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美人……”阿嬌細(xì)細(xì)咀這三個字，只覺陌生，但又想，她初時貴為皇后，只顧自己椒房殿一畝三分地，該當(dāng)睥睨永巷的眼界，于后宮中諸美人諸夫人亦不熟稔，便又不覺奇怪了。因道：“那么……本宮若是去那阮美人處，想必能見到陛下？”

    蕊兒有些惶急，生怕阿嬌行事不顧禮儀，反惱了皇帝，因勸道：“娘娘萬萬不可，不說現(xiàn)下門禁森嚴(yán)，咱們長門宮里人，想要出去，少不得一番盤查，怪磨時間的。若然能出去，娘娘若闖阮美人那兒，不說陛下臉上不好，可不叫永巷八大宮緊著看笑話？往后若再想要些甚么消息，只怕黃門郎的口閉得更緊。咱們得不償失?！?/br>
    她的話亦是十分有理，阿嬌有些松動，楚姜因看主子這樣犯難，便道：“娘娘莫忘了，婢子家里姨表親戚可是在羽林軍中當(dāng)差，婢子少不得跑一趟，總能探些口風(fēng)?！?/br>
    開了春，天氣暖和起來。宮門前滿場的雪化開，陽光生暖，滿天里似乎都氤氳著花香、青草香。

    一季嚴(yán)冬，就這樣暈暈沉沉地過去了。

    日子恍然便滑到元光六年的初春。

    這一年，衛(wèi)青拜將，封車騎將軍。率兵征匈奴?；实塾邳c(diǎn)將臺親自送軍出征，大腹便便的衛(wèi)子夫陪侍。

    衛(wèi)氏一門的榮耀，從這里開始。

    旌旗迎風(fēng)招展，遠(yuǎn)遠(yuǎn)望去，鎧甲成片，這一簇的金戈齊齊倒下，兵將跪了滿地，山呼萬歲。

    劉徹于萬軍中受禮。衛(wèi)青已出前：“陛下萬年無極！末將此一去，征程浩漫，不知何時能歸長安……”將軍眼中有濁淚，忽一頓，再稟圣上：“……雖戰(zhàn)不力，末將定竭窮身之材，不破匈奴，誓不還！”

    武帝眼中黯色漸深，他微微蹙眉，唇角卻儼然勾起一絲弧度，帝王的城府，蘊(yùn)于胸中。

    “免?！彼p聲道：“衛(wèi)青，你起來。”他的聲音仍是自信十足，君王尚年輕，大漢帝國萬歲之基，仍然盛繁。君王笑道：“前數(shù)次北擊匈奴，均功敗。衛(wèi)青，你此番去，不斬匈奴，我大漢聲威焉在？”

    “諾！”衛(wèi)青拜首：“衛(wèi)青定破匈奴！榮歸長安！”

    身后齊齊列陣的將士亦拜首，聲震四方：“定破匈奴！榮歸長安！”

    旌旗耀耀，這聲音也在風(fēng)里散開，直如煙縷，裊裊青云而上。

    皇帝賜酒：“大漢榮耀，功在諸卿！朕滿飲此杯！”

    諸將摔盞痛飲。

    野地里，忽有胡琴聲鳴，瑟瑟如訴離人淚。離開的將領(lǐng)，將帶走大漢的塵土，去收復(fù)上谷，去陳兵塞外，揚(yáng)大漢之威，攔胡人鐵馬于萬仞河山之外。

    武帝情起，向衛(wèi)青道：“你有什么話，要向你jiejie說的，這便說。此一去，再回長安，不知是馬革裹尸，還是……”皇帝略略笑了笑，轉(zhuǎn)向衛(wèi)子夫。

    衛(wèi)子夫臉色不好，手捧腹部，有些困難地走前了幾步，看著衛(wèi)青，卻不說話。眼淚在眼眶里轉(zhuǎn)了兩圈兒，便要滾下來。

    此時無聲勝有聲。

    衛(wèi)青謁道：“夫人保重……”

    衛(wèi)子夫含淚：“青兒……”她張了張嘴，再多的話都吞進(jìn)了肚里，艱難支起身子，此時，冷汗已從額上淌下，腹中只覺一陣抽痛，她本能地抬手，卻拽了皇帝的玄色箭袖，將皇帝的目光吸引過來。皇帝驚覺不對勁：“子夫，你怎樣？”她已經(jīng)生拽著皇帝，整個身子毫不支力，緩緩地滑了下來……

    皇帝的聲音帶著些微的顫抖：“宣太醫(yī)令！”

    元光六年的初春，衛(wèi)子夫得諸邑公主。點(diǎn)將臺上，一支大漢的軍隊，正從這里出發(fā)。彪炳史冊的上將軍衛(wèi)青，第一次領(lǐng)兵出征，此后橫掃龍城的傳奇，亦在此刻晴光下，點(diǎn)起始筆。

    這些事，她都不知道。

    元光六年。只不過是從長門宮前滿地雪景換作了草長鶯飛，似乎甚么也未改變，但她卻已經(jīng)不能再去看外面草色青青，似乎有一道無形的網(wǎng)，已經(jīng)將她的宮門冷冷地罩蓋。

    不知從何時起，羽林軍暗衛(wèi)緊鑼密鼓地分布四方，表面上看，一切都與往常無異，但她，或?qū)m里的任何一位婢子，一旦欲出宮門，便會被擋回來，門禁在不知不覺中纏了一道又一道。

    不知皇帝是什么意思？

    外面……發(fā)生了什么？

    她撐著額，一支大明燭在燭臺上悄悄滴蠟，她只要一低頭，便能看見燭芯似融化了般，圈在暈黃的燭光中，螢螢只成一線。蠟油一滴一滴沿著燭臺落下，很快凝成固狀。她眨了一下眼，那瞬燭光也隨之翕動……

    宮里暖爐早已撤下，是初春了，天漸轉(zhuǎn)暖，早用不得這些個勞什子了，滿宮里，只點(diǎn)幾支燭盞，有一份兒小小的溫暖，歪在榻上，就著燭光，小小兒瞄兩眼書簡，煨一份好吃樣兒的吃食，大明燭偶爾會爆個燭花，她聽著，好似時光悄靜地在耳邊劃過，反是笑了。

    但外頭的天光必不依宮里這樣悄靜，該發(fā)生的事，原封不動地在君王案牘上勾圈。

    這一天，終于還是來了。

    楚姜是個機(jī)靈的，得見機(jī)會，果然向羽林軍內(nèi)衛(wèi)探消息去了。阿嬌一路等著，盼過一天又一天，那楚姜，卻是再也沒有回來。

    這一夜，她驚惶從夢中坐起，蕊兒又打簾子又送水，忙的沒能耐。她冷汗涔涔，喝過了水，有了點(diǎn)兒精神，才說道：“你道本宮夢見誰了？”

    蕊兒因說：“是楚姜？”她扶著阿嬌，輕輕給她順氣兒：“娘娘莫憂心，那些個廝門看著呢，咱們里頭的人不教出去，楚姜這樣伶俐，給她蹦出去了，那幾個廝門守著，必不教她再回宮里來的。”

    “你的意思是……楚姜好端端地在外面，只不叫咱們給見著？”

    “那是了。楚姜跟咱們一樣急，她也想進(jìn)來呢，沒的那些個狗腿子不讓呀！”

    阿嬌閉上眼睛，任蕊兒拿軟毛巾給她擦汗，因說：“倒是這樣便好啦。你只不知道，方才做了個噩夢，駭本宮一身汗，——楚姜……楚姜滿身是血地立本宮跟前兒，喊本宮為她做主，教本宮救她……”

    “哪能呢，頂是噩夢。誰敢欺負(fù)楚姜呢，娘娘莫忘了，那楚姜是怎樣討來的？楊長侍做的主——莫說咱們宮如今勢微，他們盡揀楚姜這樣兒的欺負(fù)，但憑楊長侍的名頭，誰敢打楚姜的歪主意？沒的教楊長侍一頓好揍！”

    她說的極是，阿嬌便也稍稍寬心了。

    第19章 金屋無人見淚痕（4）

    衛(wèi)子夫?qū)a(chǎn)后，體態(tài)羸弱，怕見風(fēng)，小半月來都在承明殿養(yǎng)著。綃紗封著窗，雖說春光大好，但承明殿中亦是不見幾分了。她頗覺有些遺憾，因道：“婉心，把那窗子打明點(diǎn)兒罷？很晦呢，沒的教人不開心?！?/br>
    侍女婉心輕笑：“好主兒！您消停些罷！哪能見風(fēng)呢，太醫(yī)令千囑萬囑的，沒出月子，哪能受寒！”她連連擺手：“不成的，不成的……”

    衛(wèi)子夫笑道：“這妮子，沒的像本宮要你命似的！左不過透一絲兒縫……”

    “噯，”婉心嘆一聲，道，“婢子若然連這些個小事兒都做不好，成個甚么樣子呢！太醫(yī)令的話，婢子不敢不應(yīng)……”她端了燕窩來，伺候主位喝下，這才有些高興，主仆二人榻前榻后嘮嗑起家常來。

    “娘娘身上可好了些？婢子教奶媽過來，將諸邑小公主抱來逗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