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jié)
見周圍安靜下來,寧湘滿意地拂了拂袖,走到自己的位置旁坐下,然后瞇起眼睛,惡狠狠地朝自己右側(cè)盯過去。 寧淵就坐在寧湘旁邊的位置,大概是感覺到寧湘正盯著自己,他也回過頭,朝寧湘笑了一下,用充滿親和力的聲音喚了聲:“二哥?!?/br> “誰是你二哥!”這一笑是徹底將寧湘心底壓了許多天的怒火給引起來了,若不是寧淵處處與他作對,他怎么可能在海龍王上受到那樣的羞辱,以至于這么長的時間都不敢出門,當(dāng)即拍桌起身,就打算與寧淵算賬。 可恰在這時,教書先生卻從院門走了進來,寧湘不得已,只好按捺住火氣重新坐下。 教書先生身后,跟著另一身著正紅色官服的男子,背后還有另外兩名官員陪同,庭院正中已經(jīng)擺了幾把椅子,先生退到一邊,讓那三名穿著官服的人上座,才對周圍的監(jiān)生道:“還不快來見過高大人?!?/br> 眾監(jiān)生其實在看見那身大學(xué)士專屬的正紅色官服的時候,都已經(jīng)料到了來人的身份,因此聽了先生此言也沒露出驚訝與慌張,而是齊齊站起來,用書生特有的禮儀向高郁行禮,“參見高大人?!?/br> 高郁已經(jīng)年過五十,可模樣看上去卻只有四十左右,精瘦的臉頰很有精神。他原便是江州人士,多年前曾連中三元的狀元郎,更是大周出了名的才子,自從入仕后便一直呆在翰林院,一生都奉獻給了文辭,如今回到家鄉(xiāng),看到眼前一片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郎,只覺得自己后繼有人,當(dāng)即欣慰地點頭,笑道:“大家不必拘禮。” 監(jiān)生們都平了禮,全部落座后,教書先生又朝高郁拱了拱手,“知曉高大人要來,這些學(xué)生們一早便在這里候著,就等著高大人考察他們的才學(xué)呢?!?/br> “是嗎?!备哂粢粨衢L須,看向眾監(jiān)生,“再過半年便是秋闈了,老夫可是由衷地希望咱們江州能多出幾個才子,今日老夫并非專門考察,因此也未曾備著什么題目,老夫昨日剛到江州,晚上便見窗外下了一場細雨,那便以春雨為題,你們各自賦詩一首,念給老夫聽聽看吧。” 045 技驚四座 監(jiān)生們都低下頭竊竊私語起來,許多人還露出了然的笑容,或許是早便猜到了高郁會以“春”為題。 這并不難預(yù)料,此時是春季,而以詩賦來說,詠春也是最常見的一類題材,且因為詠春的詩詞多,大家見得多了,辨別好壞也相對容易一些。 當(dāng)即便有許多監(jiān)生依次站起來,有的抒情,有的詠景,大家都有些真才實學(xué),五言七律信手拈來,用韻平仄也是可圈可點,聽得高郁頻頻點頭,不時說出一個“好”字。 當(dāng)然,最出風(fēng)頭的也是那些已經(jīng)年滿十六歲的監(jiān)生,大周鄉(xiāng)試必須年滿十六歲以上才能參加,在那些即將予試的監(jiān)生們互相爭強好勝的時候,寧淵這類年紀不到的,則只安靜地坐著看熱鬧。 寧湘是最后一個起身的,詠的也是一首七律,不過同其他人的相比,卻是沒有什么出彩的地方,高郁只微微點頭,便略了過去。 寧湘卻不大高興,他便是之前猜到了今日無論作詩弄詞都應(yīng)當(dāng)與春有關(guān),是以連夜翻閱了多本詩集,作出一首自認為意境優(yōu)美的七律,本以為可以技驚四座,惹得高郁驚嘆,然后輕易通過鄉(xiāng)試,點為頭名解元,直至春闈殿試連中三元,以狀元及第的名頭出任朝堂,最終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一代權(quán)臣,光宗耀祖。 哪只這高郁居然只點點頭,連個“好”字都沒有,居然連個“好”字都沒有。 寧湘悶悶地坐下,心里不由得暗罵了一句。 高郁見無人再起身,撫著胡須道:“沒有學(xué)生再賦詩了嗎,春光難得,少年們?nèi)羰嵌辔虺隽艘恍┖迷~句來,還望不要藏拙,多念給老頭子聽聽看才好。” 寧湘忍不住朝身側(cè)打量,見寧淵正專心看著一本攤在面前的詩集,竊笑一聲,忽然放大了嗓門道:“三弟,你不是總說自己才華堪比詩仙蘇道,如今高大人既然在這里,你何不也來上一首,讓高大人品鑒品鑒?” 寧淵一愣,顯然沒料到寧湘會忽然這么說,皺眉道:“二哥你什么意思。” “咦,難道我記錯了嗎?”寧湘裝出一副驚訝的模樣,“你從前不是一直以‘小蘇道’的名號自稱嗎,何以現(xiàn)在卻又不敢了呢?!?/br> 寧淵朝高郁看去,卻見高郁聽聞寧湘的話后,也把目光落在他身上,表情卻是鄙夷里帶著惱怒。無怪高郁不生氣,蘇道是百多年前的人物,號稱詩仙,所做詩作常被后世稱為千古絕句,也是高郁十分崇拜的文壇前輩,如今聽見一個乳臭未干的毛頭小子居然有膽子稱自己是“小蘇道”,在高郁看來簡直狂妄。 寧湘的如意算盤很簡單,他了解寧淵的能力,這小子在學(xué)監(jiān)里一直不聲不響,向來學(xué)識不高,也肯定做不出什么好詩詞來,而高郁今年是鄉(xiāng)試的主考官,搞不好三年后也是,若是寧淵在高郁面前丟了臉,他還妄想?yún)⒓余l(xiāng)試嗎,只怕高郁一看見寧淵的卷子,就直接點名落榜了。 “二哥,說話是要有憑據(jù)的,我何時有過那般狂妄的自稱?!睂帨Y一邊辯解,一邊悄悄打量高郁的表情,果然見高郁臉色稍微平和了些,知道了原來這少年也明白把自己同蘇道擺在一起十分狂妄。 “誰說我沒有憑據(jù),來你們說說,我三弟是不是經(jīng)常那樣說?”寧湘看著身邊的幾個跟班。 “是呀是呀,我們都聽見了呢!”那幾個跟班立刻起哄。 寧湘志得意滿地繼續(xù)看著寧淵,雙手一攤,“罷了,三弟你要是不承認,那二哥我也沒辦法,說大話時站著不腰疼,臨了了卻又要當(dāng)個縮頭烏龜,我卻都替你害臊?!闭f完,寧湘還嘖了兩聲。 “二哥,這話你便說錯了?!睂帨Y冷聲道:“我從小到大做事向來循規(guī)蹈矩,也很清楚什么話說得,什么話說不得,夸口自己比得上蘇道大師這類的話,我是絕對沒膽子說的,哪有二哥你直爽驍勇,當(dāng)著大殿下的面都敢嚼皇后娘娘的舌根。” 寧淵話音一落,周圍便響起一陣哄笑,大抵是都想起了寧湘被賞巴掌的事。 這件事情一直被寧湘視為奇恥大辱,如今寧淵居然敢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再度提了出來,直氣得他火冒三丈,可當(dāng)著高郁的面又不敢發(fā)作,只能指著寧淵的鼻尖一連說了好幾個“你”,卻也沒“你”出個所以然來。 “好了?!备哂糨p咳一聲,打斷了周圍的笑聲,然后他望著寧淵道:“少年,你有沒有說過那樣的話老夫不想去計較,可你若是當(dāng)真有什么好詞句,不妨也詠一首給老夫聽聽,不用害怕,以你的年紀,即便作得不好,老夫也不會多說什么?!?/br> 以高郁的心機,自然已經(jīng)多少看出了方才不過是寧湘在作弄寧淵,可他今日前來便是來考察監(jiān)生們的才學(xué)的,倒也不妨順便問上一問。 寧淵合上面前的詩集,慢條斯理地站起來,沖高郁拱手一禮,“學(xué)生才疏淺薄,怕是做不得什么好詩,但若是高大人想聽,學(xué)生便獻丑一二,請高大人指教?!?/br> 寧湘抱起手,冷笑地看著寧淵的側(cè)臉,他可不相信這個他一直認為肚子里沒多少墨水的混蛋弟弟能做出個什么幺蛾子來,便聽見寧淵望著不遠處樹杈上新長出來的嫩芽,吟誦道:“好雨知時節(jié),當(dāng)春乃發(fā)生。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無聲?!?/br> 很簡短干凈的五言詩,沒什么花哨的修辭,硬要評價的話便是兩個字,樸素。 寧湘失聲一笑,“我說三弟,你肚子里如果沒什么墨水,還是不要隨便開口丟臉的好,這叫什么詩,一無深意,二無意境,簡直粗不可及?!闭f完,又是接連地一陣笑。 不過笑著笑著,寧湘卻發(fā)覺好像有些不對頭,因為從頭到尾都只有他一個人在笑,四周都安安靜靜的,而其他人也大多在用一種詭異的表情望著他。 “你這是……”高郁愣了片刻,才緩緩對寧淵道:“蘇道先生的半言詩?” “沒錯?!睂帨Y點頭,“我將它補全了?!?/br> “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潤物細無聲……”高郁輕聲重復(fù)著,眼睛比了一會才睜開,“少年,這的確是你寫的嗎?!?/br> 見寧淵點頭,高郁長嘆了一口氣,滿臉悵然道:“當(dāng)年蘇道先生突發(fā)心疾,這首詩只作了上半句便倉促離世,百多年來,無數(shù)文人才子補出過各種各樣的版本,讓人驚嘆的詩意與風(fēng)骨也層出不窮,可老夫讀起來總是覺得少些味道,如今聽了少年你補的這一句,老夫才發(fā)現(xiàn),那一直缺少的是一味什么味道了。那些詩道高手正是太講究詩意與風(fēng)骨,才忽略了蘇道大師寫出這首詩時的樸素本意,有時候詩作,并非只有寓意深遠的才是好詩啊?!?/br> 說到這里,高郁情不自禁摸了摸眼角,看模樣竟然是有些傷情,“少年,你今年多大了?!?/br> “今年十四?!睂帨Y又是拱手一禮。 “果然?!备哂糍潎@道:“便也只有你這等心性單純的少年,懷揣著一顆赤子之心,才能補全這首看上去平平無奇,卻最能貼合蘇道大師內(nèi)心本意的詩。” 寧湘傻了,這才領(lǐng)悟到放在自己那通笑聲有多丟臉。他滿心都在想著看寧淵丟臉,卻壓根沒注意到寧淵吟出來的是蘇道的詩,那剛才自己的那番嘲笑,不等于是在告訴周圍的人自己學(xué)識有多低嗎。 果然,他再向四周望去時,大多數(shù)人都用一種“蠢貨”的目光望著他,而寧淵再度坐下后,也不忘對他輕道一句,“二哥,承讓了?!?/br> 寧湘簡直氣炸了肺,今日應(yīng)當(dāng)大出風(fēng)頭的明明是自己,什么時候輪到這個賤種小子了! “好了,老夫已經(jīng)考過你們的詩詞了,不得不說,今日老夫十分欣喜。”高郁看了寧淵一眼,又道:“接下來老夫會出一道對子來考考你們,希望你們能帶給老夫更多的驚喜。”高郁回頭,向身后的兩名副官點了點頭,那兩名身著藍色官服的官員隨即起身,其中拿出一張隨身帶來的宣紙,展開貼在一旁的木質(zhì)屏風(fēng)上。 就見那宣紙上以銀鉤鐵畫的比例寫著五個大字“煙鎖池塘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