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jié)
“皇帝既無遺詔,儲君年幼,”皇太后老木一樣干冷的聲音在白虎殿回響,“……梁王正當青壯,當可倚重任,大行皇帝治內(nèi),海晏河清,江山穩(wěn)固,康泰之君當續(xù)建大業(yè),匡扶漢室,任重道遠,梁王實可當此大任!況先帝素與梁王兄弟情深,亦曾有約:百年之后,當傳位梁王!” “如今啟兒已入槨,儲君年方十六,依哀家的意思,當立梁王為皇太弟,喪儀一過,繼位稱帝,萬年之后,當傳位皇子徹,——諸卿何議?” 殿里鴉雀無聲。 群臣無一人敢出言。 我悄悄瞧母親,她臉色并不好。她著一身重孝素服,與王皇后并立一側(cè),母親極美,即便不施脂粉,亦難掩風姿,端的這么立著,如出水之青蓮,灼灼耀目。她的眉頭微微一皺,亦是被我捕捉到了,母親是不開心的,至少這時,她仍與王皇后栓在一條草繩上。皇外祖母突然對徹兒與他母親發(fā)難,連我母親都唬了一跳。 “先帝既無遺詔,全當太后做主。但……先帝果無遺詔?此事還須從長計議,……料先帝纏綿病榻數(shù)久,腦蒙心糊,不定擬了遺詔,但尋不見置放何處?!耸逻€須從長再議,望太后明鑒!” 是竇嬰說的話,但卻極謹細,雖一言一行妥為漢室著想,亦是不敢得罪姑母皇太后。比之數(shù)年前勸阻先帝醉言“欲傳位梁王”,勇氣乏匱。 但這樣,亦是難得了。 至少他還敢說話。哪怕言微,亦是一番為漢室鞠躬盡瘁的心意了。彼時皇太子劉徹年方十六,羽翼未豐,雖為儲君,繼立帝位名正言順,然先帝龍馭賓天,太子劉徹已失庇護,皇外祖母便是恃權(quán)拿捏他,他亦是無法。 如此,竇嬰有言在前,皇太后便順水推舟,亦算退了一步:“啟兒若留有遺詔,——哪怕是口諭,哀家謹遵上諭,若無,哀家自當為漢室江山社稷著想,太子徹,乃上封儲君,繼皇帝位,原是應(yīng)當,哀家此番便將話兒擱下,這上統(tǒng)大位,從來都是徹兒的,上宣明德,既無廢太子詔,漢室千秋,當傳太子徹。哀家意主梁王繼皇帝位,亦是權(quán)宜,待徹兒羽翼豐滿,已通帝王之術(shù),梁王……到底是要退位的,歸政于皇子徹,曉明上道,方是正當。此議,待先帝歸地宮,再當決斷?!?/br> 徹兒沒有說話。甚至連哭,都沒有哭出聲來,我知他難過,或者,并不為帝位,只為他君父。大行皇帝尸骨未寒,皇慈、皇叔卻在計較皇帝位歸于誰,這天家骨rou之情,當真薄涼啊。 他微垂下睫,連眼淚都不肯流,眼眶卻是紅透的,大抵帝王之材,多將心事歸于內(nèi),不肯外露的緣故罷。他生來有大材。 耳旁卻似有風聲,裹挾著雪片呼呼嘯過,我好像又回到了幾個時辰前的雪地里,徹兒抬起頭,這么看著我。我只聽他說道:“阿嬌姐,徹兒失言了,也許……也許,你永遠成不了皇后啦?!?/br> 我從未想過要做皇后。 自劉榮哥哥歸于江陵,罷儲君位…… 我便再也沒有想過要做皇后。 可是那一刻,我真希望徹兒能做皇帝。隱忍,狠戾,又善藏心事,我知,假以時日,徹兒必成明君。 他與劉榮哥哥是不同的。 榮哥哥謙善敦厚,若能成,亦是治世仁君。但這心懷“大仁”的儲君,如何能在險要非常的漢宮中,平安度過龍潛時候? 所以榮哥哥,只能是臨江王。做個閑散逍遙的王爺,于他,甚或是個好。 “皇阿祖,我有陛下遺詔。奉上諭,先帝龍馭后,當傳位皇太子,徹。” 白虎殿乍然間哭聲驟止。 我不知究竟是何種勇氣驅(qū)使我當眾觸忤長樂宮圣慈,我咬緊了牙關(guān),只忍著淚,不肯教它落下來。白幡和風而動,滿殿里,一片死寂。死一樣的寂靜,就像蕪冗荒原上燃引的熊熊烈焰,燒成連片。 母親看著我,一雙漂亮的眼睛里似有成片的桃花瓣消落,瞳仁里攢起一絲驚疑,在逐漸消散的淚霧中團簇起來,就這么看著我。好久,母親才說:“嬌嬌,莫胡說,大人的事兒,你且別管。你還小,說錯了話,皇太后娘娘必是肯寬容的?!?/br> 那后半句話,母親是說與皇外祖母聽的。我知,她所做一切,皆是為我。但這一次,我該讓她失望了。 皇外祖母畢竟老練成精,她只微微抬了抬眉,因笑道:“嬌嬌聲言,先皇遺詔在你手上?如此,嬌嬌大可拿出來,交予列位臣工辨一辨,亦真亦假,皆有個說道?!?/br> 我腿肚子都在打顫,滿朝臣工目光灼灼,皆在看著我,好似不在我口里說出些個什么來,決然不肯放過我似的。母親常說,嬌嬌生來膽性兒大,上天入地,無所不干的,確然如此,打小兒,秋夏爬樹掏鳥窩,入冬捏雪球子砸宦仆,沒的堂邑小翁主不敢做的事兒,我又確確然敢擔保,今朝白虎殿觸忤皇外祖母,大概是我打小兒拔地長起,所做最最大膽之事啦。 我真害怕。 母親已膝行至皇外祖母跟前,淚水漣漣,叩頭至青琉地板亦“咚咚”有聲,為我,她在求長樂宮顯貴無雙的皇太后:“母后,嬌嬌年歲尚小,總愛說胡話,您……您莫往心里去。嬌嬌縱性,全賴館陶教管不嚴……館陶有大罪!膝下這一幺女,每嘗驕縱,要天得天,要地得地,這幾年來,愈發(fā)不得了啦,嬌嬌在館陶面前,亦是胡言亂語的,難怪今朝沖撞了鳳駕,求母后寬恕、求母后寬??!” “咚咚”頭搶地,連我亦聽的不忍,我真想扶起母親,問她疼不疼。 可我那時嚇怔了,全然不知自己所處何境、在做何事。 卻聽皇外祖母聲如老松搖風,在白虎殿穹頂澈澈回響,聲音里,依稀夾著一絲老態(tài)與疲憊:“館陶,母親面前,何須如此如履薄冰?這份慈母之心,母親豈會不知?你疼嬌嬌的心,正如母親疼你,你這樣見生,可叫母親傷心呀?!?/br> 第46章 陳阿嬌(4) 母親早已哽咽不成聲。卻見皇外祖母自金絲籠袖里,伸出一截枯枝般蒼老的手,遞與母親,欲扶她起來。母親含著眼淚,叩謝慈恩,她起身時,覷我一眼,滿目皆是蒼涼,好似在叫我及早收起猖獗叛逆的心思,與她一齊,做個順從的乖女兒。 皇太后一片慈母之心,亦是昭然,我知,只要我全聽母親安排,乖乖躲在她身后,不惹事端,不生是非,這一世榮華富貴,怎樣也躲不掉。 可若是那樣,徹兒要怎么辦? 皇外祖母嘆息道:“館陶,嬌嬌說的……亦非無理,列位臣工滿心里想的,怕是與嬌嬌如出一轍,只不過,讓咱們實心子的嬌嬌搶了先頭,講出來啦?!彼f將著,便乜跪了滿地的臣工:“憑你們說,是這樣不是?”皇太后閉了眼睛,又道:“館陶啊,憑你這心惶惶的,到底瞧錯了母親……母親不是給嬌嬌下套,實心對實心兒的,若嬌嬌真能說出個所以然來,亦算母親屈理;若不然,瞧你的面兒上,母親亦是不會給個小黃毛丫頭降罪……你疼嬌嬌,哀家也是戳心窩子地疼,咱們做母親的,誰也不要瞎琢磨誰,心是一樣的。rou貼著rou吶,扯到哪兒,哪兒疼。” “嬌嬌,”母親扯我袖子,“你到底要謝謝皇外祖母才好……” 我腦子懵懵的,完全想不出到底哪兒有不對勁,亦不知自己下一步該做些甚么。卻聽皇外祖母老態(tài)疲憊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來:“罷,罷,為難個孩子做什么呢,到底心里頭對我有怨——這些個孫輩里頭,不惟嬌嬌一個是這樣想。” 我打了個寒顫。 再蠢也聽的明白,皇外祖母所指那孫輩,自然有一個徹兒。既已把話挑明這份兒上了,想來長樂宮心意已決,梁王舅舅之事,事已成定局,果不其然,心里明鏡兒似的人,不止我一個,王皇后已驚出跪謁皇外祖母跟前:“全憑母后做主,徹兒年幼,本難當社稷之重任,既有梁王愿勞其心,妾感念不已。萬歲之后,想來徹兒已歷練老成,再歸政于太子,于天家、于天下,亦是大有裨益?!?/br> 真是老糊涂話啦! 說糊涂話的人,卻未必是糊涂人?;屎笸跏?,能于深宮承寵多年,亦非等閑之輩,蒙陛下拔擢,她心慈仁厚,端莊溫嫻是真,但那些手段伎倆,亦是萬萬個真。母親選了王氏連成一線,賭了前途,早見了成效,千萬的盤算,只棋差一著,足以見其人老斷,母親眼光亦是不錯。 “萬歲之后,傳位于徹”,這可不是騙三歲小孩兒的昏話么?梁王舅舅若然得繼大位,哪里還會有徹兒的位置?莫說萬年之后丹陛皇權(quán)歸于太子徹是假,梁王舅舅若想防范,恐怕徹兒連命都難保。 皇后畢竟只存婦人之念,權(quán)宜的,想走一步,看一步,徹兒后期之事,只怕眼下也料不全。 不知母親做何念。是急?還是不急? 我懷里卻像揣了只兔子似的。 徹兒仍跪在地上,一身縞素重孝,是失了魂的模樣,連哭都不肯。不知為何,我在他身上,竟有那么一刻,尋見了當年栗太子劉榮的模樣。 他們是兄弟。一半的龍脈血統(tǒng),情狀何其似同當年,抵足而眠、秉燭夜讀,同車行,同榻臥,他跪著,臉上無波無瀾,那樣的側(cè)面,與劉榮哥哥,竟是一式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