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頓在那里。

    兩路宮燈的盡頭，王太后華服雍容，正立在那兒。

    “母后……”皇帝欲言又止。聲音沙啞的教人心疼。

    “困了？”她當(dāng)真是慈愛的母親：“且歇著吧，你這一路舟車勞頓，太辛苦?！?/br>
    “您知道我并不是這個(gè)意思……”

    皇帝并不管顧平陽不斷向他遞來的眼色，今兒既已回程，他便未想過要空手離開長樂宮。

    王太后立在那兒，臉上平波無色，眼睛里卻掬著一抹極為陌生的驚訝，好似……她根本不認(rèn)識(shí)自己的兒子了。見皇帝仍杵著，無名的怒火反上心頭：“皇帝！您是一國之君！您瞧瞧、大半夜披露趕回，這是軍情急報(bào)么勞您這般大動(dòng)干戈？您緊要坐穩(wěn)您的江山，這普天之下的美人，皆是陛下您的！——犯不著今兒為這么一張‘臉’，與母親不好看！”

    王太后怒而拂袖，愣是打翻了身邊一盞琉璃宮燈，燈油潑的滿地都是，那捧燈的宮女子唬駭?shù)幕琶虻?，“砰砰”碰著頭……

    皇帝一揚(yáng)袖，“撲通”一聲竟也跪了下來：“兒臣不敢！”

    “哀家才不敢、不敢擔(dān)皇帝這大禮！”因是抬了抬手，示意平陽去扶皇帝，平陽走近了去，跪在地上要攙他，皇帝卻無動(dòng)于衷，平陽無奈，趁著太后不注意，貼近了皇帝耳邊，輕聲道：“莫急，她……笞了兩鞭，不大礙事的。我雖來的晚了些，卻也算來的巧，母后手里救了人，給她送桂宮去了，——桂宮，可是你賜的么？”

    他看著平陽，點(diǎn)了點(diǎn)頭。

    “噯，到底急了些，”平陽道，“帝王抬舉多少寵，她若受不住，往后都要還回來的……”

    皇帝眉色一怔，似吃了驚，可不是么，平陽局外人，看的才清楚，他賜桂宮，親封遠(yuǎn)瑾夫人，于滿朝文武面前，對(duì)她抬舉了多少寵愛，這……只怕不是愛她，甚或反是害了她！

    “你也別急，慢著來，煮湯需用溫火，慢慢兒地煨著，那味道才能熬出來。”平陽向他使了個(gè)眼色，示意他此番先軟和下來，哄得太后高興了，甚么不能慢慢籌謀？莫說賜一座桂宮，即便入主未央，那也不過是皇帝一道圣諭的事兒……平陽因扶他，皇帝瞧她的眼色都柔緩了許些：“阿姊，朕先謝過你……救她一命?！?/br>
    “莫說這些個(gè)，你和她都好，阿姊便滿足了?！?/br>
    皇帝支著平陽的胳膊，緩緩站了起來，因腿略微有些打趔，才一站起來，便已有內(nèi)侍迎著上去扶。

    皇帝這時(shí)看起來卻有些虛弱。

    “進(jìn)來說話……”王太后已背身對(duì)著皇帝與平陽，疲累地?fù)P了揚(yáng)手：“好看呢，既已來了長樂宮，還打門前站著，成個(gè)什么樣，進(jìn)來說話——哀家不敢怠慢皇帝！”

    到底還生著氣，這太后的脾氣擰的跟麻花似的，不似年輕時(shí)那般溫柔了，面對(duì)翅膀已長硬的兒子，多多少少置著氣，頗有些無奈，不知此般心境，可與當(dāng)年竇太后如一？

    平陽先行，皇帝隨后跟入。

    仍是那般巍宇恢弘，長樂宮明燭通透，恍如當(dāng)年竇太后在時(shí)一般?；实郗h(huán)顧四周，竟有些惆悵，漢宮“長樂奉母后”，這一宮殿從往昔奉養(yǎng)皇祖母竇太后，到如今，易了主，改換了他母后居住。時(shí)光苒苒，那年他年少，方御極未久，上元燈節(jié)時(shí)攜阿嬌偷偷溜出了宮，那一夜鬧的盡夠，在長安街頭瘋跑，彼年之事，仿佛就在眼前。

    一晃，多少年過去了。

    他還記得那個(gè)算卦先生說的話，他當(dāng)時(shí)便覺那人招搖撞騙，盡是胡謅，卻不知為何，明是算卦的胡言，他卻記了這樣久。

    ——這姑娘命里主貴，卻不長久。

    那人說嬌嬌命中富貴太短。

    他原是不信。如今再溯及，不想一語成讖。

    可憐嬌嬌陪他這么多年。

    少年夫妻。他們這一路扶護(hù)，走過了多少艱難的路，再多的險(xiǎn)阻都拆不散他們，卻不想，這份深濃的情誼，終是敗在了倨眉傲骨的猜忌上。相似的心性，相同的倔強(qiáng)，誰也不肯低頭。

    皇帝只覺有些難過。

    想及今晚在建章宮所頒圣諭，才稍稍緩了點(diǎn)兒心中懊悔，桂宮，他賜她一座桂宮，從此……雖不能與往日身居未央的顯貴相比，好歹比之長門的日子，好過不少。

    只期今后，有莫多的相處，他再帶她夤夜溜出宮門，去看那一年上元燈節(jié)長安的繁華夜。

    他還像他。她更像她。

    王太后已居中坐，拂了拂袖：“你也坐吧。”

    “謝母后——”皇帝禮儀周全，才坐下，已有宮人奉茶來。

    平陽也隨之落了座。

    殿內(nèi)氣氛有些古怪，各人各揣心思，許久都不說話。平陽心知皇帝此刻心思全不在這邊，因向太后道：“母后，徹兒這一路趕回來，沾風(fēng)帶露的，怪勞累，不如教他回去歇著罷？”

    太后冷冷：“他自找的！”因向皇帝：“陛下，您說哀家此言可差？”

    皇帝唯唯：“母后說的極是！”到底是生恩厚重的母親，他不忍扯破了這面兒，哪怕魂不守舍，心里急的沒能耐，亦不敢在長樂宮發(fā)君威。

    太后道：“你是哀家生的，肚里繞著幾根腸子，哀家能不知？——皇帝，有什么要問的，你便直說！你是哀家嫡親的骨rou，哀家不會(huì)與你記著隔夜仇……哀家只怕做壞了事，苦了我的皇兒……”

    皇帝壯起了膽子：“孩兒?jiǎn)柲负蟆彼D了頓，似難以啟言，太后倒是蹙著一雙眉，直打量他，眼神卻是柔和的，仿佛在說“好孩兒，母親面前，不必這般深究措辭，有話便講”，——皇帝似聽了這鼓勵(lì)，不再躲閃目光，問道：“她——她怎樣？”

    “誰？”

    太后不免又裝傻。真到頂了尖兒上親聽皇帝問出了來，又不是那么回事兒了。心里只硌硌的，怪難受。兒大不由娘，當(dāng)真是這樣了！他是皇帝，后宮佳麗三千，她身為太后，原不管這些個(gè)，遠(yuǎn)的不說，只說高祖皇帝初辟大漢，傳及今世，哪個(gè)皇帝沒個(gè)三宮六院？便是他那頂好頂好的父皇，已故景皇帝，當(dāng)年也是沒少過“知心人”……

    但這又是兩個(gè)說頭，皇帝若心拴三宮六院，她反深感欣慰，偏偏她的徹兒，那般無趣地心里只拴了這么一個(gè)人，她身為太后，心里卻左右不是個(gè)味兒……

    平陽捏了絹帕輕嗽了聲，王太后這才回過神來，有些支吾：“徹兒，母親聽說……那女子生了一副不太好的相……這恐怕……”

    眼神飄飄忽忽的，便轉(zhuǎn)向了一個(gè)人。

    皇帝一瞧，這下心里怒火更生了幾斗，原是昭陽殿阮美人正侍立在側(cè)，他方才來的太急，一時(shí)沒注意，心里便明了萬壽節(jié)當(dāng)晚建章宮君上親加封之事，已被人嚼了舌根。

    因此前陳阿嬌磨鏡之惑，竇沅已陳說明白，所有矛頭皆指向一個(gè)來路不明的楚服，這楚服原又是昭陽殿當(dāng)差的，個(gè)中關(guān)聯(lián)，與阮婉必撇不清?；实凵形磥淼眉扒逅悖@個(gè)火燎燎的當(dāng)口，昭陽殿那位正主竟又撞了他火口上，皇帝正愁有氣沒處撒呢，因撂袖，怒道：“好一個(gè)婉婉！朕疼你不少，你怎樣待朕？楚服那事尚說算不清，你又與朕撂了這么一出？好好憋進(jìn)昭陽殿，過你衣錦榮華的日子——不成？”因眉色一轉(zhuǎn)，目中帶著狠戾：“這天下，如今可還是朕的天下！”

    王太后氣顫了，聲線哆嗦著直指皇帝：“陛下——您可是在埋怨哀家？這天下，自然是皇帝的天下！哀家還能搶了不成？”

    兩廂里這么掙著，火藥味十足，一方是君上，一方是皇太后，誰的面兒都抹不開。饒是苦了旁觀的人，平陽唬的連跪下：“母后息怒——”總覺還少了點(diǎn)兒甚么，轉(zhuǎn)身，一個(gè)頭又磕下：“陛下息怒！”

    “朕——不是這個(gè)意思，”皇帝放緩了聲，因撩袍也跪下，“母后息怒?！?/br>