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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漢宮秋,落花逐水流在線閱讀 - 第10節(jié)

第10節(jié)

    皇帝眉頭微皺,極小幅擺了擺手。

    那楊得意何等穎慧,早已揣了圣意,親自遞上暖爐,因詢道:“這是哪宮的‘娘娘’?怎地走偏門子?”

    小宮人蕊兒接了暖爐,細心替陳后熏身上被雪絮子弄洇的濕處,只覺那內(nèi)侍口氣囂囂,不免有些氣兒,因回道:“不說咱們,內(nèi)侍公公不也沒的走偏門子?”

    楊得意原是想訓(xùn)她一頓,兀自一忖,礙于天子威儀,便不敢造次。只說:“這丫頭好伶俐的嘴,半點兒虧不肯吃!”

    阿嬌在旁,只低頭,不肯說話。

    這一頭可撞的不巧,本身是偷著摸來長樂宮,瞧外祖,已是大忌,怎地這樣子不討老天爺?shù)那?,偏偏一頭撞著這位宣室殿的主兒!

    心跳的愈發(fā)快,那暖爐熏著半絲兒不生暖意,反是極冷,好似雪絮子落進了心里,化了開來,冰冷的雪水傾頭倒下……

    她實實打了個冷顫。

    蕊兒抬起頭,正要瞧清是哪家的內(nèi)侍公公,這樣的盛氣凌人,不瞧還好,這一瞧,唬得她直將暖爐子也拋了出去,落在地上,火星子四濺。

    蕊兒跪地,聲音抖的不成樣子:“婢……婢子拜見陛……陛下……”

    蕊兒身后另一名宮人也依禮伏身拜道:“婢子拜見陛下!”長裙曳地,那一圈兒翻花邊沿竟在簌簌抖動。

    皇帝不叫“免”,眼睛直勾勾地瞧著眼前主仆三人,只她一人是站著的,那神情,凜然仍有些驕傲的意思。

    皇帝居高,冷笑道:“陳阿嬌,你啞了么?”

    她輕輕一顫,這才跪下:“臣妾拜見陛下,陛下萬年無極!”

    紅色大氅曳地,似一朵嬌妍的花,在她膝下綻放。她前額發(fā)綹仍攢著雪絮子,此時遇了暖,化成了水,順著發(fā)綹滴下。她雙頰生紅,被凍的似緩不過來,整個身子都是僵的,直挺挺杵在那兒,風(fēng)一吹,似輕薄的空殼紙人兒,搖晃著,跪也跪不穩(wěn)當(dāng)。

    “免,”皇帝略一頓,眉頭微微皺起,這才叫“免”,她正要起,卻見皇帝的手伸了出來,做了個“扶”的姿勢,卻并不明顯,她自然不敢將手遞上,皇帝譏誚道,“你來這里做什么?”

    她再回神,皇帝的手已然收了回去。眼前是人主帝君,玄色冕服龍紋,耀耀天子之威,伸手不可及。

    再不是方才能與她稍許說上話的表弟劉徹了。

    長門宮,宣室殿,隔了那樣遠的距離。

    她扶膝起身,腿打不穩(wěn),差一點兒又摔下。幸好身后宮女子扶了一把:“娘娘仔細腳下?!彼@才借力站了起來,那膝蓋受了寒氣,仍有些哆嗦。

    皇帝問話,卻不可不答。陳阿嬌覷皇帝,眼中仍是當(dāng)年再熟悉不過的情狀,她眉角微揚,驀然有些倨傲:“陛下并無禁足令,妾居長門,未曾承圣旨,不可過長樂;況然當(dāng)朝以孝治天下,外祖母病逝甚急,臣妾……”

    皇帝打斷她:“堂邑翁主乖張跋扈,如今見君顏,這份兒膽性倒是半點沒變!”皇帝話里有點譏諷的意思:“你膽兒肥,跟朕說話,半分不怵,少承想有皇祖母庇護,朕會拿你沒法子!”

    阿嬌嘆了一聲,低眉斂了絲兒氣焰,這才道:“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rou,……臣妾怎會不怵?只是……阿嬌念著皇祖母,這才敢犯君顏,望陛下恕罪!”

    皇帝低頭細細瞅她,只覺她比數(shù)月前清瘦不少,那雙愛笑的眼睛,此時氣焰全無,反倒沁著一絲苦意,陳阿嬌……倒竟不似陳阿嬌了。

    “……氅子都沁了水,濕的頂透,你跑這兒來做什么?”雖是責(zé)備,難為的,卻竟掩著半分不著意的關(guān)切。楊得意大概也明了君上的意思,忙著人提炭爐將陳后衣物熏干。兩廂里,便這樣僵著著?;实垡蛘f:“也巧,朕才瞧了老太后出角門,這鬼天,霧煞煞的,朕便要返御駕回長樂宮進了晚膳再走,你……單單是為太皇太后一樁事前來?”

    陳后自然無從揣度君意,那些朝堂之上的彎彎繞繞,她一介女流又豈能盤磨的清?更不知武帝所指,另有含義,因道:“外祖母待我極好,阿嬌不懂事,誰待我好,我便也待誰好?!?/br>
    誰知這一句話正犯武帝大忌,皇帝登時變了臉色,冷笑道:“誰待你好,你便也待誰好?陳阿嬌,初時朕是怎樣待你的?朕十六歲踐祚,一路走來,知你陳氏護位有功,朕感恩圖報,保你陳氏滿門榮華?!隳??你怎樣待朕?信那些腌臜巫術(shù),魘咒朕?!”

    第11章 紗窗日落漸黃昏(11)

    前番皇帝收回皇后璽綬,黜阿嬌于長門,皆因巫蠱事起,宮中老人凡有所耳聞的,都怨憎皇后心腸歹毒,大逆不道,竟用巫蠱之術(shù)魘咒皇帝,當(dāng)今圣上仁心仁德,并無過分追究,甚至連“廢后”的旨意都未頒下,只宣口諭,遷陳后于長門,于陳氏一門,仍是善待。

    此番皇帝舊事重提,不免讓她難堪。

    陳阿嬌并不知皇帝心事,朝堂繁冗,本就讓皇帝抽身無暇,她母親館陶大長公主又是個不省事的,堂邑侯府最近的動向不單叫皇帝心驚,連長樂宮老太后都覺不占理兒,首先要拔手收拾的,便是私結(jié)朝臣的堂邑侯陳午。再者,另有妝奩藏書一事,讓武帝心里好覺沒趣,想起來,仍是深恨。帝王心沉,那幾番心思,陳阿嬌又如何能辨明?

    她眼中有淚,卻強忍著,抬起頭,直視皇帝道:“阿嬌被黜長門,是因‘巫蠱’一事,陛下聽信讒言,陷臣妾不義……妾無言可對,但——”她停了一下,忽然眼中淺淺的光暈似燭焰偃了下去,她嘴角微微揚起,竟是在笑:“但——我陳阿嬌行事敢做豈有不敢認(rèn)的?那些腌臜東西,我并不知是如何跑我枕下的——魘咒皇帝,其罪殊大,我沒有做過的事,絕不會認(rèn)下!”她倒無懼,居然不再自稱“妾”,與皇帝一派應(yīng)對,皆是凜凜氣概。

    皇帝“哦”了一聲,忽然笑道:“你的意思是——朕冤了你?”沒等她回答,皇帝情狀忽轉(zhuǎn),冷笑道:“你當(dāng)朕會信你?”

    陳阿嬌似也不在意,因說:“陛下自然不信,若信,本宮今時豈會矮居長門,‘長樂奉母后’,都是要偷偷摸摸的?”她似在自嘲,倒引的武帝頗為有意地去瞧她。

    帝后長久沉默,在這一方窄門下。再遠處,宮燈連片,映的尚未化開的雪地皆是螢螢之色。楊得意御前服侍許久,尚揣圣意,因退一步,道:“陛下,天色不早啦,這北風(fēng)嘯的緊,咱們……盡早返長樂宮罷?太皇太后該叫晚膳啦?!?/br>
    皇帝這才斂聲:“擺駕?!?/br>
    御駕行起,皇帝居前,兩擺宮人隨侍。楊得意見陳阿嬌仍愣著,便俯身讓禮道:“娘娘,請吧?!?/br>
    阿嬌心性不拙,頓時領(lǐng)會楊得意的意思,因道:“楊長侍,本宮謝過?!北汶S御駕直入長樂宮,一路人,浩浩而去。

    甫行過玉階,司禮太監(jiān)已唱起:“陛下御行——幸長樂!”

    那尖細的聲音,一層一層蓋過去,在空明大殿里回轉(zhuǎn),繞過重重帷帳。巍巍漢宮,在一場初雪過后,俱被這聲音覆蓋了。

    宮人迎駕,齊齊拜下:“陛下長樂無極!”

    武帝居然側(cè)身覷她,那暖融的眼神直如初雪落進,又被這體溫融化。他的瞳仁是漆黑明亮的,含著隱隱的笑意。她倉皇避開,忽聽皇帝道:“皇后在御,爾等不見禮?”很輕的聲音,絮絮如雪,他倒極少用這樣的聲音與宮人說話,盡難得的,是這一回,那話中還夾著三分打趣的意思,要教她難堪,卻溫軟的仿佛只剩下寵溺。

    當(dāng)年,她寵貫六宮,確是事實。這漢宮掖庭,唯只偏愛年輕貌美的女子。

    為首下拜的那位嬤嬤只覺好奇,不禁想隨侍御駕的,是哪宮娘娘?怎不見司禮公公通傳?況這苦天苦地的,太皇太后并不教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后妃們大寒天來行謁,誰會隨御前來長樂宮探視?

    想來是君恩深重的新貴后妃吧?那嬤嬤不及多想,也不敢盯著寵恩在身的后妃細看,只覷見那名女子掛一身毛色極好的大紅氅子,緊隨君王身側(cè),便伏謁道:“婢子拜見夫人,愿夫人千歲永泰!”

    身后眾宮人也隨嬤嬤下謁:“夫人千歲永泰!”

    許久卻未見主位叫“免”,眾人心下些微有絲兒著慌,為首那嬤嬤壯著膽抬頭覷了一眼,那著紅氅的女子,在宮燈掩映下,極明艷。一雙眼睛透著一股子嫵媚靈氣,睫毛輕輕翕動,圈進眼瞼下一方光暈,嬤嬤只覺這位“夫人”好生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眼前端莊的美人姓甚名誰,只待細忖時,卻聽見皇帝對身旁美婦人笑道:“你瞧,她們錯稱你封位,若然在從前,……陳阿嬌,你大概要把這宮殿都掀個底兒朝天吧?”

    是帝王的玩笑話,這話怎么忖著,都有些要挑事兒瞧熱鬧的意思。

    那嬤嬤被皇帝口中“陳阿嬌”三字唬得一嚇,怯怯覷那美人,這才驚覺眼前那人,的確是陳后的摸樣,只不過比印象中略微清瘦些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