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徹兒忽然回頭。 見是我,眼睛里散著幾分驚訝,漂亮的睫下,仿佛蒙著一團霧氣,顫顫的,只一抖,便仍是炯明依舊的眼神…… 其實,如果我不笨,在那時,我就該想到的,這雙野心勃勃的眼睛,只屬于帝王。這天下,總有一天,是他的。 狠戾如常。但我又怎會想到,這雙眼睛里生來俱有的狠戾,它有一天,是用來對付我的。 我并不知道。 “阿嬌姐,怎么是你?” 太子回過頭來,這樣問我。 我抬頭看他。他是陌生的,卻又無比熟悉。那雙狠戾的,只有帝王才有的眼睛,在那一刻,又恢復(fù)尋常的樣子。 我看著他,聲音低的就像裹在北風里的雪絮,落地無聲:“徹兒,你在這里。這里……好冷呀?!?/br> 劉徹的瞳仁緩緩聚起,是探究的、深意莫名的眼神,他忽然略帶抱歉地對我說道:“阿嬌姐,徹兒失言了,也許……也許,你永遠成不了皇后啦。” 我知他是甚么意思。 后來徹兒不止一次向我提起,他永難忘那一年薄雪的下午,我著一件大紅外氅,立在雪地里的樣子。 他只是愛上了一件紅色大氅,亦如愛他風雨不驚的少年時候。 而我,又算得什么? 我與徹兒再走回白虎殿時,母親已派人遠遠迎了出來。很深的雪色,冷透的風,我憷憷抖著,卻不敢怠慢了禮儀,老遠就將大氅脫了下來,晃眼的紅,撂在臂彎里,就像綻放在雪地里的一枝紅蓮,映著瑩透的雪,灼灼其華。 徹兒接了過來,那枝“紅蓮”,便枕在了他的臂彎里。他脫下太子朝服外氅,遞給我,很多年之后,我仍然記得他年輕略帶稚氣的聲音,回響在那一天紛紛揚揚的落雪中。 “阿嬌姐,你先披上。進了角門,再傳人去拿了干凈衣物來,你再換……” 天子。 他早已浩氣始成。 我抬頭望他的眼。澄澈的就像穹蒼一點。連著烈日高陽,一眼望不到底。卷翹的睫毛上還掛著消融未半的薄雪,他竟輕輕地笑了開來,暖如艷陽。 他笑的那樣一絲不茍。甚而連我都騙過了。 我不知他是否會怕,白虎殿里,坐著他最親,卻最疏的人。 至少,他偽裝的很好。 原來做皇帝,果然是要天賦的。 這極盡虛偽,便是天賦。 第45章 陳阿嬌(3) 又回到這壓抑非常的白虎殿了。 每一張揚起的白幡,都像要將人緊緊裹住,扼住咽喉,再生生掐至窒息一般。我怕它們。 這里每一雙眼睛都在看著我們。皇外祖母,陌生的叫我不認識了,她仿佛一夜之間忽然老去,斑駁的銀發(fā)挽束高髻,一支素鈿這么彎彎插著,眉梢是耷拉的,眼睛里看不見半絲神采。 她看徹兒的眼神,連我都怕。 滿朝臣工,皆守祭白虎殿,皇太子在御,他們卻并不行謁。我不知道要怎么辦,連母親都在躊躇。但徹兒的眼神,卻叫我終身難忘,他盯著皇外祖母,沒有半絲畏懼與猶疑,直直的,就這么看著聲威煊赫的皇太后。 皇外祖母明顯愣了愣,目光有閃退,我猜她是有些害怕了。她一定在稚子的眼睛里,看見了她的兒子、她丈夫那樣雄心勃勃的光焰,我大漢的儲君,生來帶威。 皇外祖母扶棺哭靈,她那樣傷心,那支素鈿在明明滅滅的淚霧中搖擺,晃花了我的眼。我就那樣看著她,我知她傷心近乎絕望,畢竟,躺在棺槨中的先君,乃皇太后長子,在代國時候和她一路行過苦難的啟兒呀。我的舅舅。 梁王舅舅跪在棺槨前,略低著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皇外祖母卻在這時緩緩回過神來,是母親扶的她。母親眼里也蓄滿眼淚,竟與皇外祖母如出一轍,同樣的淚水漣漣,同樣美麗的杏目,眉梢的那分韻致亦是一式一樣的,皇外祖母當年泱泱風華,竟在我母親身上,光影流嵐重現(xiàn)。 列位臣工跪了滿地,素衣孝服,人群里有默然哽咽的聲音,我看見老臣們肩胛伏動,每一人,都悲傷到了極點。 徹兒跪在臣工當前。 王皇后哭的幾欲昏厥,她是保不住榮華富貴啦,或者,盡可能,連她兒子的帝位都保不住了。 平陽臉上的悲傷,是預(yù)見的,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那樣近乎絕望的悲傷,于我,只是晚到數(shù)年而已。僅此,而已。 皇外祖母強忍悲痛,眼眶里,蓄滿淚水,白虎殿明燭搖曳,她滿頭的銀發(fā)在燭光里,更生悲色,一支素花鈿似曳動薄翅的蝴蝶,在我瞳仁里漸息遠去……終至凝成一團火,熊熊燃起,燒旺了眼前一片朦朧的淚霧…… 我看著她。 皇外祖母好像很緊張,她老態(tài)的臉上竟不經(jīng)意地,閃過一絲慌措。她唇角動了動,嗓音嘶啞凄惶:“皇帝龍馭,哀家心戚戚,……不及擬遺詔,撂下這么個爛攤子,哀家悲慟……” 皇太后以手撫心,一哽不能語。 滿朝臣工呼啦啦伏倒,頭搶地,素衣孝服竟似天崩一般,連綿而動。白虎殿頃刻間只剩下一片肅穆的白,入天入眼,皆是茫茫一片白…… 那是我見過的,最悲傷的場景。 老臣們痛哭一片: “皇太后節(jié)哀!佑我大漢福祚綿綿!皇太后節(jié)哀!” “咚咚咚”,額頭搶地,滿殿室,只剩這樣節(jié)律悲愴的回音……于耳前,綿綿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