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那女子果然怯怯抬起頭來,一雙眼睛風姿流沔,好不漂亮。就這么淡淡看著阿嬌,雖無懼意,眼淚卻是止不住地往下流。阿嬌看了,不免有些同情,再重的話,也說不出了。 “你叫甚名字?” “楚姜?!迸幽四ㄑ蹨I,即使凍的渾身發(fā)抖,情態(tài)還算能瞧過眼。 “楚……姜……”阿嬌輕輕咀這名字,間隙又覷她,許久才淡淡玩味一笑:“哦?來這漢宮多久了?” “打從十四歲起,便往漢宮里住了?!?/br> 阿嬌不免唏噓,因道:“打從高祖立國起,漢室依蕭何丞相所范,據有規(guī)章制度不可破,……這‘私相傳遞’是個什么罪名,你可知道?” 她愣怔一會兒,輕輕點頭。 “讓你領罰,你可服不服?” 她又點頭。 阿嬌原以為她總要為自己分辯幾句,卻不想是個傻女子,甚么話也不講,反倒叫人難琢磨。因道:“若是有隱情,你只管說,本宮做主便是。” 她似有防備,正猶豫著,楊得意見勢便道:“有話便說,今兒的事,停當了,過了今晚,誰也不可拿來再說事!”因向那管教內監(jiān)乜一眼,以作警示。那內監(jiān)自然不敢吭聲。 楚姜在雪中行大謁:“娘娘做主!小婢……小婢有一懇求……” “只管說?!?/br> 她先是流淚,再來,便不住地磕頭,碰著早已凍硬的雪路面,咚咚有聲,直磕的身前雪絮飛濺,才緩緩抬起頭:“此事只關婢子一人,所授物件……也是要救人。婢子懇求娘娘,只懲婢子,不計旁人?!?/br> 阿嬌穎慧,自然很容易猜透那宮女子的意思,她話里話外,分明要維護旁人。因問:“旁人是誰?” 那宮女子臉色霎時青白,尷尬極了。 阿嬌已了然三分,便問:“是羽林軍內衛(wèi),還是黃門郎?”她笑了笑:“你只管說,本宮若對此事只明三分,掖庭問起來,本宮亦無法掰扯過來,——你要讓本宮如何保你?”因見那宮女子忌憚方才對她行管教的內監(jiān),又顧念她是姑娘家家,難免臉皮子薄,這種事情若真大管大訓起來,可真得惹上一門橫禍,便有意替那宮女子規(guī)避:“是亭里親眷要讓你帶甚么東西出宮么?怎么,家里有困難?” 楚姜見阿嬌都已這樣說了,便順她話頭將因由說開了:“是家里有些困難。內駐羽林軍中有婢子姨表親戚,是……表弟……”她頓了頓,幾分赧然不經意地現(xiàn)在臉上:“……婢子家中母親病著,已幾日臥床不起,聽表弟傳話,家中連請大夫的錢都已支付不起。婢子便想將這幾年所蓄梯己,交與表弟,捎回家中,也好解燃眉之急,或嘗……能救婢子母親一命?!?/br> “原是一番孝心,雖有違宮例,但亦可寬情?!卑捎迫坏?。她知事情并沒這樣簡單,楚姜提及表弟時那分少女情態(tài)任她遮掩也不能騙過旁人??峙乱赐m女子心系旁的男人,損圣上之威嚴一事,并非那些個內監(jiān)胡亂栽贓的。 楚姜低下了頭,不敢看阿嬌。 阿嬌因向內監(jiān)管教說道:“這里面原是有些誤會。楚姜‘私相傳遞’不假,你們看在楊長侍面兒上,容個情吧?!彼戳艘谎蹢畹靡猓瑮畹靡庾匀恍念I神會,道:“娘娘叫容個情,你們瞧著辦吧,出了事,我兜著便是?!?/br> 阿嬌見那管教內監(jiān)還有些兒猶豫,便索性再加了點子火:“左不過是他們姨表親眷里頭有些牽扯,甚么表弟表姊的,證據確鑿么?沒的這樣冤枉人,若真被你們頂對了,也該趕緊撲水滅火,藏著掖著,——圣上君威,能被你們這樣辱沒么?” 她抬了皇帝來壓他們,理兒自然是對的。宮女子私通男子的罪名能是隨便栽的么?即便真坐實了,哪個敢大張旗鼓?皇帝冕上綠飄飄,誰好看? 那內監(jiān)果然沒了聲兒。好半晌才磕頭道:“謝娘娘指點!奴這會子知該如何行事了,楚姜您只管領回去,若被掖庭管事的追究起來,奴只道是楊長侍見楚姜做事伶俐,便撥與長樂宮專程服侍娘娘的,雖沒記牒,理兒倒也說的通。這樣可好?” “去吧。”楊得意自然沒意見,能讓阿嬌順遂,他單送這個人情,也是十分樂意的。 阿嬌命人攙了那楚姜,一行人浩浩向長門走去。 雪倒是停了,只是夜色漆墨似的,黑的更緊了。 一日又一日,漢宮的嚴冬與往常皆無異,百木枯折,雪絮盈天。這日仍是悄悄靜靜飄著雪片,阿嬌歪在榻上,正接宮女子遞來的香茶。 母親的消息卻是許久不曾傳過來了。自那日在長樂宮偏門遇見皇帝之后,她愈覺自己足禁更甚,皇帝明面上雖仍未有動靜,但私下里想是不喜歡她胡亂走動的,近來只是想在自己宮外那一道廊子里走走,散散心,亦會被廝門阻攔。她仍偏居一隅過原來的日子,但長門卻早已不是原來的長門了。 有足禁,有暗哨。她雖未聲言,但亦覺宮中近來似有變動。 她因短短嘆一聲,塌下一名正挨暖爐子做針線的宮女子抬頭微微笑道:“娘娘,因何嘆息?這咋呼咋呼的鬼天氣,是叫人心煩,婢子這會子去弄些點心來,您填填饑?” 阿嬌笑了笑:“不必。沒那心情?!币蛐Γ骸霸鯓樱磕慵依铿F(xiàn)在可還好?” 原來那名宮女子正是數日前在雪地里被管教太監(jiān)訓罰,又被阿嬌討人情救下的宮女子楚姜。楚姜也嘆了一聲:“挺好,有娘娘做主,我攢的梯己物什,這些日子來,送出去不少。只是……近幾天,廝門好似管的嚴了些,咱們長門宮里出去的人,幾經盤磨,還要搜身還要問話甚么的,不大容易了。才與那些個門郎說了幾句話,就被他們催著回來,連門兒也不讓出呢。” 阿嬌神色微凝,似有心事。十指丹蔻輕輕從手握暖爐子上滑下,不想刮蹭著爐身,發(fā)出“支楞”一聲。她喃喃道:“是長樂宮出事了?” 第18章 金屋無人見淚痕(3) 楚姜眉色一緊,見阿嬌心情不愈,她自然也不快活,便寬慰道:“娘娘莫急,待過幾日,婢子想法兒去探探消息……您好生養(yǎng)著,冬寒容易作下病來?!?/br> 阿嬌點點頭。眉頭卻仍未舒展。漢宮若有動蕩,皇帝那邊兒,必不會半點風聲都不透。這時,打前門去走消息的蕊兒倒是回來了,一見阿嬌便謁禮道:“娘娘,婢子可算回來啦。這路……可真真兒難走?!彼捓镉袃芍匾馑迹陕牰畞?,因嘆一聲:“這路條條都給堵死了,走著可磨腳呢?!?/br> 蕊兒抖了抖厚絨氅上躲著的雪絮子,神色微重:“外頭又下雪呢?!?/br> “是了,長安冬天冷的緊。只怕比先祖堂邑侯的封地更寒。”阿嬌因接道:“也罷,這么多年居長安,慣也慣了。” 兩階邊宮人緩緩退下,帷帳在絲絲流竄的空氣中輕輕拂蕩,居中的高爐、案幾上的手握小暖爐子,皆嘶嘶有聲,含著熱焰吐納。周遭的空氣是暖的,陳后依偎著明爐,臉龐被躍起的火光照的亮堂堂。 殿里只剩她,蕊兒,楚姜三人。 她從榻上起來,問道:“陛下那邊……你探到了甚么消息?”她想了想,又問:“母親呢?怎么最近一點兒消息都不給我?她去長樂宮探過外祖母了沒?”她還有問題,急急道:“外祖母可還好?這冬天轉眼就要過去啦,應該容易起床了罷?” 蕊兒回話:“娘娘,那些個黃門郎的嘴兒鐵把門的,一點兒都不肯露話,婢子甚么也探不到,只曉得……只曉得長樂宮里太醫(yī)令循一日三餐晉謁,好似比平時頻繁了些。陛下下了早朝便急急去長樂宮探,婢子想……婢子想……”她努了努嘴,好半天也沒能把話講完,阿嬌因接道:“不妄說是揣測,恐怕闔宮的人心里兒都有了數——”她閉上眼睛,眼淚緩緩流出:“太皇太后大限……”她只說了這六個字,便哽咽不成聲兒了。 蕊兒和楚姜跪了下來,伏在地上:“娘娘保重……” 她回轉過來,悄悄擦了眼淚:“無妨,這原不怪你。只是本宮覺著有些奇怪,”她的聲音漸漸轉輕,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語,“——母親怎么不去探視呢?” 蕊兒與楚姜相覷,一時無奈,不能接話。 她當然不會知道,此時館陶大長公主與其夫堂邑侯陳午,正在江陵,擁兵陳外。她心念的漢宮,此時正如一張張開的巨網,等待被烙上“佞逆”的大長公主與堂邑侯歸命。平靜的背后,暗潮洶涌。 她的陛下,將在金鑾座上,等著她的父母。 她突然腦中一閃動,問:“陛下近日宿在何處?”蕊兒頓了一下,因回道:“本來是衛(wèi)夫人見寵,此時因……”她說的含混,但陳阿嬌并不放過,蕊兒只得硬著頭皮道:“衛(wèi)夫人月份愈大,已然不能侍寢。近日……陛下政務繁忙,鮮少幸后宮。婢子只聽得黃門郎那兒有消息來,陛下有幾日是宿在阮美人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