將那畫眉小筆遞上來,脆生生的,喚她: “小姐——” 然而終究是長大了。她挽著宮髻,著點時世之妝,立于殿中,姿容靚麗,她懷中孩子,從前一直沒有細看,現(xiàn)在想來,那眉眼,果真是象極了李俶……她在喚自己么?此時此刻,惟有她,還會喚自己為“小姐”而不是“王妃”罷。只是,她的眼中,為何不是往常的恣意親切,竟帶求懇,還有驚慌。 殿中出奇的安靜,漏壺“嘀嗒”、“嘀嗒”,細細的沙點點流下,李適偎在乳娘身后,瞪大著眼睛,望著她。沈珍珠展顏一笑,左右視道:“天色已晚,都去歇著吧?!闭苊滓涝G訥的想說話,終于閉口。 沈珍珠走入內(nèi)室,只覺氣悶。哲米依在身后輕輕嘆氣,“你終于知曉了……我只道,你這樣一個聰明的人,為何到今日才知——” 沈珍珠推開面北之窗,微風吹過,正吹皺一池秋水,“只因我自欺欺人——” 怎不是她自欺欺人呢?明知有異,卻不肯去探究。 李俶馭下極嚴,怎能讓風生衣醉酒且與素瓷有肌膚之親? 那日她將素瓷之事告知李俶,為何他毫不驚異,且嚴明為素瓷覓房舍,如此之快? 就連那孩子的相貌,她從來是不愿細看斟酌的。 其間,有多少可疑之處,她總是當作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她一直不過是逃避而已。 終于是避不過去。 她長長嘆息,對哲米依說:“這室內(nèi)憋悶得緊,你陪我去池邊走走可好?” 暮色四合,只余天際一輪殘月,東海池畔靜謐無人,侍衛(wèi)遠遠的星羅散布,水草孤零零搖擺不定,凄清月光映于池面,更顯得這宮殿空曠寂廖。 “你是怎樣得知的?連你也知,只怕宮中上下,只瞞得我一個罷?!鄙蛘渲榭嘈χ揭恢甏沽?。 “這個時候你還笑得出來?”哲米依憂心忡忡的看著她,“我總擔心你知道后,會怎么傷心失望呢!”又說:“你別胡思亂想,這件事不是人人盡知的,我也是……可汗告訴的……” 沈珍珠眉目翕動,“他?他怎會知道?” “可汗對唐室一舉一動,都十分注意,我也不知他是如何知曉。他特地囑過我,不得讓你知道,”頓一頓,哲米依說道,“他,也是怕你傷心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