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千歲——永泰—— 她怔著,往事重重歷歷晃過眼前,過去,就好像一場淺眠的春睡,風一吹,看似散了,清香卻仍像在葉間流過。 大夢。大夢。 皇帝帶她從夢中走過,路遠迢迢,她磕磕絆絆,待她將要追上皇帝時,皇帝卻甩開她,一個人走遠了。將她獨自留在夢中。 不管也不顧了。 羽林軍仍跪在地上,“皇后”不叫“免”,他們自然也不敢起身——她輕輕抬手,嘴巴張了張,想要說話,喉間含糊一動,支吾著,那幾個羽林軍首領已然覺出不對勁,正躊躇猶豫間,她飛身尋個間隙跑了出去—— 遮住一半臉的大棉帽子被風劃拉開,她索性一把拽下,遠遠地脫了手扔后面,大帽子被風刮著跑,身后傳來羽林軍一陣緊過一陣的急哨:“皇后娘娘!奉上諭,無旨,皇后娘娘不得出宮門!” 奉上諭…… 陳阿嬌冷笑一聲,這會子,還管甚么上諭? 她踩著高梯,扶住琉璃檐,趴著一動也不動,待等的沒動靜了,確信羽林軍已被扮作自己的蕊兒引的遠了去,方才小心翼翼從梯上退了下來,環(huán)顧四圍,宮門處,悄靜的沒有一絲聲兒,只有夜風,輕輕從耳邊刮過。 天上星子疏缺,一輪月,斜斜掛著。 她拍了拍身上塵土,心里默想:直要是沒人了才好呢,憑他們怎樣能耐,一時半會的,也不見得能折轉回來。 因是提了裙裾,小心翼翼地出將宮門去。 入得窄巷,好久也沒見個人影子,陳阿嬌心里略略松了些兒,直了直身板子,沿著宮道,慢慢尋路。 忽然,漫漫夜色下,晃過一個人影兒,月光漫溯,浸的那影子愈發(fā)頎長。她驚疑是自己瞧錯了,揉了揉眼睛,卻見確確然是個人,正迎面朝她這邊走來呢。 她有些緊張,心道,可怎么好呢,不知哪宮派來的出差,這遇上了,她要怎么躲閃過去呢? 正躊躇間,那人已經走近了。陳阿嬌挨著宮墻角子,直祈告那人與自己無甚關系,沒的是個不漏嘴兒的出差,這才好呢,他走他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咱誰也別尋思誰要去做甚活計。該!做完宮里主位分派的差事不是頂好么!莫說話……莫說話才是正經的! 陳阿嬌乜他,心里抖的沒能耐,——那人居然一身戎甲,手執(zhí)金戟,咳!哪有這樣的運道兒,好不容易逃出了宮門,原道是那幫子羽林軍個個都散了開來,去尋自己了么,可這會子……怪自個兒運道太不濟!竟迎頭撞上了個跑溜的羽林軍衛(wèi)! 銅頭鐵腦的軍衛(wèi)已握戟下拜:“娘娘長樂無極!” 她聲兒都在顫,往后縮了縮:“你……你認識本宮么?” 那軍衛(wèi)抬起頭,一雙凹進的深眸里滿是血絲,正經兒像熬了幾天的夜,數(shù)久未闔眼。他喉間微微動了動,似有些哽咽,看著陳阿嬌,壓低聲音道:“娘娘……這是要上哪兒去?” 陳阿嬌警然,往后一退:“本宮悶了,起個身走走,不成么?你……你要捉本宮回去?”她清楚這些個狗腿子的忠君之心,皇帝既已下旨禁她足,又遣了羽林軍把守,自是不愿她踏離長門半步,羽林軍衛(wèi),自然將她看守死死,她哪怕有再多的借口,撞進了天羅地網中,便也只有死路一條。 軍衛(wèi)竟然實實朝她叩個頭,唬得她一駭,亦不敢磨時間,盡想著將那虎背熊腰的羽林衛(wèi)打發(fā)走,不想那壯漢子卻長跪不起,阿嬌只覺狐疑,蹭著宮墻正要溜走,那羽林衛(wèi)卻終于叫住了她:“皇后娘娘做主——” 似一聲長嘶,音色啞的教人發(fā)憷。 阿嬌回過了頭。 那羽林衛(wèi)敦實的身子像塊大石頭,杵那兒,動也不動。他握拳,指甲幾乎要摳破掌心,額上青筋凸起,冷汗從發(fā)際間滲出,風一吹,浸了寒,他輕輕哆嗦了一陣,又恢復原先石塊兒似的模樣,肅肅跪在那里。 “你……喊本宮?” 那軍衛(wèi)抬頭起來,愣愣看著她,也不避忌,好一會兒了,才說:“下臣請皇后娘娘做主,……娘娘,救命?。 毖援?,又跟石墩兒似的闔蓋到地上,悶聲叩頭。 陳阿嬌愈發(fā)覺得奇怪,心說,哪兒跑來個糊涂愣子,也不知本宮失寵這許多時間,在這花紅艷艷的后宮中,早不中用啦!救甚么命?本宮堪堪將自個兒拉起來,已是不錯啦! 因道:“你走錯了門子,緊要救命的,亦不能指望本宮。本宮給你指條明路,”她果真伸出蔥管一樣漂亮的手指,往前邊窄窄宮巷那頭指了指,“喏,向那邊兒走,未央宮承明殿,主位是衛(wèi)夫人,”她無聲笑了笑,“——她算是個實誠人吧,本身身階并不高,本宮料想著,你若有冤,她許是愿意兜攬下來,同情你一番。” 誰料那軍衛(wèi)仍杵在那里不動,額上已磕開了口子,紅漆漆的滲著血,細一看,可叫人腿打哆嗦,怪瘆人的! 阿嬌深覺不對勁兒:“也罷,憑你說,要本宮怎樣救命?救誰的命?” “長門宮,針線上的宮人。” “哦?”阿嬌唬了一跳:“還是本宮宮里的人?” “正是?!蹦擒娦l(wèi)目色深深,此刻眼底卻閃著一處晶亮,好似瞧見了希望。怪難為他的,八尺大漢,金戟羽林衛(wèi),正經的夜不巡,偏生跪在這兒,急惶的不成樣子,向她個婦道人家尋法子。 阿嬌心說,那宮人頂是個要緊角色,這下可壞啦,宮女子與羽林衛(wèi)……這里頭八成有些個彎彎繞繞,說出去了,可要惹禍上身呢!因問:“本宮宮里頭那名宮女子,姓甚名誰?” 下首羽林衛(wèi)因答:“姓楚,名姜……已許多天不曾回得宮來,再拖……下臣只怕要出事?!?/br> 阿嬌驚跳起來:“楚姜?!” “你仔細說來。”陳阿嬌顧不得了,撩了頭頂棉氈帽子,索性挨著宮角門子,坐了下來。 那名羽林衛(wèi)警惕瞧了瞧周遭,見四方無人,這才道:“是這樣了,下臣前遭與宮女子楚姜相約,于角門見面,等了數(shù)久卻不見人來。下臣只當她有差事絆著了,便回去值夜,卻不想,連了幾日,宮里婢子進進出出,好久亦未見到楚姜,下臣心里急,便與羽林衛(wèi)中素日交好的幾名軍士分頭去尋查,這一查,果然查出事來了?!?/br> 阿嬌愈聽愈不對勁,心里萬萬是恨他與自己宮中宮女子不清不楚,沒的毀壞了楚姜名節(jié),因問:“你與楚姜是甚么關系?你可知,素來軍衛(wèi)與宮女子……與宮女子……”她想了想,用了“過從甚密”一詞:“你倆過從甚密,沒的叫人捉住了把柄,你可就害死楚姜了呀!” 誰料那羽林衛(wèi)臉霎時白了,撲通一聲又跪下來:“楚姜是下臣表姐,我倆……我倆……清清白白,斷無……斷無越禮之舉,望娘娘明察?!?/br> “表姐?”她眉心一動,因問:“這樣說來,你……姓趙?”她早先聽得楚姜提過有位在羽林軍中任職的趙姓表弟,這會子可是生生見著活人了。 “下臣趙忠。” 趙忠。 她那時并不知道,這一姓一門,日后又牽扯起多少故事。 “你起身吧,”陳阿嬌吸了一口氣,“既是楚姜表弟,本宮不拿你當外人。”那趙忠卻不起,發(fā)了膽子直直看著陳阿嬌,陳阿嬌因問:“楚姜呢?你教本宮去救人,便是救她?” 趙忠點頭,漆黑的眸子在夜色中沉將下去。 “她在何處?” “她……她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