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果然是人。 楊得意一行跟在后面,促促松了口氣。沒的不是甚么腌臜事,左不過有宮女子做錯了事,被管事太監(jiān)在雪地里罰跪。 阿嬌愣愣站在那里。這時才感覺到宮靴已然濕透,腳底板子似僵硬的沒了知覺,好像有什么東西在腳下蠕動著,略微有絲兒疼。 一名宮女子披頭散發(fā)跪在雪地里,正咽咽地哭著。阿嬌不知怎么地,握緊了拳,心里干干想著,那兩行眼淚在臉上蹭刮下來,寒天苦地的,必然立時便干了,說不準還能凍成了冰碴子,可要怎樣疼呢? 那宮女子穿的極單薄,只看著便教人打顫。這還不算,宮女子身前站著兩個兇神惡煞似的內(nèi)監(jiān),手執(zhí)藤鞭,沒說幾句話,只罵兩聲“賤蹄子”,便狠抽那宮女兒。那宮女也是個直愣子,咬著牙嚶嚶哭著,也不敢嚎,只得受。 她心猛地一墜,好似有什么東西在掏她的心肝。很小的時候,她頑劣不堪,也不拿宮人內(nèi)監(jiān)當作人,壞事做了不知有多少,后來那些宮女內(nèi)監(jiān)消失了,好久沒見影兒,她也沒多想,仍然顧自哈哈笑著,在漢宮里頭度過一個又一個快樂無憂的春秋夏冬。她有母親、外祖母寵著,疼著,宮里那些見不得光的陰暗罅隙,她根本無從接觸。而今眼睜睜見著老太監(jiān)把柔弱的小宮人當牲口一樣體懲,她居然覺著莫名酸楚,也說不上來周身哪兒疼,只是真疼的沒法兒了,整個身子像杵在北風里的折柳。孱弱的幾欲倒下。 這世情循回多有妙處,她身是金枝玉葉,少見那些個窮苦人家的窘境,自個兒平素行事亦是乖張跋扈的,不知苦,才會欺負宮里那些苦人家;但若真遇上這些個事兒,第一個打抱不平的,仍是她。 反倒是皇帝后宮那些個苦人家出身的家人子,在宮外見慣冷眼,一旦入了宮,再遇見不平之事,自是深以為常;她們害怕再苦,害怕不見君王的夜夜寒涼,為了攏住君心,只怕再叫人心寒的事兒都做的出來。 阿嬌嗽了一聲,上前:“噯,那公公,那婢子做了甚么事兒,需得這樣動火?” 她未穿禮服,身上所戴,亦非制式。這一路過來,本是悄悄的,原不想惹人注意,自然簡從。因此,那眼珠子長眉毛兒上邊的內(nèi)監(jiān),并未認出眼前女子是何人,只冷聲,掐著公鴨嗓子嗆道:“沒的哪兒跑來沒禮沒規(guī)矩的宮女兒!這事兒,是你能管的么?!鬧大了,關(guān)進廷尉府,各類刑具好生伺候著!” 阿嬌退了退,一時竟語塞。她打?qū)m里長這么大,哪兒見過敢這樣對她說話的內(nèi)監(jiān)?巫蠱“事發(fā)”前,莫說旁的人,就連皇帝,也是好聲好氣地陪著哄她,她要甚么,皇帝巴巴兒趕著派人送上來。她何時受過這等委屈? 蕊兒吃不住這種氣,關(guān)鍵上頭,自然要為自家主子出頭,便搶道:“公公怎樣說話?也不瞧清楚咱們是誰!皇后娘娘鳳駕在此,你亂嚼道,不怕閃了舌根子!” 那內(nèi)監(jiān)先是一愣,很快緩了過來,“呵呵”一笑,抬眉道:“姑娘噯,我當是哪兒疙瘩飛過來的金鳳凰,甭提甚么皇后不皇后,你要說承明殿那位,我這心底兒還得咯噔一下,哪怕是甚么阮美人啦王夫人啦,老奴搭上幾個腦袋敢在背后亂嚼道?——偏是這一位,”老太監(jiān)鼻子里“哼”一聲,乜道,“好端端的金鳳凰,偏偏不爭氣,把自個兒弄得灰頭土臉,陛下那邊兒還掛不掛心?呸,長門陳氏,不說道還好,一說道,你問問咱們這掖庭永巷,哪個不敢踩上一腳?還敢打著那位份虛張聲勢,——這會子尚是‘廢后’陳氏,待在那不見天光的地方,能保殘殘一命,過陣子,陛下收了勢,回過頭來要對付那犯上作亂的一門……”那內(nèi)監(jiān)自覺失言,便掐了聲兒,道:“到時且看著罷,哪容你們那偏隅小賤蹄子在咱面前這樣拿腔作調(diào)!” 蕊兒氣得不能耐,全身都在發(fā)抖。因道:“且看著……您且看著罷!噫,要怎樣爛舌爛根的,說些這樣的話!” 陳阿嬌靜靜站著,半晌沒聲。 蕊兒因怕她太傷心,便勸道:“娘娘,咱們打緊了門過好自己日子便是,莫理這些個腌臜奴才!娘娘,宮里便是這樣的……踩高捧低么……娘娘,咱回罷。為這樣子的人,氣壞了身子,不值當。” 她忽然笑了笑:“蕊兒,你躲開點?!蹦侨飪哼€沒緩過神來,已被陳阿嬌攔了身后,她拔腳上了一步,臉上是不卑不亢的,似在笑,但那樣靜靜的笑在一番嘲弄之后卻顯得極瘆人。白的雪,紅的氅,再上面,一雙纖手仍是白的,臉色也白,嘴唇卻有些兒紅,紅的映著白,白的襯著紅,一點一點明晰,一絲絲兒潤透,這樣一個美人兒,就那么立在雪地里,稍稍看顧一眼,都叫人不舍移開目光。 那內(nèi)監(jiān)與她面對面立著,這時竟有些說不出來的心慌。 陳阿嬌卻忽地抬手,連眉都未動一絲,狠狠扇了那內(nèi)監(jiān)一個脆響的耳光! 那內(nèi)監(jiān)已被嚇噎了,直愣愣像木樁子一樣立著,他這撂子踩低捧高的主兒,自然不會料到不知哪里冒出來的失寵宮婦敢這樣氣囂。卻不妨是,正準兒對上了一貫跋扈的陳阿嬌。 陳阿嬌斂勢,不聲不響的,就好像什么事兒也沒發(fā)生過。仍是靜靜立著,漂亮的臉龐,大紅的氅,太奪目,太光亮。直如雪地里靜靜開出的一枝紅蓮。 狗腿子氣不過,居然揚袖想還手。被蕊兒擋了一下,掌風偏側(cè)了開來,倒也無人受傷。 楊得意可站不住了,立時上前,呼了跟隨的黃門,黃門郎三下兩下就將那內(nèi)監(jiān)撂倒,挺尸一樣跪在雪地里,被楊得意直戳鼻子罵:“戳瞎你的狗眼!也不看看眼前是誰?!皇后娘娘鳳駕也敢擋?!” 內(nèi)監(jiān)抬頭,心里惶惶似在油鍋里煎滾,一眼望過去,那肩輦俱是黃蓋子,玄色紋印落落錯錯,迎著北風拂蕩,煞是顯眼。莫不是……莫不是皇帝陛下在駕? 連是磕頭如搗蒜:“奴擾陛下圣駕,萬死!萬死!”直磕的雪絮四濺,砸在旁人靴上,發(fā)出“硁硁”的悶聲。 楊得意冷笑:“狗腿子,莫要磕壞了你那石墩子腦門兒!陛下不在駕,這一行人盡隨皇后娘娘趕從長樂宮出來,奉上諭,送娘娘回寢宮。怎地,叨擾了您老人家?要給買路費不成么?” 那內(nèi)監(jiān)看一眼楊得意,頓時被嚇的六神無主!老天板板!狗眼珠子再戳瞎,也認得出來,這可是御駕前的紅人,長侍楊得意??! 這可真是撞了邪了! 連連又是一陣磕頭,只管把腦門子當石墩子使,哪還顧得上旁的!盡要從楊長侍眼皮子底下?lián)埔粭l命才要緊! 楊得意狠踹那老太監(jiān)一腳:“盡可以了!這宮里頭您這樣看不清眼色的,倒真少見!”因向陳阿嬌道:“娘娘,您要怎么懲他,只管說,奴接著!” 阿嬌乜一眼:“懲他?倒臟了本宮的手!”因向跪在雪地里瑟瑟發(fā)抖的宮女子道:“你,叫什么名字?犯了何事?” 第17章 金屋無人見淚痕(2) 宮女子瑟縮在雪地一角,不敢答話。 楊得意因道:“說呀!娘娘問你話呢!”阿嬌攔下他:“楊長侍,那小婢頂是被嚇傻啦,容她細說?!?/br> 那宮女子愣愣的,還真是給嚇傻了,杵在雪地里,只顧抹眼淚,想是凍的太僵,腦子也不活泛了。阿嬌因說:“罷了,蕊兒,給那小婢披件厚實點的小衣,凍成這個樣子了,能回甚么話。” 蕊兒依命而做。扔了小件樣兒給那宮女子披上,那小婢好似才回過神來,抬頭瞧阿嬌一眼,眉間那抹暖色順順垂下,眼睛卻是空泛無神的。 阿嬌抬了抬手,指著那被黃門撂翻在地的內(nèi)監(jiān):“本宮向你討下這個人,你肯么?”那內(nèi)監(jiān)一時沒聽清楚,不應,被楊得意揚聲喝斥:“娘娘想討個人,這宮女兒,打今兒起,送長門宮服侍去,可成不成?問你話呢,好生回答!” 阿嬌點點頭:“本宮正是這個意思?!?/br> 那內(nèi)監(jiān)雖嚇的抖如篩糠,但神智還算清楚,含含糊糊說著什么,先是點頭,但很快又拼命搖頭。楊得意冷哼一聲:“好生說話,你這又是點頭,又是搖頭的,是怎么個說法?” “楊長侍饒命!饒……命啊!奴但凡能效勞一二處,絕不敢推辭!只是……只是這宮女兒……所犯之罪行……正……正打算上報廷尉府,可……可是要重罰的!”言畢,大大嘆一口氣,倒把楊得意和陳阿嬌整的云里霧里。 阿嬌因道:“多大點子事,楊長侍討個人還不成么?” 那內(nèi)監(jiān)連連磕頭:“為娘娘著想,奴……奴實實不敢放人呀!” 這沒頭沒腦的幾句話,倒撩的阿嬌好奇心愈起:“哦?這么說來,這丫頭犯的事兒還不小,”她淡淡一笑,“你說來聽聽,看本宮敢不敢接這個燙手山芋……” 內(nèi)監(jiān)也不敢隱瞞,這才說道:“那宮女子的確犯了大事兒。掖庭向來禁止宮人私相傳遞,她膽兒大犯禁忌不說,還……” 內(nèi)監(jiān)含話含到一半,吞吞吐吐的,好沒趣兒。阿嬌因問:“還怎么?” “還……還……”內(nèi)監(jiān)略有顧忌,帶怯瞅了一眼阿嬌,見阿嬌神色不愈,便只得硬著頭皮將含了一半的話說完:“門把式是個老相識……好沒皮兒的,天子腳下,煌煌天光下,居然敢這么地,實在……說出去實在帶累了整個宮門!若不把人交廷尉府,咱們都要被牽累?!?/br> 阿嬌可算聽明白了,那宮女子犯了后宮私相傳遞的忌諱,這還不說,“傳遞”那一頭,非但是男子不言,恐怕還是個舊相識。其中難免有私情牽涉。這可怎生了得?難怪要受這樣重的處罰!宮女子一旦充入掖庭,生是漢家人,死是漢家魂,對人主帝君,怎可生二心? “抬起頭來?!卑梢蛑秆┑乩锕蛑哪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