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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漢宮秋,落花逐水流在線閱讀 - 第9節(jié)

第9節(jié)

    正待小玉回話間,殿下內(nèi)侍已然叩首:“娘娘保重,切記抄小道兒,盡揀著人少的廊子走,大長公主吩咐,……這一路招搖過去,自要生事兒。娘娘好生保重。奴……奴告退?!?/br>
    “也好,公公這便走,本宮教宮人掌燈送公公一程?!币蛳蛐∮竦溃骸疤祀m還亮著,這冬天兒風冷日短,怕是一會子就黑黢黢啦,怪瘆人的。宮里廊子多,路遠,你盡教人為公公提一燈,送一程罷?!?/br>
    小玉領(lǐng)“諾”而去。那內(nèi)侍謁大禮,告一聲“謝娘娘體恤”,也便去了。

    皇帝御駕威儀,浩浩出了長樂宮,甫一下玉階,直瞧遠處宮路皆是積雪,一眼望去,茫茫無邊。

    日頭雖未西下,也將薄暮,四下里宮燈已然照開,映的這積厚的雪明明堂堂的,熠熠生光。這青磚路、長蛇廊子,盡似鋪了一層雪白雪白的軟氈,人腳踩下去,一墩兒一墩兒都是小坑,宮靴上沾著黑糊糊的碴子,弄染了白凈的路面。風一吹,迎頭又是一陣雪蓋上來,很快將靴印子碾上,黑碴子沒進了潔白的雪絮中,又是一條整厚的大軟氈,好似人從未踩著走過似的。

    皇帝晃了晃神,疑似看走了眼。

    那條軟氈延出去,直要延到天盡頭,潔白的團絮中忽有一個紅點子挪動,很快后面移出了兩粒黑點子,緊跟著便趕了過來。

    皇帝眉頭微微攢起。

    冕冠十二旒晃過眼前,瑩透的珠子碰的“咯楞楞”直響,那珠子偶爾碰著前額,冰透透的,直寒的人要發(fā)抖。

    皇帝的眼色卻更寒。

    楊得意此時心中極為惴惴,他御前伺候多年,皇帝使個眼色,發(fā)個忡,他都能知道皇帝在想什么。

    果不其然,皇帝口氣極冷:“楊得意,長樂宮多少道門兒?朕叫走小偏門,便是欲避過那起子行著瞧太皇太后病的幌子,實欲探聽前朝政事的朝臣女眷!你……半點事兒辦不伶俐!”

    唬得楊得意腿一哆嗦,正要下拜請罪,武帝已然擺了擺手:“免,免!寒天寒地的,仔細你那老寒腿!御駕前伺候,哆嗦的連個茶碟子都端不穩(wěn),仔細朕罷你官兒!”

    楊得意一時沒摸楞清楚皇帝這是什么意思,便偷偷覷龍顏,意欲忖度。只見皇帝劍眉微微攢起,那雙深邃的眼睛已然冷成了雪團子……楊得意心下一緊,不敢再窺覷。皇帝眉仍皺著,迎風挺挺立在那兒,不說“擺駕”,也不說“歇?!保S駕諸侍人皆沒了主意,又不敢問,只得隔風瞅楊得意,好似在問他拿捏個法兒。

    楊得意心里暗暗叫苦,心說伴君如伴虎,這老虎肚里有幾根腸子,老子怎么知道!

    皇帝知道是她。

    那樣嬌小的身子,披一件紅色外氅,在雪地里迎路跑來,跌跌撞撞,腳下?lián)P起的雪塵子幾乎要蓋了她半截身子……老遠仿佛都能聽見她“呼哧呼哧”大口喘氣的聲音,天極冷,她呼出的氣息很快攢成一團濃霧,緩緩散開,沒在白色天地間,很快消失不見。

    陳阿嬌。

    果然是她。

    她走的極艱難,有幾步趔趄著差點跌倒,身后隨行的兩名宮人跌跌撞撞跟上來,困難地扶住她,撞起了齊膝高的雪絮子。

    紅色的點子愈漸放大,皇帝的目色更濃,他知道是她。太熟悉的身影,那樣瘦,那樣小,就像很多年前在掖庭的雪場上,也是這樣瘦瘦小小的身影兒,裹在紅色的絨衣下,極艷麗的顏色,映得那場雪黯然失彩,她身后跟著一群跌跌撞撞大驚小喝的嬤嬤,捧的她似天上的明月,“小翁主,且注意腳下!”“小翁主,喝口熱湯暖暖再頑罷……”“噯喲,您磕著碰著啦,教奴如何向太后娘娘交代……”

    她是陳阿嬌,打小兒乖張跋扈的陳阿嬌?;实勖碱^微攢,沉沉陷入往事中。很多年前,他居掖庭猗蘭殿,也是這樣的大雪天,堂邑侯府的小翁主隨母親館陶長公主入宮謁君親,昔年封膠東王的他與表姐阿嬌打照面,她很小,得承館陶姑姑美貌,那胚子已是十分出彩,漂亮的眼睛里總有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她的眉毛微微揚起,是乖張的,甚而有些跋扈。

    高座上的父皇早已忘了他與猗蘭殿的母親王美人,這天卻突發(fā)的好興致,賞猗蘭殿一枚上貢夜明珠,他極高興,捧在手里左右看不夠。阿嬌來的時候,他正賞玩,乖張的小翁主頤指氣使,他們兩下里爭辯,有了口角,阿嬌竟失手打碎了夜明珠……

    他悶聲坐在門檻上,不肯說話,也不吃飯。小太監(jiān)拉他起來時,他曳著大袖,眼淚大滴大滴往下掉。母親自然是只肯說他的,那時,母親正盤磨要借館陶姑姑勢力,重新獲幸君前。

    阿嬌是無錯的,即便有,也沒有人敢說一句。

    第10章 紗窗日落漸黃昏(10)

    晚上的時候,落了一天的雪點子終于停下。猗蘭殿前廊宮燈通透,亮如白晝,雪毯子一直遙遙延伸出去,漢宮飛檐落錯,俱是一片銀裝素裹。

    阿嬌拉他到偏殿廊下,掌燈的宮人隨侍在側(cè),宮燈映著她嬌小白嫩的臉,睫毛下清晰地泛著一圈碎光,她白天瘋鬧的夠了,吸了些寒氣,此刻吸溜著鼻子,鼻尖通紅。阿嬌大咧咧地拂了下臉,故作神秘地看他,忽地從身后不知哪兒摸出什么東西來,小拳頭握的緊緊的,遞到他跟前,笑瞇瞇地說:“彘兒,你看!”

    小翁主夸張地大笑,忽地攤開手,——他看過去,阿嬌的掌下在滴水,那手已經(jīng)冰的紅彤彤了,手掌上乖乖躺著一枚雪球兒,色澤通透,仿是捏了又捏的。宮燈煌煌光影下,他清楚地看見,阿嬌翹長的睫毛在輕輕翕動,似蟬翼,似蝴蝶的翅膀。她笑的可真美。

    “這個……這個好,比‘那個’好……彘兒,它也會發(fā)光!”她把那枚雪球兒往前送了送,似在獻寶。他怔忡著,卻不太愿意看。他知道阿嬌在說什么,她壞了他一枚夜明珠,便想賠他一枚同樣會發(fā)亮的雪球,可是——她的雪球兒捏的再好,又怎么會比夜明珠更好呢?

    那是他父皇賞賜的呀!

    阿嬌站在那里,仍然咯咯笑著,好似根本沒有察覺他并不高興似的,她伸出的手一直沒有收回,掌上那枚瑩透的雪球兒漸漸化了水,從她手上一滴一滴淌下來……

    “彘兒,你拿呀!”阿嬌笑著催他:“快要化掉啦!”

    嬤嬤們將阿嬌裹的像枚小絨球,生怕長樂宮老祖宗心尖兒上的寶貝疙瘩磕著、凍著,她背后似乎還在生著熱氣,那小手掌卻凍的通紅,她輕輕吸一口氣,笑著問:“彘兒,你喜歡么?”

    他從她手中突兀搶過那枚雪球,只頓了一下,便揚手,狠狠砸向外面通明雪地!一聲輕微短促的悶響,雪霰子似塵土一般揚起……

    他以為阿嬌會哭,但她并沒有。但那表情,卻叫他終身難忘。他十六歲御極,此后見慣后宮鶯鶯燕燕,再沒有在任何一位后妃臉上,見過阿嬌當年的表情。

    她的眼神漸漸黯淡下去,似有星芒垂落,忽地便在眼底凝滯。是失落,還有一絲絲難過,隨著這寒天凍地的永巷,一并沉寂。

    阿嬌的手仍未收回去,那雪水沁著凍僵的手指骨,紅的嚇人,直到身后嬤嬤“噯喲”一聲叫了起來:“小翁主!這可怎生了得?凍成這樣!沒的作了病呀……”她才瑟瑟縮回了手,那有些驚惶的小表情,半點兒不像平時乖張跋扈的陳阿嬌。

    他抬頭,看著阿嬌被老嬤嬤牽著手,直往內(nèi)庭里走去。

    惶惶又是那年的光景。一陣冷風吹來,他微微縮了縮肩,很快又是庭庭帝王威儀。身邊楊得意在旁道:“陛下,此處風大,不如折回長樂宮,與太皇太后一并用了晚膳,御駕再起罷?”

    經(jīng)楊得意這一聲提醒,武帝猛地抽回思緒,眼前是長樂宮偏殿的小門兒,風正大,那雪卻早停了。

    她一步一個踉蹌頂風往這邊來,大紅外氅已然蒙了一層輕薄的落雪,那靴子里多半是灌了風又浸了雪水,武帝微微攢眉,直為她冷,這樣的天氣,待回了寢殿,燙上熱爐子,腳一并烘著,也怕是緩不過勁兒來,腳趾頭直像有萬千只螞蟻鉆著、拱著……

    “那便回長樂宮吧,陪阿祖進了晚膳再返駕……”

    武帝眼神遠出,看也沒看楊得意。

    她的宮靴糊了滿腳沿雪碴子,直凍得跺起來。倉促躲進邊門時,才松一口氣,身子有了些熱勁兒。身后隨行的兩名宮人喘著氣兒,忙俯身拍她大氅沾染的雪絮子,呼一口氣,攢起滿朵兒的白團:“娘娘,咱們進了角門,像里頭討一盞暖爐罷,這鬼天,北風跟刀似的,凍煞人!”

    她吸了一口氣:“沒的叫人注意!咱們快去快回,哪來這么多事兒!”邊門里停歇皇帝鑾駕,她余光倒是覷見了,卻沒在意,只當是當差的內(nèi)侍迎了風雪,落腳歇在這里。那兩名隨行小宮人平日里伶俐非常,此刻竟也沒的眼色,未曾想到皇帝竟會停鑾此處。這大大好的長樂宮,鳳儀高階,宮室疊嶂,天子當入正宮門,誰會想到,偏偏巧的,竟在這里遇見皇帝?

    皇帝御色玄黃,朝靴亦有祥文,繁復層疊攀起,再上去,是玉帶,君子佩玉以飾;玄色冕服刻十二章紋,五爪金龍自腰間攀附而起,帝威煌煌。

    她哆嗦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