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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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對?!睅熡炒ㄎ㈤]上眼,淡淡吐出一句,沒有再說什么,反倒是左優(yōu)曇猶豫了一下,忽然伸手覆上了對方放在桌上的一雙雪白手掌,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我只希望爺能夠活得輕松,永遠不要被仇恨與情愛蒙蔽了雙眼……有的時候,明明想要抓緊一些東西,卻反而會失去更多。”師映川聞言,睜開了眼,望著面前的男子,既而突然笑了起來,那笑容很是燦爛,甚至令左優(yōu)曇都愣住了,因為在他的印象當中,師映川在成年之后,幾乎已經(jīng)算得上是事事處變不驚,城府極深,已經(jīng)很少有像這樣真情流露的時候,而這時師映川已經(jīng)稍微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沉聲說道:“這條路我已經(jīng)踏上,就再不會回頭,也無法回頭,只有一直走下去,但你不必擔心,因為我肯定自己腳下所走的道路是正確的?!?/br> 正值此時,忽聽不遠處有稚嫩清脆的笑聲傳來,有孩童的聲音奶聲奶氣地響起:“……爹爹!”同一時間,師映川松開了手,左優(yōu)曇下意識地回頭看去,卻見師傾涯帶著師靈修正向這邊走來,師靈修原本拉著哥哥的手,眼下就松開了,顛顛地搖擺著跑了過來,到師映川面前抱住對方的腿,仰著一張雪白的小臉笑瞇瞇地看著師映川,甜甜叫道:“爹爹……”師映川淡淡笑了一下,摸了摸男孩的頭頂,這時師傾涯已經(jīng)快步走了過來,上前先對師映川行了禮,又向左優(yōu)曇點頭示意,這才含笑說道:“今日天氣是極好的,所以剛才我便帶了三弟來這里玩,誰知就碰見了父親和左叔叔?!弊髢?yōu)曇看著長身玉立的師傾涯,微笑道:“二公子真是長大了,還記得當年剛見到時,二公子還是個小娃娃,如今一轉(zhuǎn)眼就快成家立業(yè)了?!?/br> 師映川亦有同感,似是被勾起回憶,就道:“是啊,當年剛交到我手里之際,他才出生不久,用襁褓裹得嚴實,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這么大了,果真是歲月催人老?!闭f著,低頭看了一眼師靈修,模糊的笑容里是晦澀不明,道:“修兒,還記得你左叔父么?”師靈修烏黑的眼睛眨了眨,扭頭看著左優(yōu)曇,他年紀還小,距離上回見左優(yōu)曇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相當一段長的時間了,怎么可能還記得,就好奇地打量著左優(yōu)曇,左優(yōu)曇臉上帶了笑容,他不知道怎的,對師靈修總有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愛,當下就微笑道:“小公子看來是不記得我了?!睅熡炒ㄅ牧伺膸熿`修的小腦袋,道:“叫左叔叔。”師靈修聞言,便很乖巧地甜甜叫了一聲:“左叔叔……” 左優(yōu)曇聽師靈修乖巧喚了一聲叔叔,面上不覺笑容更甚,眼中滿是喜愛之意,師映川見狀,面色自若,卻忽然對左優(yōu)曇說道:“看來你很喜歡這小子,有些投緣,既然如此,不如就做靈修的干爹怎樣?”左優(yōu)曇聽了這話,頓時一愣,不由蹙了眉頭,他下意識地望去,只見那人少年模樣的面孔上,水紅色的嘴角淡淡勾著一抹猜不透的微笑,左優(yōu)曇有些怔住,隨即就推辭道:“這怎么行?說起來我不過是爺?shù)南氯肆T了,被公子們稱一聲‘叔叔’都是托大,只因被爺說過幾次,這才腆顏受了,但如今爺卻讓我做小公子的義父,這是萬萬使不得?!?/br> 師映川赤眸微瞇,眼中紅芒流轉(zhuǎn),不可言喻,他見左優(yōu)曇推辭,便笑了笑,道:“好了,用不著這樣,我知道了?!币桓崩斫鈱Ψ降臉幼?,在以后的日子里也沒有再提起此事。 濃春季節(jié),云霄城中春光似錦,城內(nèi)遷居了大批的世族門閥,富商豪賈,因此幾乎時時可見錦衣玉帶的年輕貴人們呼朋引伴地宴飲作樂,數(shù)不盡的畫舫樓船在水上穿梭,從中蕩出絲竹歡靡之聲,但作為整個云霄城中心的帝宮之中,卻并沒有旖旎的歌舞升平,身為宮主的師映川除了練功之外,剩余不多的時間大部分都是在處理各種事務(wù)。 然而今日有些不同,偌大的湖面上舞樂聲陣陣,傳出很遠,湖上有巨型水榭,飛檐勾翹,碧瓦燦燦,身穿紅袍的俊美男子嘴角微帶一絲邪肆笑意,一手拿著酒杯,一手隨著音樂節(jié)奏打著拍子,不遠處,衣衫清涼的眾多舞伎如同穿花彩蝶也似,赤著雪白的玉足翩翩起舞。 一縷清風淡淡吹過,隨之而來的,是類似于青草一般的古怪香氣,不知何時,長長的玉榻上已悄無聲息地多了一個身影,纖細的身軀被碧湖青色的薄袍蓋住,外面系一件雪白的珠紗罩衣,長衣廣袖,遠遠望去,仿佛一層白色的柔軟輕霧籠于身體表面,隱約可見其上那若有若無的絲絲銀色暗紋,來人唇若涂朱,膚色類雪,面孔與往昔相似,只是稚嫩柔軟了太多,兩個人并排坐在玉榻上,眉宇間的相似之處就仿佛比平時明顯了一些,紀妖師隨手拿起面前一只雙龍出海紋樣的赤金酒杯,提起酒壺斟滿了酒,遞給對方,那人暗紅的眼瞳看過來,然后伸出纖白勝雪的手接了杯子,將杯內(nèi)胭脂色的美酒一飲而盡。 紀妖師突然就笑了起來,發(fā)出嗤嗤的笑聲,他斜睨著身旁的少年,道:“你這個樣子,總讓我覺得不習慣,因為實在太像我討厭的那個女人?!睅熡炒ǖ难矍蛭⑽⒁粍?,便有瑰麗的紅光在其中流轉(zhuǎn),他為自己又倒上了酒,手指輕柔摩挲著酒杯冰涼的邊沿,不動聲色地道:“看多了也就習慣了。”紀妖師沒說話,盯著他潔白手腕上的一串珊瑚珠,那珠子粒粒渾圓飽滿,每一顆都殷紅得發(fā)紫,如同鮮血一般,似能燙傷人的眼睛,片刻,這俊美如妖的男人才移開了視線,繼續(xù)自顧自地看著歌舞不休,師映川對那靡靡之音似乎充耳不聞,輕輕啜了一口酒,道:“……你這次來,還是為了看他么?” 紀妖師揚了揚眉弓:“難道是為了看你不成?!睅熡炒橹恋榈榈木票p笑道:“父親大人,我不得不說一句實話,你這性子,真是半點也不討人喜歡?!?/br>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隨意說著,等到壺里的酒再也倒不出一滴時,師映川便站起身來,與此同時,就覺得右手突地一沉,卻是被牢牢地抓住了手腕,師映川垂眼看去,淡淡道:“……怎么?”紀妖師攥著那纖細皓腕,沉聲道:“把他交給我,讓我?guī)s仙山住上一段時間,如何?我可以為此付出任何代價。”師映川似笑非笑的樣子,道:“這件事沒得談。我不允許他身上發(fā)生任何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情,因此,他不可以離開我的掌握,他必須待在我身邊……所以,如果你想要見他的話,隨時都可以,但絕對不要想著帶他離開云霄城?!?/br> 聽了師映川的話,紀妖師似乎早有預料,并沒有多少失望之色,或者說,他原本也沒指望會說動對方,他松開了師映川的手腕,整個人又恢復了方才散漫不羈的狀態(tài),冷冷道:“我也要說一句實話,你這性子,也是半點也不討人喜歡?!睅熡炒ㄝp笑,隨后就慢慢走了出去。 比起曾經(jīng)的皇宮,圣武帝宮對于師映川而言,就有些似是而非的陌生,師映川緩緩走在小路上,出于一種難以言述的心思,就想起了很多事情,曾經(jīng)的泰元皇宮,其實就是一個某種意義上的江湖,只不過換了一種表述方式而已,并沒有刀光劍影的剛烈,從頭到尾,大概就都是冰冷的陰謀與背叛……沉浸在這樣的一股情緒當中,不知不覺間,師映川就來到自己的住處,那里有一片清清碧水,許多異種蓮花婷婷裊裊,在許多年前,這個位置也是如此,水中種滿了蓮花,如今幾乎按照原貌恢復過來,清澈的水中仿佛有無數(shù)記憶的碎片在沉浮游弋。 水邊有人在作畫,男子安靜地站在岸邊,面前一張條案上鋪著雪白的紙,筆墨俱全,男子執(zhí)筆而畫,十分專注,對身邊的一切似乎都毫無察覺,旁邊青衫素帶的男子則是動手調(diào)兌著顏料,師映川走過去,水中的漣漪微微蕩開,就出現(xiàn)了他的倒影,映出了那出塵如仙的容顏,只是多了幾分沉郁,師映川看著那紙上才畫了一小部分的蓮海,就道:“……把我也添上去。” 連江樓淡淡應(yīng)了一聲,旁邊季玄嬰則是掃一眼師映川身上的衣裳,很快就調(diào)好了顏色,連江樓的動作很快,幾乎一氣呵成,沒多久就放下手中的筆,師映川過來一看,就笑了笑,道:“很不錯。說到畫畫,不,不僅是畫,琴棋書畫這幾樣,我都是總也比不上你。”說著,忽然抬手攬住連江樓的脖子,手掌將其后頸壓低下來,仰首吻住了對方的唇,與此同時,師映川張開嘴,輕輕含住那薄唇,溫柔地吮吸起來,他唇瓣柔軟溫潤,里面仿佛藏著一汪蜜,暖滑的舌頭靈巧之極,只要稍一接觸,就再不愿分開,連江樓呼吸微屏,似乎被這美麗的妖魔所蠱惑,那靈活如蛇的舌頭在他的口腔內(nèi)肆無忌憚地四處游走,每一顆牙齒甚至都被細細地舔舐,帶起酥麻的怪異之感,而對于這一切,一旁的季玄嬰站在原地,不過是冷眼旁觀而已。 須臾,師映川松開男子,嘴角猶帶笑容,他的手在連江樓結(jié)實的胸前隨意勾劃了幾下,哂道:“我那便宜父親想帶你去弒仙山住上一段時間,為此,他愿意付出任何代價……呵呵,你還真是讓人欲罷不能啊,這樣,今晚你就歸他了,我讓出地方,讓你們可以好好敘舊?!?/br> 晚間師映川便歇在皇皇碧鳥那里,深夜時分,月亮透過薄云,將清透如水的銀光幽幽灑落,淡淡的柔光籠罩著整個大地,此時皇皇碧鳥已睡熟了,師映川卻是盤膝打坐,絲毫沒有就寢的意思,到他這種程度,已經(jīng)完全不需要睡覺,只因其他人在睡覺時身體所得到的一切休養(yǎng)和調(diào)整,他用打坐的方式就可以代替,同時修行進度也依舊不耽擱,這是最上乘的養(yǎng)氣之術(shù)。 此時一間布置簡單,但收拾得十分潔凈整齊的房間里,一盞宮燈兀自散發(fā)著光和熱,將室內(nèi)照出一片昏黃的光影,床前掛著素色的帳子,依稀可以看見里面睡著一個人。 夜色深不可測,有風吹進房間,燭火頓時顫悠悠地搖晃起來,隱隱地猙獰,一道黑影無聲無息地來到床前,站在那里看著帳內(nèi)之人,昏黃的燭光照在黑影臉上,露出一張好看的面孔,那容貌還像多年前一樣俊美,只是眉宇間少了幾分灑脫,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倦色與風霜。 向游宮伸出手,緩緩撩開紗帳,床上正蜷睡著神色平靜的男子,額心一點殷紅如血,向游宮看著,心中微微一痛,仿佛有輕柔而平靜的的劍氣在胸腔內(nèi)緩緩游動,令人無比清晰地感受到這一切,向游宮站在原地,呆立了片刻,終于伸出手,輕輕拍在了男子的肩頭。 真氣刺入xue道,頓時令原本熟睡的男子猛地一顫,旋即睜開了眼,再無睡意,下一刻,黑色的眼瞳突然微微一縮,季玄嬰看到了床前站著的身影,并看清楚了那張臉,他眉頭鎖起,然后就緩緩坐了起來,目光罩在對方身上,即使眼下修為俱失,不過一介普通人而已,但整個人依舊冷峭如劍,聲音沉沉道:“……你為何會在這里?!?/br> 黑幽幽的陰影中仿佛彌漫著某種不可知,向游宮靜靜看著床上的男子,低聲道:“我來救你出去。”季玄嬰目光深邃,里面似乎流轉(zhuǎn)著什么,但他神色卻還淡漠著,只道:“你根本不熟悉這里,為了順利潛入帝宮而不被發(fā)現(xiàn),包括掌握那人的動向,伺機來見我,你提前收買了多少人,動用了多少關(guān)系?向游宮……即使你已是大宗師,這也依然是在用性命來冒險。” 向游宮聞言點了點頭,居然還有心情露出一點笑色,微笑道:“確實很冒險,但總該試一試才知道,不是么?我知道后果,而這也不是一時沖動,畢竟有些事情,總是要做的?!?/br> 季玄嬰深深望他一眼,瞳色清涼如雪:“你成功的可能不超過三成。”向游宮微笑不減,卻已伸手拿起床頭的外衣披在季玄嬰身上:“動作快些,時間越長就越有暴露的可能?!?/br> 事已至此,季玄嬰知道對方既然選擇這么做了,就必是鐵了心的,一定要帶他離開不可,任誰也無法動搖,因此沒有抗拒,很快就穿好了衣服和鞋襪,向游宮便帶著他悄悄離開,不知道向游宮事先究竟做了多少準備,總之他們一路有驚無險地順利離開了圣武帝宮,又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離開了云霄城,向游宮催動全力趕路,兩人都很清楚,走得越遠,他們就越安全。 耳邊水聲依稀,當兩人穿出一片樹林后,面前便出現(xiàn)了一條大河,河邊泊著一條船,這時向游宮才終于松開季玄嬰,面上露出如釋重負之色,道:“好了,只要我們乘船往西,進入流花江,就再不會留下任何蹤跡?!痹捯舴铰?,只聽一個聲音不徐不疾地響起,平靜而緩和,然而同時卻也蘊含著一種難以描述的強大力量:“……是么?” 這聲音淡淡如水,并未著力,但響在這夜深人靜的野外,卻恰倒好處地能讓每一個字都被聽得清清楚楚,字里行間更是帶有隱隱森冷的堅硬感,幾乎就在這同一時間,向游宮突然猛地一把抓住季玄嬰的肩頭,疾速飄退,說時遲那時快,一只雪白纖長的手仿佛憑空出現(xiàn)一般,徑直抓向二人,那只手好似帶有某種奇異的力量,無孔不入,封鎖了四面八方,那只小巧潔白的手掌極美,如同一瓣細膩無瑕的雪蓮,姿勢亦是曼妙無比,然而此刻卻只讓人心中生出無窮的顫栗,在向游宮不甘的苦澀眼神中,五根玉指勢不可擋,輕輕扣住了季玄嬰的手臂,下一刻,陡然間天旋地轉(zhuǎn),季玄嬰只覺眼前一花,整個人已經(jīng)被一股無可違抗的力量高高拋起,但落在地上時,卻摔得并不重,只是略有些震蕩,但整個身體卻已絲毫動彈不得,連一根手指也不行,而這時不遠處的向游宮已與一道青色身影交上了手,兩人眨眼間就已來到水上,向游宮厲叱一聲,右拳已重重擊出,然而這一拳之下,對方亦是同樣以拳相迎,在雙拳接觸的瞬間,向游宮只覺得仿佛被一座山正面砸中,全身的血液頓時因為巨大的震蕩而幾乎沸騰起來,氣血翻涌,尤其右拳幾乎失去了知覺,不知疼痛,但他此時又豈會退避,當下袖里劍靈蛇般躥出,瞬時劍光縱橫! 但這一切卻詭異地仿佛投入死水當中的石子,并沒有激起絲毫漣漪,一切都好象被黑暗悄無聲息地一口吞噬,當季玄嬰再次看清了視野中的畫面時,只見向游宮單膝跪于岸邊,一手撐地,對面,一個身形筆挺纖細的人影正站在十幾丈外,黑色的長發(fā)在風中輕輕揚起,清美如月神一般的容顏上,殷紅的雙眸深深望向這里,嘴角微勾,如此清麗之極的相貌,本該有柔軟嫵媚之氣,然而那一雙深寂眼睛里散發(fā)的冷光,卻令人根本無法生出半點邪念,他站在那里,就仿佛站在云端之上,俯瞰眾生,那深邃冰冷的目光,好似深不見底的死淵,能夠吞噬一切,這一刻,季玄嬰心頭突地一冷,好似心臟被鋒利的冰錐深深抵住,冷意森森入骨。 師映川的目光淡淡掃去,其中似乎并無鋒芒,他的臉上也沒有什么憤怒的樣子,反而是毫不在意的淡然,他甚至笑了笑,只不過這笑容于他而言,無非是一種表情罷了,與喜怒哀樂無關(guān),一時間師映川抬手輕輕撫摸著自己如同瀑布般散下的黑發(fā),這個動作本該帶有女性的脂粉氣,但此時此地,由他做來,卻給人一種詭異又驚駭?shù)目植乐校藭r師映川似乎并沒有對人說話的想法,只是自言自語地道:“……看來本座這些年來是有些太寬容了,以至于很多人已經(jīng)忘了本座是一個脾氣并不好的人,所以才敢當面打本座的臉,是么?” 言及至此,師映川原本平靜的目光徒然一利,猶如無數(shù)劍氣爆發(fā),寒光凜冽,他看向不遠處正緩緩站起身來的向游宮,冷漠道:“你我少年時期結(jié)識,雖然不像我與白照巫之間那樣友情深厚,但我也視你為友,然而如今你卻做出這樣的事情,難道這就是對待朋友的規(guī)矩?向游宮,我知道你愛慕季玄嬰,但我一直認為你是個有分寸的人,所以從前即使在季玄嬰還是我的平君的時候,我也并不阻攔你與他交好,然而現(xiàn)在,你卻分明已經(jīng)越過了我的底線。” 夜色深沉,淡銀色的月光籠罩一切,潤物無聲,師映川置身于清風中,纖細的身子籠罩在長袍下,衣袂飄飄,不知怎的,看著他的身影,卻仿佛是有些孤寂之意,而那說話時的聲音于平和之中偏又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懾人氣勢,這時向游宮卻忽然笑了笑,既而深吸一口氣,滿頭黑發(fā)卻是突然崩斷了發(fā)帶,四散飛揚,整個人的氣勢突然上漲,他轉(zhuǎn)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絲毫不能動彈的季玄嬰,表情瞬間變得很是復雜,當他確定對方并沒有受傷之后,這才收回視線,對師映川道:“不錯,我的做法的確令人不齒,但有些事,終究是不能不做的?!毕蛴螌m說到這里,語氣忽然又一軟,道:“縱然他有不對之處,但畢竟與你有過夫妻之情,又為你生下兩個兒子,帝君又何必如此為難他?以宗師之身,卻被禁錮修為,行奴仆之事,又時常身受羞辱折磨,這未免有些過分了。” 師映川聞言,驀然哈哈大笑,他伸手一指向游宮,冷笑道:“過分?此人對我所做之事,即便用性命也是償還不起,向游宮,你可知道,因為你這一己之私,救人之舉,會給自己招來什么樣的下場!莫非真的以為本座不殺人么!”向游宮神色平靜如水,未有絲毫后悔畏懼之態(tài),又或者并不在意,負手徐徐只道:“我既然做了,自然就有承擔任何后果的準備……他是我的知音人,我平生最開心的時光,就是與他相處的時候,也僅他一人而已,所以,縱然不能琴瑟相諧,我也不能看他淪落苦海而無動于衷。”師映川目色幽幽如鬼火,雙手交叉搭在小腹前,面無表情地望著這個月光下平靜的男子,淡淡譏諷道:“這個人,永遠只愛他自己,或者,再加上一個我?至于對你向游宮,他絕對不會有情愛之意,而你為了一個根本對你沒有絲毫情意的人,甘愿冒險,用自己的身家性命以及整個武帝城作賭,值得嗎?!” “……這與值得與否無關(guān),我想這樣做,便做了?!毕蛴螌m神色平靜,別有一番靜謐安詳之意,只聽他喃喃低吟道:“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如此輕聲說著,然后他就看著師映川,露出一絲安然的微笑:“至于武帝城,有白照巫在,以帝君與他的交情,我知道帝君必不會遷怒?!睅熡炒ɡ淅湟秽停骸坝薏豢杉?。”向游宮坦然一笑:“也許罷。這其中滋味,又豈是三言兩語能夠道盡的?!睅熡炒ū砬槟救?,道:“既然如此,我成全你。” 話音方落,剎那間,突然就有萬千掌影綻放,雪白的掌影交織出一片密密麻麻的網(wǎng),以排山倒海之勢兜頭罩來!師映川猶如鬼魅一般,身形之快,在原地都留下了殘影,說時遲那時快,向游宮長嘯一聲,無數(shù)劍光自他指尖迸發(fā),整個人已是人劍合一,團身迎上!師映川見此情景,不怒反笑,十指猛地交扣,將掌影攬住,優(yōu)雅收攏在一起,卻是緊接著狠狠斬出! 這場戰(zhàn)斗并沒有持續(xù)多長時間,也就是一會兒的工夫,一切就重新歸于寂靜,師映川線條優(yōu)美的菱唇微微向下輕扯,顯示出那極其強勢的性情,仿佛天生就是一個征服者,此刻他神色從容,方才還有些戾氣的冷漠表情也已經(jīng)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卻是好象月光一般自然隨和的淡淡平靜,袖中潔白的指尖正往下滴著血,他看著不遠處衣衫染血面容微黯的男子,抬手將指尖上沾著的鮮血輕輕舔去,蹙眉道:“你身為宗師,即使晉升時間不久,也不該如此不濟……”說著,目光一轉(zhuǎn),移向仍然躺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的季玄嬰,眼中就有了幾分了然,似笑非笑地道:“原來如此,是因為擔心波及到他么,真是個多情種子。” 眼下季玄嬰修為被禁錮,沒有半點自保的能力,甚至不能動彈,而身為宗師的向游宮與作為大劫宗師的師映川之間的戰(zhàn)斗,只要有哪怕一點波及到季玄嬰,就會輕而易舉地將其抹去,于是向游宮只能在一面竭力戰(zhàn)斗之余,一面還要分心將兩人的戰(zhàn)斗余波及時擋住,護得季玄嬰平安,如此一來,他在原本就具有壓倒性力量的師映川面前,又能支撐多久? 此時向游宮半跪于地,半邊身體已經(jīng)被鮮血染紅,胸前衣衫破碎,露出五個血洞,鮮血正向外汩汩涌出,他的大半個身子已經(jīng)麻木,完全失去了知覺,眼下已經(jīng)沒有了再戰(zhàn)之力,但他對于這一切仿佛渾然不覺一般,只輕輕咳嗽著,顧不得擦去嘴角溢出的鮮血,眼睛望向僅僅只有幾步之遙的季玄嬰,苦笑一下,溫言道:“玄嬰,我已是盡了力了,只可惜天意弄人,終究還是功敗垂成……”季玄嬰躺在地上,只有眼睛和嘴還能動,但即使處于這種境地,他也依然還是面色平靜,其涼如雪,淡淡回應(yīng)道:“我已承你之情,你盡力了,是我連累你。” 向游宮微微一笑,突然猛地噴出一口血來,這時師映川已邁步走了過來,站在向游宮面前,向游宮神色鎮(zhèn)靜,并無悔恨之態(tài),似乎不太在意自己到底會受到什么樣的懲罰,師映川微微瞇起眼,突然間五指一探,重重拍下,頓時只聽一聲悶哼,向游宮已然暈厥過去,師映川面沉如水,看也不看向游宮一眼,徑直走到季玄嬰面前,他蹲下來,伸手撫摩著季玄嬰的臉頰,清冷而笑,道:“很不錯,玄嬰,居然能誘得向游宮這樣的人不惜為你出生入死……不,不對,這樣的本事,應(yīng)該是唐王溫沉陽的手筆,是不是,二弟?”季玄嬰一言不發(fā),只是靜靜躺著,師映川也不以為意,只漠然道:“都在與我作對……這世上的人,就沒有一個省心的?!闭f著,提起季玄嬰,又將昏迷的向游宮也挾了起來,轉(zhuǎn)眼間就消失在了夜色當中。 此夜,師傾涯房中燈火未熄,少年披著一件單衣,手捧一卷書,卻沒看進去,只在燈下出神,直到忽然有一聲燭花爆裂的微響發(fā)出,他才一下回過神來,這時卻發(fā)現(xiàn)腹中饑餓,便召了下人進來,命其去取些吃食,趁這空暇,師傾涯索性又起身活動了一下手腳,走出屋子,卻見廊下有人正倚著朱紅的柱子,心不在焉地抬頭望著天空,師傾涯微微一怔,就上前道:“都這么晚了,你怎么在這里?” 那人一回頭,面容清秀,卻是千穆,大司馬千醉雪乃是其伯父,因此千穆在帝宮之中自有落腳之地,倒是可以時常與師傾涯見面,此時這眉宇間已褪去幾分青澀的少年看著師傾涯,便微微一笑,仿佛閑話家常似地隨意道:“我睡不著,所以就出來走走,不知不覺就走到你這里了,有心與你說話,但又怕時辰太晚,打擾你休息?!?/br> 師傾涯搖了搖頭,將身上披著的單衣穿好,有些意興闌珊地道:“我也沒睡,正看著書……如此,隨我進來罷,我剛剛讓人去取些吃食,正好我也睡不著,不如你我下幾盤棋,用些點心?!鼻伦匀粵]有異議,兩人便一起進去,這時下人已送來了幾樣精美糕點,兩個少年擺開棋局,邊吃邊對弈起來,不過千穆是個心思敏銳之人,很快就覺得今夜的師傾涯似乎有所不同,對方雖然看起來與平日里一樣沉靜自如,但細心觀察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好象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甚至幾近忐忑,千穆遲疑了一下,便停了手中欲落的棋子,道:“我看你似乎心神不寧,是有什么事么?”師傾涯聞言,頓時一愣,旋即就整理了一下心情,這才淡淡道:“沒什么?!鼻乱娝辉刚f,也就不便多言,正打算岔開這話題,卻突然只聽有下人在外急聲道:“帝君駕臨,還請公子速速出迎!” 千穆頓時面露驚愕之色,這都已經(jīng)是下半夜了,那人莫名其妙地來這里做什么?不知怎的,這令他突然就有了一絲不好的預感,當下卻見師傾涯神色微變,緩緩站起身來,垂下眼瞼說道:“阿穆,你先回去罷,我去迎父親?!鼻聨缀跸胍膊幌氲鼐偷溃骸拔遗隳恪!痹捯舴铰?,只聽房門‘砰’地一聲被人猛地踹開,一個纖細身影徑直而入,玉面含霜,鳳眼生威,不是師映川還是哪個?這突如其來的驚變令室內(nèi)二人俱是一震,千穆雖然驚愕,但反應(yīng)極快,已行禮道:“見過帝君。”來人面色如水,看不出喜怒,這時師傾涯也已躬身一禮,道:“這么晚了,父親怎么來了?若有事,只命人召兒子過去就是了。”師映川深深刮了少年一眼,原本面無表情的臉上卻是忽然就露出了一絲冷冰冰的笑容,仿佛是斟字酌句地道:“……二郎,好叫你知道,方才你爹與人潛逃,為父費了些力氣,才將他二人擒拿回來?!?/br> 師傾涯頓時面色微變,一旁千穆亦是愕然變色,師映川說了這么一句話之后,旋即淡淡一哂,說話的口氣雖然還算是平靜,然而那冰冷的語調(diào)卻讓人本能地感到不寒而栗,只道:“向游宮私自潛入帝宮,二郎我兒,你莫非就沒有話要對為父說么?” 師映川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說話的口吻也平淡得像是在談?wù)撘患⒉蛔愕赖男∈乱话?,聲音也還算溫和,然而對于師傾涯來說,卻字字句句都撞在心頭,撞得他胸口憋悶無比,這時師映川已伸出手,輕輕拍著他的肩,面上依舊平平,可那眼神卻陰沉得怕人,只道:“告訴我,這里面有沒有你插手?我回宮之后,第一個就想到了你,當然,如果真有你參與,向游宮也是不會說出來的,不過,宮中各方人員分布巡查是何等縝密仔細,又有高手坐鎮(zhèn)其中,縱然向游宮誘以重利收買,且動用暗中的關(guān)系,只怕也是難以順利成事,想要做到把握最大,終須有宮內(nèi)的重要人物在這其中提供方便,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這樣的人,當然不會很多,而這些人當中,有理由也有膽量參與此事的,只有你?!?/br> 師映川徐徐說著,又定定地看了兒子半晌,才繼續(xù)以平淡的口吻道:“好孩子,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為父現(xiàn)在只是猜測,不過,相信只要查下去的話,最終一定會有結(jié)論……那么,現(xiàn)在告訴我,你與此事,究竟有無關(guān)聯(lián)?” 面對父親的詰問,師傾涯的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要否認,但看著師映川那雙冰冷猩紅的眼眸,師傾涯終于沒有辯解,而是微微低下了頭,面無表情地沉默了片刻,既而艱澀道:“……是。” 話音未落,一記耳光已重重抽在了師傾涯臉上!師映川并未收力,這一巴掌結(jié)結(jié)實實甩下去,頓時就將師傾涯打得倒飛出去,撞在墻壁上,嘴里立刻流出血來,一旁千穆見此情景,大驚之下,當即就搶上前去,將幾乎被打得閉過氣去的師傾涯一把抱住,緊張急道:“傾涯?”不遠處師映川卻已將腰間絳帶扯下,拿在手里,不置可否地冷笑一聲,看著正在千穆懷中緩緩睜開眼睛的師傾涯,聲色俱厲地道:“混帳東西,小小年紀,倒學得吃里爬外起來!”說話間,一雙赤眸已如同冰湖一般,洶涌著無限寒意,咬牙道:“你給我好好聽著!孽子,你平日里胡鬧也就罷了,無非是孩童心性,誰沒有過?只是你這次實在是心太大了,膽子包了天,弄鬼居然弄到你老子頭上來!我?guī)熡炒ń坛瞿氵@樣的兒子,真該一頭碰死!” 言罷,右手突然一甩,只聽‘啪!’地一聲響,一條青影已狠狠抽中了師傾涯肩頭,卻是師映川手中攥著的那條腰帶,這帶子是系腰的,本是柔軟織物,打在幼童身上都是無妨,但此時在師映川手里,被他內(nèi)力縱貫,比起牛筋鞭子也是不遑多讓,尤其他運力之巧,生生打破了師傾涯的護體真氣,頓時抽得衣衫開裂,白皙的肩頭立刻皮開rou綻,師傾涯悶哼一聲,身子微一搖晃,不禁吃痛皺眉,師映川猶自不解氣,指著師傾涯冷笑道:“本座有今日局面,是血里火里用性命打拼出來,偏偏你這不肖畜生,卻串通了外人來謀算親父,這種事傳揚出去,旁人會作何感想?這次能串通外人打我的臉,下回是不是就要弒父篡權(quán)了?嗯?” 這話說得太重,為人子女的,萬萬承擔不起,師傾涯忍著疼痛跪下,啞聲道:“兒子知道此舉不妥,但阿父懷胎十月生下兒子,兒子總要報答,阿父在此為奴為仆,不得自由,堂堂大宗師,落得這般下場,兒子實在不忍,有心救阿父脫困,即便違背父親,也顧不得了!” “還敢頂嘴!”師映川怒極反笑,又是一鞭狠狠抽出,這下打中了師傾涯的前胸,又是一道血痕,師映川面色陰沉,冷冷看著少年,道:“你這孽障雖非我親手撫育,卻也一向待你疼愛,結(jié)果你就是這樣報答我!混帳東西,莫非以為是我血脈,就有恃無恐起來?莫要忘了我還有你大哥,就算沒了你也照樣有兒子!”言罷,看也不看師傾涯一眼,抬手又是一鞭!但這一下并沒有打在師傾涯身上,卻是千穆眼疾手快地擋在前面,從耳根到脖頸被打得皮開rou綻,但千穆卻仿佛恍然不覺,只緊緊護住身后少年,急聲道:“請帝君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